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杨和她的朋友们

她们是在大四时候熟络起来的。有一天小杨突然对陈晨说起了话，她问她要不要一起去逛街。陈晨以为自己听错了。等她明白小杨确实在对她说话，她略显迟疑地答应了。两人变成朋友之后，陈晨问她，你当时为什么要我和你一起逛街呢，明明我们之前都没大说过话。小杨却已经全然忘记了，她问，是吗。接着又哈哈笑了，因为人和人的友谊实在是太奇妙了。都是缘分啊。

就像之前小杨和班里一个班干部小德突然爆发的矛盾。两人本来是很要好的朋友，但因为奖学金的问题，两人反目。小杨去小德宿舍找她，戟指小德，历数她的不好。班干部也不甘示弱，说自己做事从来都是秉持公正的信条，从来不会偏倚，如果有人觉得不公正，那就是因为她想要徇私。小杨则忿忿地说，你以为自己是班干部就能独揽大权，以为自己也是一个官了，就要摆谱，就要官僚主义，我们群众是绝对不允许的。休想。两人谁也不想听对方的话，都在大声嘶喊，都在比谁嗓门更大，谁更蛮不讲理。争吵之后，两人都知道，多少年的友谊就此毁于一旦。自此以后，两人见面行同路人。这次吵架让别人看在眼里，大家的内心都做出了一些判断，小德大抵是公正的，毕竟她为大家做了许多事。既然如此，大家就认为小杨可能是一个不那么好相处的人，自私自利的人。但当陈晨和小杨接触并渐渐成为朋友后，陈晨首先告诉他的男友，小杨其实不是那么不好相处的人。她甚至是一个可爱的人。

小杨和陈晨一起去了商场，在商场中，两人无法掩饰自己的购物的欲望。小杨说，女人是不是都有一颗喜欢购物的心。但因为囊中羞涩，两人需要精挑细选，大家都喜欢物美价廉的商品，她们与其说在购物，不如说在寻宝。寻找实惠而美好的商品，寻找海盗逃难时候匆忙藏起的珍宝。如果商家已经赚回本钱并且发了一些财，也愿意做一些惠而不费的事情。两人在不同的店中流连盘桓，比较着不同的款式与价位。她们互相给对方参谋，好像打仗时候的军师参谋着如何在价格与质量方面攻城略地。问对方，这件怎么样，我穿这件好看吗。回答是好看，或者虽然好看，但不如那一件适合你。于是两人开始思量着适合的含义，是不是在说自己的性格，太过拘泥死板还是有些狂放不羁。但两人说说笑笑的，也不会多想，不会存有芥蒂。她们的笑声会惊飞鸽群。她们从衣服的丛林之间穿过，挂在衣架上的衣服在他们经过后依然兀自摆荡不已。就像塔上的风铃在风中发出响声。她们陆续走进试衣间，脱下自己的衣服，换上衣架上的新衣，先在镜中欣赏一番。想着，这是谁啊，为什么这样美丽，这样饱满，真是美若天仙。美艳不可方物。我都喜欢上自己了。在夸奖自己方面，她们总是不遗余力。

两人互相挽着对方的胳膊，继续在不同的货架之前徘徊。她们一起走到钟表柜台，一只表一两万，有着为了更好地欣赏钟表，也因为两人都感到很渴，两人买了两杯奶茶，都是少糖，两人都怕发胖，现在大家都以瘦为美。当代社会，瘦是一种美德。逛街之后，为了犒劳自己，当然要大吃一顿。或者说逛街的目的就是为了吃饭。原始的采集天性得到满足之后，两人就愉快地去餐厅进餐了。陈晨喜欢火锅，小杨都可以，于是两人就去寻找火锅店。他们站在两个火锅店中间，不知道应该去哪一个。呷哺呷哺或者海底捞，小杨觉得应该去海底捞，味道更好一些，陈晨觉得都一样，随便哪个，于是两人就去吃海底捞。她们围着围裙，害怕油溅到身上，她们都穿着自己觉得漂亮的以为得意的裙子。她们要时刻让自己的仪表整洁，饭后当然要重新涂抹一回口红。两人都吃得汗津津的，油从脸部沁出来，便又在吃饭的间隙或饭后扑一回粉，补一回眼影。

