再来半斤饺子吧

他们俩的区别是：他是偶尔读福柯，偶尔读余华；他则不停地读福柯。他偶尔吃牛轧糖，偶尔吃石头糖；他则一直吃牛轧糖。他们后来因为哲学和历史孰优孰劣的问题而分道扬镳。

后来他想，他们的区别确实很大，也许尽早地分开是好的。他一开始是在他的影响下读福柯的，如果让他自己读，他是万万不会读的。但有一个人和他一起读，让他知道原来有人喜欢理论性的著作，他便也读了起来。当两人不再联系之后，他便也不怎么读了，因为读起来有些晦涩，偶尔读的时候，他会奇怪以前为什么读得那么津津有味，即使有的并不懂。虽然有时候读不懂是翻译的问题。他想着，也许是因为受虐的快感吧。有人喜欢征服，有人喜欢被征服，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他们是在大学认识的。但第一次见面也许更早，因为当他们一起聊天的时候，铁夫对他说，他以前去过他们的城市。鹤铃问，去做什么。铁夫说，去听一个歌手的演唱会。什么时候。他说了。鹤铃说，我也去过，你在什么位置。他说，我在池座的五排二十号。他激动地说，我在六排十九号，也就是说，其中一个人必定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后脑勺。如果一个回头，另一个就会看到他的脸。但因为互不相识，也不会去注意，便什么印象也没留下。鹤铃说，没想到你也追星。铁夫挠挠头，低下头看了一眼地面，说，那好像是很久之前了。现在我怎么也不会去看了。鹤铃有时候想，就像一个伏笔，为他们大学的相遇做了微妙的铺垫。

两人本来也不在一个班级，但因为选了同一门选修课，健美，被分到一个小组，见得多了，便互相打招呼，两人发现或者以为发现互相有相似的地方，便在课间休息的时候一起说话。两人的智识无大差别，感兴趣的也大同小异，便引以为知己，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

铁夫有时候约鹤铃一起吃饭，他们一起去食堂或者什么地方。食堂里有铁夫喜欢吃的护心肉，他推荐给鹤铃，鹤铃也说很好吃。他们一边吃一边交流着对身边事物的看法。鹤铃觉得铁夫是一个刚毅的人，像铁夫一样刚毅的人已经不多见了。他说什么都很坚决，有时候有些幽默。铁夫说到高兴的地方，会手舞足蹈起来。总之，他是一个有领导风范的人。鹤铃想着，以后他大概会是某个地方的领导。但也不一定，因为他是一个有些愤世嫉俗的人。他也许会走到某个极端中去。他有时候会对某事加以毫不留情的批判。但并不是为了显示自己的高明，而是性格使然。鹤铃有时候想，铁夫是在走平衡木啊。他走得多么平稳啊，好像就是平衡木本身。有时候还做一些颇有难度的动作，赢得人们的阵阵喝彩。后来鹤铃知道，铁夫在写诗，并且得过一些奖。他问铁夫，你在写什么诗，铁夫说，随便写一写，偶尔高兴时候写着玩。他说，那么，你是一个诗人吧。铁夫说，算什么诗人，就是自娱自乐。

铁夫确实擅长自娱自乐，有一回他和鹤铃一起坐在操场的草坪上，铁夫说到高兴的地方，半躺着，蹬在脚，在草地上打转，好像一个陀螺。鹤铃也很高兴。铁夫一连笑了好几次，好像不论什么在他看来都很好笑。因为笑的时候大张着口，他呛进一些冷气，便不停地咳嗽着。鹤铃给他捶背。他咳嗽得眼泪都出来了。等到静下来，两人抬头看，看到了黑暗的天空中点点的星光，不知道是多久之前的光亮。