陈晨还在想着，为什么四年以来她没有发现小杨的可爱之处呢。临到毕业时候，两人才成为彼此的朋友。大学时候，小杨看上去确实不大容易接近。她的脸紧绷绷的，好像随时准备与别人发生争吵的弓弩。她的额头光亮，略显突出，好像清澈河底的鹅卵石。她梳着一根辫子，辫子好像也是一种武器。她是那种武装到发梢的女子。她的眼睛扁圆，好两条小黄鱼，中间的眼珠不大能收住神采。是那种放在人群里人们不大会多看的一类女生。

小杨有自己的好姐妹，当时就包括小德，还有几个另外宿舍的朋友。小杨喜欢和其中两个一起逛街吃饭什么的，在课业闲暇之余。她也算是一个喜欢学习的人。轻易不会逃课。她很在意自己的分数。在课堂上她会积极回答问题，虽然有时候回答不到点上。有时候整个课堂甚至会变成她和老师的相互诘问。他们的对话不遵循一般的逻辑，时空的法则也不能奏效。她坚持着自己的立场。有老师为了避免争论，就说，你的想法是正确的。太正确了。大家都发出会心的笑声。其中一个和小杨关系好的是另一个系的同乡王媛。小杨经常和王媛说自己生活中课堂中发生的事。王媛似乎很愿意听。小杨觉得，再也找不到像王媛这样好的听众了。于是她就一刻不停地说，马不停蹄地说，她都来不及咽自己的口水了，有时候还需要歇一歇，喝一口水，王媛看着她，就像看着一个孩子，宽厚地笑了。小杨说，你知道吗，我们课上有一个傻子，她睡得都打起了呼噜。一开始大家都有些奇怪，在平静的只有老师在讲课的课堂上竟然响起了鼾声，好像给老师伴奏一样。老师也停下来，和大家一起寻找声音的方位。等到找到了，大家都哄堂大笑，把睡觉的人都笑醒了。王媛就像捧哏一样问，男的女的呀。小杨说，女的了。说完她就仰头大笑。她说，头都快笑掉了。她的辫子在笑声中乱颤着。她是在一次同乡聚会上认识王媛的。她们的座位一开始隔着一个人，但那人好像不喜欢坐在这里，或者是为了找旁边的人，就和王媛调换了一下位置。小杨看到王媛是一个面相很善的人，就拉住她一直说话。王媛确实是一个朴实善良而有耐心的人。她就像一个容量很大的容器，海纳百川一般，承接了小杨所有的话语。实在是一个倾诉的好对象。她的眉目平整，团团脸，时常露出略显腼腆的笑容。

小杨的另一个朋友也是同乡。她们在大学里遇到契合的同乡时，总有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感觉。也因为毕业后可能都回到家乡而彼此留着一份不同于别人的情面。她叫魏雨，魏雨和小杨一样，和王媛相反，她也是一个喜欢说话嘴一刻也闲不住的人。她俩走在一起，就自己说着自己的话，常常不能听清楚对方的话。虽然两人都不大知道对方在说什么，但在两人各自说完各自的事后，都感到一阵一吐为快的满足。小杨说，我和你说，我昨天看到一个男生，他长得真好看。魏雨说，昨天我喝奶茶喝得失眠了，一晚上都没有睡着。小杨继续说，也不知道他有没有注意到我，他好像朝我这里看了两眼。魏雨说，以后再也不能睡前喝奶茶了。而且喝奶茶还容易放胖，晚上吃什么都会发胖。小杨没等魏雨话音落下，就说，我真想去和他要上联系方式，真是一个不同凡响的男子啊。也不知道以后谁能有福气找到他那样的男友。或许他已经有女友了。为什么我没有早早认识他呢。魏雨不紧不慢地说，看看吧，我好像胖了一些，当我遇到许久没见的朋友时候，他们就会讪笑着问，魏雨，你是不是又吃胖了。真是让人难为情，有的人比我吃得多很多，但总也不胖，我不怎么吃却很容易长胖。他们真是的，浪费了国家的粮食。小杨一边想象着一边胡乱感叹着，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啊。在小杨的脑海里，已经虚构出不下十种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了。有的是她和男子终成眷属，男子时而在古代，金榜题名，时而在现代，事业有成。有时她和男子遗憾错过，他们十分相爱，但因为种种不可抗力而劳燕分飞。他们的爱情是荒凉世界的一朵美丽玫瑰。