铁夫因为自己与别人的不同，而引起一些人的不满，有人说，铁夫就像一个疯子。有人说，铁夫似乎有些装模作样。还有人说，铁夫像是铁器时代的人。但鹤铃知道，铁夫的内心是很柔软的，比一片羽毛还要柔软。铁夫和他喝酒时说，只有你了解我啊。鹤铃说，你今天喝了很多，不要再喝了。你的脸都有些红了。铁夫说，心里不舒服，你知道吗，我今天和一个同学打了一架。为什么。也没有什么原因，就是想着，也许应该打一架了，就打起来了。打着打着就什么都忘了，包括自己是谁，有哪些朋友，本来要去做什么。这些统统都忘了。铁夫说，也许我们每个人都是零，什么都没有，没有意识，没有过去，也没有以后。但鹤铃知道，铁夫的不愉快并不在于打架，而在于一个女生。女生是他们班的一个容貌一般的女子。女生的舍友告诉鹤铃，铁夫追求的那个女生房间里十分混乱，东西都堆在一起。她奇怪为什么铁夫会喜欢这样的女子。而女子还不大能看得上铁夫。他问铁夫，铁夫说，看着顺眼吧可能。谁能知道呢。每个人的喜好都是不一样的。他尝试了多种方法去追求女生。但他的攻势被女生一一化解。女生对他说，你是没有追到我的希望的。他说，只要你和我都存在，我就有希望。他对鹤铃说，女生的拒绝让她显得更加可贵。只有懂得拒绝的女生才懂得真正的爱。鹤铃对他说，没想到你这样聪明的人也会为情所困。铁夫摇摇头，这是一种美的坚守。如果我不想追，我也可以随时放弃，但我没有，我也是一个懂得坚持的人。鹤铃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会喜欢她。鹤铃又问她的舍友，她的舍友对他说，是的，她的床铺很乱，周围也很乱，乱到什么程度呢，举个例子吧，有一天我回去，发现她的用过的姨妈巾就放在床上。鹤铃说，其他方面呢。女生说，可能是因为她也喜欢写写诗吧，现在有很多人都喜欢写写诗。

铁夫坐在宿舍里，模仿诸葛亮的样子，将枕头套绾成结扎在头上，盘腿坐在床上，闭着眼睛，念念有词。拉着蚊帐，运筹帷幄。鹤铃刚好到他们宿舍作客，看到铁夫这个样子，说，你今天又变成了谁。之前铁夫说过，他希望自己醒来后的每一天都是一个新的自己，就像那个动画片神奇马丁一样。铁夫依然兀坐，一副不愿被人打扰的样子。鹤铃走过去，坐在他的对面的蓝色凳子上。看着铁夫，铁夫的额头有一道小小的伤痕，如果不认真看还看不出来。鹤铃说，我看到你头上的伤痕了。铁夫突然睁开眼的刹那，鹤铃感觉有道光射出来。鹤铃说，你的眼睛好像电眼。铁夫说，因为我常常闭目养神，眼睛就有光，而且锐利。铁夫的郑重其事让鹤铃觉得好笑。其他舍友回来了，他们说，今天铁夫是诸葛亮。铁夫微微笑了。

铁夫经常在自己的宿舍里漫步，他偶尔走到半掩着的门口，走过去又走回来，这是他在思考有关人的生存处境的问题。他有时候因为觉得人类的形势严峻而紧蹙眉头，有时候因为想通了一个问题而高兴得大喊大叫。隔着好几个宿舍都可以听到他的朗声大笑。他的笑声放飞了无数鸽群。

他拿着一本书，准备去找女生一起去图书馆。他说，我和她约好了，我们要一起去图书馆，你想去哪里呢，你不和我们一起去图书馆吗。鹤铃说，一起吧，不过我要坐着另外的地方。他们一起去女生宿舍楼下，等了一会，鹤铃问，为什么她还没有出来。铁夫说，她大概需要准备吧，毕竟是一个爱美的女生，她大概很在乎自己的形象。又等了一会，鹤铃问，感觉已经过去很久了。你给她发个消息吧。铁夫拿起手机，说，她说一会就到。又过了一些时候，鹤铃说，我们先去超市买些零食吧。铁夫说，你先去吧，我在这里等着。当鹤铃出来，发现铁夫正站在一棵树下，那棵树平常是情侣喜欢伫立的地方。情侣相互偎依在树下，如果飘着一些雪，在微茫而昏黄的灯光下，就更有意境了。雪花在雪花之中闪着光，眼睛与眼睛像是吃了蜜糖。铁夫站在那里，没有飘雪，也没有灯光，站成了一棵树的样子，但孤身一人，没有等到她的到来。鹤铃问，不来就算了。铁夫叹了一口气，抬起头，以六十度的角度望着天空。天空中仿佛飘满了无法看见的雪花。铁夫幽幽地说，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鹤铃问铁夫，你还去图书馆吗。铁夫摇摇头说，再也不想去了。你去吧。于是铁夫有很长时间没有去过图书馆。

鹤铃问女子的舍友，为什么她不喜欢他。她说，我也不知道，也许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另一个为了保持那人对自己的喜欢，常常会做出不喜欢的样子吧。不过也说不准，她也许确实不喜欢，关于喜欢和不喜欢，也是很复杂的事啊。或许她自己也不明白自己到底喜欢还是不喜欢。没有人会喜欢自己不喜欢的东西。鹤铃说，你说的话很绕啊，你就像在说绕口令一样。她便说起绕口令，黑化肥会挥发。鹤铃说这个我也会。但他不能分清前后鼻音。觉得几乎没有什么区别。他说，世界上根本没有前后鼻音。前后鼻音都是人们的想象。

女子舍友后来成了鹤铃的女友。他们偶尔一起去食堂的四层楼一起坐着，有一次坐到夜深时分，灯都关了。走廊里一片黑暗。她睡着了。她躺在他的腿上，他的腿都麻了。他感觉自己的腿是两根铁轨，而她睡在铁轨上。食堂里偶尔传来厨具的声音，在空荡的食堂里回响。两人好像在巨兽的胃部。他看着沉睡的她。她忽然抬起头，问，现在是什么时候。已经很晚了吗，为什么灯都关了。他低头对着她的耳朵说，天黑了，请闭眼。她抬起头，头发纷披下来，脸上有一道道压出来的折痕。他们吻了一下，说，走吧。

两人常常一起上自习。有时候她来找鹤铃，铁夫看到了他们。鹤铃问他要不要一起去上自习。铁夫说，你们去吧。我更喜欢坐在宿舍。铁夫坐在宿舍里，心里有些空，他翻出一本诗集，却不大能看得进去。他想象着如果自己作为写作这本诗集的人，会有什么样的感想。很多人都有书模。他之前也不知道，只知道车模，后来有人发美人拿着自己的诗集的照片，他才意识到，原来还有书模。

鹤铃和她一起去校门口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麦当劳写论文。她有一篇明天要交的论文还没写完，需要熬夜补完。她写啊写，写得越来越困，偎依在他的胳膊上，他说，你忘了什么叫头悬梁锥刺骨吗。她说，我忘了。你给我讲一讲吧。鹤铃就开始了他的讲述。他说，从前，有一个想要上吊的人把头悬在了房梁上。她说，锥刺股呢。鹤铃说，锥刺股就是把做手术时候把锥子落在了腿里。她说，是这样啊。

铁夫梦到自己睡着了。但他醒来后还以为自己没睡着。他一直在想，到底睡着没有。天已经黑了，舍友如同鸟一样陆续归巢。他们安睡在自己的窠里。他想要把他们的被子都揭开，让他们的梦境变得荒寒。他想到这里笑出了声。有舍友在床上翻动着身体。他走出宿舍，想看看夜色有多么明亮。在星星的指引下，他来到操场，看到两个人在操场上跑步。两个人以均衡的速度一前一后跑着，看样子他们已经跑了很久。难道他们是在梦游。他跑过去，喊他们。但他们不理睬，就像跑着，额头上沁着汗珠。从笔尖滚落。他无法让他们做出应答。他挡在他们前面，他们绕开他，眼睛没有神采。铁夫感到一些没来由的害怕。

她起身，去上厕所，在洗手间的玻璃前拍了一张照片。作为自己努力学习的见证。她回来，对鹤铃说，我的眼睛都红了。因为你变成了兔子，兔子的眼睛就是红的。她打了一个哈欠，说，还有两千字，怎么办。他说，两千字简单，你可以参考一下其他文章。她写下一些字，又删除一些，一个小时里只写了二百字。她说，照这样怎么也写不完了。思路完全断了。他说，你应该停下来，比如看看窗外的夜景。我们一起去外面走一走吧。这时店里除了他们，只有两个人了。一个兀自喝着冷饮，看着一本书。一个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夜晚的空气十分清新，带着树叶的萧萧气息。两人踏着窸窸窣窣的落叶，在人行道上牵着手漫步。她忽然哭泣起来，说，以后这样的情景还能有多少呢。他在安慰她，同时想着确实没有了。那天以后，他们就分了手。铁夫问他为什么，他说，还不是因为论文。你怎么样。铁夫说，没有结果。但我已经不想这件事了。我在计划一次出行，你想不想去。鹤铃问，去哪里。都行，他说。沙漠怎么样。鹤铃说，沙漠有些荒凉。铁夫说，沙漠很好。我一定要去沙漠。鹤铃知道自己无法说服他，说，那么，你去吧。你可以去任何你想要去的地方。