但小杨空有对爱情的幻想，却如好龙的叶公，没有将之付诸实践的意愿。她对爱情怀有戒备与恐惧。或者说，她想象的爱情已经超拔于现实世界，而只能如乌托邦一般在想象中存在。整个大学期间，小杨没有谈过恋爱。当别人问她为什么时，她说，没什么兴趣。我对恋爱没兴趣，对男人也没兴趣。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谈恋爱。谈恋爱能让人变富吗，还是谈恋爱能让人快乐。她批评她们说，你们总是对恋爱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但一个处在热恋期的同学说，她不谈恋爱是因为没有人向她表白。她这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小杨问当时正在谈恋爱的王媛，你说一说吧，恋爱到底有什么好谈的。王媛说，就是那样吧。也没什么。过了几天，快到情人节了，小杨去找王媛的时候，王媛正在织毛线，她们宿舍的人都在织毛衣。她们一手钩针，一手毛线，在一丝不苟地织着毛衣。小杨进来的时候，大家都没有发觉。小杨哈哈笑着说，你们在这里做女红啊。王媛抬起头，放下织了一半的毛线，说你来了。小杨问，你们在做围巾吗，你们为自己做围巾吗。王媛说，我们在为男友做围巾。一个女生开始请教另一个女生如何编织花纹。小杨说原来是这样，怪不得你们宿舍都散发着恋爱的荷尔蒙的味道。再见。小杨后来很久没有去找王媛。

大学毕业之后，小杨和王媛回到了家乡，魏雨没有回。魏雨说，我要留下来观察形势。小杨说，在外面不是长久之计啊。她将行李卷好，将其他东西放在箱子里，让快递运送回去的时候，她双手叉腰，像是收获了的农民一样欢乐地笑着。魏雨则觉得无所谓。王媛的内心则波澜起伏动荡不安。她的回去意味着与男友的分别。男友要留下来。他们之间进行了多次争论。男友最后留给她一句话，安得世间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她又好气又好笑，她独自流了很长时间的泪，流泪流得头疼，好像平日恋爱有多么甜蜜，现在就有多痛楚。还要有一些贷款利息一般额外的痛苦，每当她回忆起往日的种种。男友要送她到车站，王媛拒绝了。之前他多次送她回去，而现在，她不想被分手与离别的伤感阴影笼罩。小杨和王媛坐在一趟车上，小杨察觉了王媛的异样，当她得知王媛分手的消息后，她就意气昂扬地说，看吧，我早就告诉过你，男人是靠不住的，当女人需要男人时，男人就会消失。女人应当远离男人。女人能撑起一整片天。让男人们都消失吧。我是永远也不会谈恋爱的。