过了两天，到了周末，铁夫便去往沙漠。他和几个不认识的人报团一起去。他给鹤铃发路上的照片。他说，沙漠确实很好，可以净化人的心灵。如果你的心灵也需要净化，你就来沙漠吧。鹤铃看不出自己的心灵需要净化，他说，我如果想要净化，就去海边了。海边有什么呢，铁夫说，海边什么都没有，你一定是被关于描写海洋的小说欺骗了。鹤铃觉得铁夫说得太绝对了，虽然海洋小说中关于船的描写确实有些无聊，但总体上海洋还是比较神秘而有趣的。他对铁夫说可是，海洋的面积要比陆地大多了。铁夫说，为什么要谈论大小呢，如果要说大，宇宙才是最大的啊。

铁夫在沙漠里用沙子洗脸，但不能漱口。他说，沙漠中的沙很干净。我几乎想要用沙子来洗澡了。他在沙漠中快乐地奔跑，直到鞋子灌满了沙子为止，这时候他脱下鞋，倒出鞋里的沙子，不再穿鞋子，光着脚在沙漠中漫步。沙子很细，酥酥软软的。他对鹤玲说，一粒沙子里就包含着一个世界呀。在沙漠中漫步，就是在无数相互平行的世界中漫步。

铁夫的旅行十分愉快，他回来后不断向鹤玲描绘着沙漠的雄壮的落日，他说，如果此生不看一次沙漠的落日，就相当于虚度了一生。生命的意义就在于沙漠，铁夫宣布。因此有人称呼他为沙漠之子。看着火红的太阳，就好像落日在为人间做着超度。听不见的诵经声回荡在天地之中。

铁夫并不喜欢自己的日常生活，因此他不时做一些在旁人眼里奇怪的事。他将洗好的衣服挂在宿舍里，他说，这样就有一种下雨的错觉。舍友不乐意他的做法。他和舍友便起了冲突。舍友要求他要对宿舍的卫生负责。他要求舍友闭上嘴。两人在相互攻讦。在唇枪舌战中，两人以每秒二十个字的速度喷射词语的弹药。后来他们各自拿了扫帚和拖把，互相打斗。虽然舍友拿着拖把，但因为力量不足，和拿着扫帚的铁夫打了个平手。铁夫的扫帚使用得出神入化，好像一个剑客。正当他步步紧逼，快要赢得对战的胜利一剑封喉的时候，其他舍友回来了，他们将两人的作战工具抢走，让两人徒手搏斗。两人不再打了。但铁夫有一次从外面回来，发现自己的床架上写着威胁的话。他想着，舍友真是像小孩一样啊。

鹤玲问，你当时已经把扫把架在他脖子上了吗。铁夫说，是啊，我想着要结束战斗，但这时其他人回来了，他们拉开了我们。舍友没了武器，就丧失了斗志。他想要投降，但舍友还让他打，就好像我们是在八角笼里打架非要分出你死我活一样。鹤玲说，你当时说还很清醒。我当时就像喝醉了酒，一点也不清醒了。

铁夫后来和舍友握手言和，他们都说自己对不起对方。铁夫说，我真是一个鲁莽的人。我不应该那样对你。舍友也说，我做得也不对啊。我不该以为自己从不犯错那样指责你，因为我们每个人都会犯错误啊。铁夫为了表达自己道歉的诚意，像荆轲一样半裸着身，背上背着一捆荆棘花束，走到舍友床前，半蹲下身，抱住他的大腿，说，我是粗鄙的人，不知将军宽之至此也。舍友忙去扶他。帮他取下背上的荆棘，说，其他宿舍之所以不敢欺负我们宿舍，只因为我和你在啊，如果你和我像龙虎一样争斗，我们宿舍可怎么办呢。大家都称他们的和好为将相和。

鹤玲说，你们真有意思，你们为什么不演一出荆轲刺秦王秦王绕柱走的戏码呢。铁夫说，不一样。你以为的演戏其实在我们看来就很正常，或许在另一个时空里，是我们之间先发生了这样的事啊。就像有人模仿前人的诗句，也可以是前人在模仿我们的诗句呀。

铁夫想要搬到郊外去住。他去近郊寻找了一回，有的房子不合他的要求，有的太贵，便宜的又远。他坐着地铁，好像自己在驱动整个地铁一样。他研究地铁上人们的表情，服饰与动作。他发现地铁里的人们比外面的人们要更拘谨一些。有人拿着手机看电子书，有人在聊天，有人在发呆。有一段路，地铁运行到地表，可以看到外面飞驰的小汽车，他将地铁和汽车作对比，发现地铁更快一些。纵横驰骋的地铁。如果自己乘坐的是雪国列车，走在世界末日的途中，而外面是一片冰雪封存的荒原。他又想，世界真是广阔呀。但人又常常以为只有自己所在的地方才叫做世界。

鹤铃问，你为什么想要出去住。他说，圣贤都是喜欢独处的。我也是这样的圣贤，和别人在一起的时候，我觉得他们都很无聊，我更喜欢和自己相处。鹤玲说，和自己相处，也是一个不错的想法。你找到地方了吗。铁夫说，还在找，不过应该快了，下一次就会找到了。到时候请你去喝酒。

铁夫的房子在近郊的一栋五层小楼的第五层。他说，躲进小楼成一统。自从他搬进去，他就不大在学校里出现了。他已经很久不上课了，每次老师点名的时候都会在他的旁边画一个勾。老师问同学们，你们知道他去哪里了吗。很多人都不知道，一个说，他去隐居了。隐居吗，老师问。在哪里隐居呢，是去终南山吗。同学们都说不知道。

铁夫站在租的房子的窗前，他看着太阳一点点西沉，这让他想起沙漠中的落日。他感觉到没来由的困倦，好像落日让他困倦。他徒劳地举起手，想要托住太阳。他注意到，苍白的月亮在天的另一边，静静地朝这里望着。一定有人在向着月亮祈祷。而他站在这里，与外面隔着一层玻璃，听到楼道里邻居下班的走动，一会就会从外面飘来炒菜的气味。虽然来到这里，但他还未脱离与人的关联啊。他打开灯，坐到一把椅子上，拿起福柯的一本书，这本书他读了有几遍了，有时候不大能读下去，只看几句话。“在'同一物’的分裂的特征中无止境地重复自己。”无限的语言，是通往上天的巴别塔。福柯仿佛在此刻——夕阳下沉的一瞬，与他的身体化为一体，他战栗了一下。好像被一道闪电击中。

铁夫邀请鹤铃和其他朋友来他的房子吃饭。他们围坐在一起，谈天说地。一个说，你的生活真是惬意啊。铁夫吃着蘸着饱满的辣汁的羊肉，说，羊肉很好吃啊。一个说，每天上课老师都在问你去哪了。他们也想要来你这里做客啊。铁夫说，来吧，你们可以带他们来。我在这里确实很惬意。我昨天一直在外面走，走来走去的，你们一定不知道我在想什么。一个问，你在想着怎么逃离这座城市吧。一个说，你在想着喜欢的女生。铁夫摇头，正色说，我在想着人类的命运与前途啊。我在路上，遇到了一些下班的人，他们有的开着车，有的推着车子，但似乎都有些萎靡，最有朝气的是他们的孩子。人类的未来也在于孩子啊，说明我们的社会还有一定的活力，但孩子们也是会长大的啊，那时候他们也会像他们的父辈那样失去了活力吧。这是什么原因呢，你们说说吧。工作难道一定是有用的吗，有没有可能是人类在自寻烦恼。如果大家都不工作，这个世界会不会更好一些。大家都互相看了一眼，说，铁夫一定喝多了。铁夫将酒杯放下，说，我没有喝多，我喝的是果汁。我只是想，我们的社会是不是病了。病灶在什么地方。我们能够用什么样的方式去解决。有的在思索，有的假装思索。鹤铃说，这不是一个简单的问题。但如果以历史的眼光看，我们的社会还算正常，可以说是很好。铁夫说，当然，大体上是正常的，但是不是太过于正常了。