但小杨一回去，就陷入了热恋之中。倒不是自己找到的，而是亲戚为她介绍的。她有很多亲戚。因为她在家乡有一个大家族。她的祖父之前是族长。在祖父临终的时候，家族里几乎全部为他送葬。当时下了雨，大家都支着黑色的伞。于是人群成为黑伞的海洋。雨水与人们的泪水混合在一起。场面十分庄严肃穆。好像韩国黑帮片的场景。小杨也身在其中，她请了假，回来送祖父最后一程。祖父生前很忙碌，但也会关照后辈，关心他们的学业与成长。有一回小杨在学校里受了欺负，祖父让她的三哥帮她去找欺负她的那个同学，还有连带欺负她的几个同学，三哥将那几个人收拾了一顿。自此没有人再敢欺负小杨了。小杨渐渐变得跋扈起来，有时候反而欺负起了别人。如果不是班主任的及时教育，多年以后，小杨或许会成为一个女阿飞，成为扫黑除恶的对象。班主任站在被欺负的女生面前，问，是谁欺负你。女生哽咽着，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一滴一滴地，如同珍珠，折射出下午昏暗的太阳光，显得十分斑斓。女生低头嗫嚅说，是小杨。班主任拍了一下桌子说，你放心吧，你的问题我会处理的。他将小杨叫到办公室，让小杨交代自己的问题。小杨一开始什么也不说，班主任说，你什么时候意识到自己的问题什么时候回去。小杨见老师的态度很坚决，就说了一些不痛不痒的事，比如上课不好好听课，和另一个同学聊天什么的。但老师说，你是怎么样对待同学的。如果她这样对待你，你会怎么做。你想一想吧。小杨一连三天被叫到办公室中面壁反思，她想念着喜欢在课上偷吃零食的同桌，她想念着讲课风趣生动的语文老师，她因此潸然落泪，最后她什么都交代了，还透露了另外两个同学的早恋问题。并保证不再欺负同学。老师微笑着说，你真是一个知错能改的同学啊。希望看到你改过自新的样子。你回去吧。

小杨的男友是当地的一个国企的会计。第一次相亲的时候，她带着自己的小学同学一起去，同学相貌平平，和小杨相貌相似，会计以为同学是相亲对象，对同学十分殷勤。直到同学有意无意地说起自己的男友，他才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他连忙将自己的一腔柔情献给小杨。小杨一开始有些懊恼，但后来有一种先抑后扬的快乐，是一种翻倍的快乐。让她对男子有了最初的好感。而后两人单独约会，在咖啡馆，电影院，游乐园留下了许多难忘的回忆。在两人浑然不觉的时候，已经深陷爱河。男友问起她谈过几次恋爱，为什么对于接吻之类的事情驾轻就熟。她说自己虽然从来没谈过，但自己天赋异禀无师自通。男友说，这难道是女性的本能。她掩住嘴笑着说自己之前看过许多爱情片。她之前虽然不大相信爱情但愿意看爱情片，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她看那些很流行的霸道总裁电视剧，也看三千佳丽独宠一人的宫斗剧，被其中的爱情感动得涕泪横流。她希望有一个驾着七彩祥云的人或者骑着白马的人慢慢向她走来，向她伸出手，对她说，我们一起走吧。但后来，她发现影视剧里的爱情并不能当真，现实中并没有那么多浪漫缠绵，大家都是在努力地生活。

当她终于明白了爱情之为物后，便又想起了友情的可贵。她给王媛打电话，和王媛约定下班之后一起去吃饭。她说，王媛，好久没有见了，我们一起吃饭吧。王媛很痛快地答应了，甚至有些迫不及待。两人约定去喜悦汇广场。到了喜悦汇，她先买了一些糕点放在车上，而后又进去，王媛发消息告诉她她已经到了。她说马上。她乘坐电梯上楼。在一面墙上看到横纵排列的无数小黄鸭，与外面隔着一层巨大的玻璃橱窗。在光照中闪烁着冷冷的光晕，有时连成一条没有止境的直线，切断了生活与外延。一幅生活的波普画。她明白满墙小黄鸭的含义，但似乎又有些不解。她来到店里，王媛在里面和她远远地招手。她连忙走过去。她问王媛，你等了很长时间吧。王媛说也还好，来了不久。王媛将菜单递给她。她问王媛想吃什么，王媛说都行。她便勾画了两个菜。要了两个汤。她们一边喝汤一边说话。更确切地说，是小杨一直在说，王媛在附和着。她先是问了王媛的近况，王媛简单说了一回，还没有对象，工资一般，生活潦草，总之，乏善可陈。小杨说，我也和你差不多。虽然我有了对象，但似乎生活没有多大变化。为了表示没有多大变化，她将双手伸出来，来回晃了晃。虽然上面有一枚镶着钻石的银光闪闪的戒指。结束的时候，她对王媛说，找一个对象吧，下次我们一起带对象来吃饭。小杨抢先结了帐。