铁夫又拿起酒杯，给每个人倒上酒。大家干杯。他们回忆起来，上次一起喝酒是在宿舍时候，大家有的洗菜，有的煮菜，还有的为大家斟满酒杯。蔼蔼的雾气弥漫在宿舍，祥和的气氛在整个宿舍蔓延。但铁夫很快打破了这样的氛围，他喝着像是酒一样的雪碧，如果不是冒着汽，看起来就和酒没有什么区别了。他站起来，说，我是整个宿舍最好的人，谁赞成，谁反对。有一个立刻表示了反对。他反手甩了舍友一个耳光。当然，大家都知道他们又模仿起了梁家辉。其他舍友扮演起了正义的角色，他们对铁夫进行了围剿。有人是警长，有人扮演着狙击手的角色，躲在暗处。铁夫只好无奈地从宿舍里逃出去，他去找鹤铃。和鹤铃睡在一起。鹤铃问他又被赶出来了吗。他说，我是不是整个宿舍楼最好的人。鹤铃说，是的，你是，你是整个学校最好的人。铁夫挽住鹤铃的胳膊。说，只有你知道我啊。虽然我有很多朋友，但你是我真正的知己。每当我觉得要放弃的时候，你就做了我坚强的后盾。你是一个很好的人，不如我们一起来过吧。

那天铁夫说了很多话，他回忆了两人相知相惜的情景。让鹤玲觉得有点像是离别感言。他拉住了鹤玲的手，鹤玲感到他的气息扑面而来，铁夫的话好像湍急的河流。流到鹤玲的面部，让他有些难以喘息。好像溺水一般。铁夫也好像在海浪中上下浮沉，他的面部时而模糊，时而清晰。他流出了眼泪。说自己未完成的志向，鹤玲也为他而伤感。好像他们都是多愁善感的人。铁夫抚摸着鹤玲的背部。好像弹奏着琵琶。他不知道铁夫原来也有柔情的一面。这让他觉得自己像在做梦，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好像他身边躺着一只受伤的熊。很快他就睡着了。

鹤玲梦到，他和铁夫一起在铁路旁行走，两边是一些树立的山崖。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到这里，他问铁夫，铁夫则表现得毫不在意，好像两人命中注定要来到这里。铁夫像是一个哲人，说，我们终究会分散的。他问，你要去哪里。铁夫摇头，说，我是在说，我们终究会成为过去。天空从我们的面前碾过。我们就在自己的对面。看着自己反映在天空的河流中虚幻的影子。铁夫举起双手，双手中间是无尽的虚空。鹤玲抬头，看到天空是黑色的，而且正在流动，好像黑色的泉流。他醒来时候发现铁夫已经不见了。

在铁夫的房子里，两人发生了激烈的争吵。两人对外国一个政客的看法有很大分歧。铁夫坚持说政客是一个有着狼子野心的人。鹤玲则说政客是一个心系国家的人。两人互不相让，由政客的问题延伸到人生的问题。铁夫说，人生就是一抔粪土。鹤玲说，但用历史的观点讲，我们毕竟在进步啊。铁夫抓住历史这个词，突然跳了起来，大喊着，历史，历史，历什么史。我最不想听到的词就是历史。所有对历史着迷的人都是不能开拓新天地的乏人，是贫血的人。鹤玲说，那你喜欢什么，你觉得什么有意思。铁夫说，什么都没意思，都没意思，你知道吗。最有意思的是哲学。哲学让人升华。但哲学一开始让人痛苦。先苦后甜。铁夫边说边在屋子里四处走。他大跨着步，让自己显得更洒脱。哲学，最重要的是哲学，比历史重要一万倍。历史是人们共同的想象，而哲学是真正的思考。鹤玲说，你说的并不正确，也不客观。而历史是一门客观的学问，虽然它不如哲学那样直接作用于人的思想，但也是必不可少的一门学问。有人愿意将它叫做手艺。鹤铃还想往下说，但铁夫略显粗暴地打断了他。铁夫说，没想到你是一个精神疲弱的乏人。乏人是难以拥有健全的精神与茁壮的体魄的。你也许懂得一些没有什么用的历史，但你并不知道人类真正的精神，而那才是整个人类的精髓。两人都情绪激动，鹤铃身上几乎在发抖，好像发了疟疾。而铁夫仿佛掌握了人类的密钥，以一个领导者的口吻对大千世界发出号令。虽然不赞同对方的观点，但鹤铃心里还是隐隐有一丝佩服，他多么像是一个领袖啊。但更多的是生气。怀着复杂的心情，鹤铃摔门而去。他想着，铁夫一定会站在窗口目送自己背影的远去。但他不会回头。

大学毕业以后，两人见过一次。铁夫的生活好像荡漾在水面，不断地漂浮，听说他做过许多工作，有时候以一个叛逆者的身份出现，有时候则是一个帮助其他人的角色。他同时活在不同的角色中，但他的个性在其中一以贯之。其他人都乐于和他说话，他又拥有了一些新的朋友，他们一起为自己喜欢的事努力。鹤铃想要问一问他，还写不写诗了，但他没有问。有人即使不写诗也是一个诗人，铁夫就是这种人。他从来不用任何诗篇，像切·格瓦拉一样，他本身就是一首很好的诗篇，他的眼睛里闪耀着诗人的钻石一般的光芒，可以让人在人群里一眼认出来。如果生活在战争年代，他一定能做一个地方武装力量的首领。铁夫说，我们一起去吃饭吧。虽然很久没有见面，但好像一门学过就不会忘记的技艺，两人很轻松地找回了从前的感觉。那是相识以来一直存在于两人之间的一种微妙的感觉。没有更进一步，也没有更退一步，保持着平衡。就像武术大师的功力渗透在指间，他们的友谊也渗透在举手投足指间。

两人去以前去过的一家饺子店吃饭，要了一斤鲅鱼馅的饺子，煎煮各一半。饺子很鲜美，皮薄馅大，晶莹玲珑。可以在放着切碎的蒜的醋中细细地蘸。店里的人照旧很多，需要等一段时间才能吃到，但两人都已想到了饺子味道。他们从前常来这里，走进门，迎面是柜台，向柜台右面走去，经过一个岔路口，再拐向隔扇隔开的位置，坐在靠窗的位置，可以看到院子里种的翠绿的瘦瘦高高的竹子。偶尔风吹过窗户，竹子就发出沙沙的声响。坐在从前的位置，两人就像昨天刚来过一样自然。

鹤铃不由得想起了以前的一些事，有一种往事不堪回首的感觉。之前两人曾在这里讨论过福柯是不是同性恋的问题，又由这个问题转到塞林格作品中的某个自杀的主人公是不是有同性倾向的问题。鹤铃不知道铁夫为什么要讨论这些问题。而且铁夫在总结自己的谈话时候，说，伟大的艺术家或者一些学者都有一定的同性倾向。这等于在说，铁夫也要有这样的倾向。或者他本来就有。鹤铃岔开话题，谁知道呢。我听说那个女子说要回来找你。铁夫说，是吗，都是过去的事了。也无非是这样，需要时间，地点，或者随便什么的都合适才行。这就是天地运行的规律。但细究也还是混沌。因为我们每个人都难以知道自己要做什么。鹤铃说，啊，现在你不喜欢她了吗。铁夫摇摇头说，我都已经忘了她了。也许她自己走过来拍一拍我，对我说，我们重新来过，我会勉强回答她，但并不同意，虽然内心有一些悸动。除此之外我是不会再心动了。已经过了那个时期了。说是物是人非也好，时过境迁也罢，总之都已经过去了。

铁夫要了一瓶酒，倒上。铁夫说，吃。鹤铃进来时候不大觉得饿，但当他坐下来之后，看着别人都吃得很有兴味，他也便觉得十分饥饿。铁夫看起来也很饿。铁夫的嘴张得很大，一口一个，饺子刚煮出来，很有些烫，他蘸在醋里，一口吃了下去。吃了第二个或第三个，他哎哎呦呦地叫着，饺子烫着了他的口腔。但他并没有放弃，他在吃之前先吹一口气，然后再吞咽下去。鹤铃怀疑他在掩耳盗铃，吹一下并没有什么效用啊，至多起到安慰的心理作用。但铁夫吃得很认真，让人无法怀疑。好像不论什么，只要蘸上醋，或者加一些辣椒什么的，他就可以将它放入口中。铁夫用纸擦了擦流在嘴边的汤汁，说，再来半斤饺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