但小杨后来才知道，原来王媛认识她的男友，并且曾经也有过一段恋情。直到她们下一次带着男友见面时候。王媛和小杨男友都吃了一惊，他们都有些不知所措。竭力镇定，却显得更加慌乱。王媛将筷子掉在地上，小杨男友弯下身在地上摸索，但因为桌子下光线黯淡而难以找到。小杨也低头去找，男友的脚不小心踢到了她，急忙跳起来，捂住她的手，但他的手很凉。她问他为什么手这么凉，他忙说没什么。四人聊天，但总觉得氛围怪怪的，小杨说，今天的气场为什么不对呢。应该喝点酒你们都能喝酒吧。她说着和服务员要了两瓶啤酒。还锤了男友的腿一下。服务员用开瓶器打开啤酒，男友给大家倒上。王媛和他尽量避免四目相对，但又想借着眼角余光看一看对方有没有看自己，手里的杯也向外倾斜，洒在了小杨身上。小杨叫着跳起来，王媛男友从纸盒里抽出纸给她擦。四人干杯。回去之后，小杨凭借自己的直觉让男友招供，不然家法伺候。男友吞吞吐吐地吐露了一些事，但不全面。小杨又给王媛打电话，王媛先是说没有什么，后来在小杨的逼问下承认了一些事。小杨感到很生气。但又没有什么办法。她一连好几天不和男友说话。男友表示自己现在只喜欢她一个人，一连说了好几天甜言蜜语才罢休。

小杨得到一个回大学进修的机会。她欣喜地坐上去往大学的列车。她知道，曾经的朋友等待着她，熟悉的城市等待着她，大学四年级残存的痕迹在等待着她，让她一一唤醒它们。当她走过那些熟悉的地方，就隐约听到它们在喊她的名字。她回去后发现陈晨也回来了。她高兴地和陈晨拥抱。她捏了一下陈晨的脸，说，你也回来了。陈晨说，是啊，我们又可以一起上课了。两人住在一个宿舍，一同卧起操持。一起联床夜话。当小杨去厕所时，对陈晨说，一会闹铃响了你帮我按一下我要去厕所了。

两人一起在上课铃响的时候赶到教室，老师夹着书，跟在她们身后。两人坐在中间偏后的位置，拿出相同的笔记本与笔。她们从未如此接近彼此，她们模仿对方的说话声调，课间一起去厕所。她们胳膊挽着胳膊，好得像是一个人。上完课两人相约一起去看相声。她们去食堂草草吃完饭，就一起穿过一条大街，街道两边有很多琴行，从橱窗外面看去，有钢琴，提琴还有手风琴之类各种样的琴。看到了琴，就仿佛看到了演奏家坐在舞台上的光晕里弹琴，仿佛听到了古典音乐的声音。小杨一边看一边跳着脚走路。再往前走，两人发现一家售卖装饰画的店铺。里面的灯光和谐而温馨，似乎在守护着一个梦。陈晨拉着小杨走进去。里面有许多装裱在画框中的画作，画着小狗小猫之类可爱的动物，还有一些色彩疏淡的风景画。墙壁四周都挂着大大小小的画，好像一面面镜子，照出人世的镜像。过道蜿蜒曲折，两边也有许多画架，上面有几幅还未完成的画。小杨问陈晨喜欢画作吗。陈晨说喜欢，以前没事的时候常常看不同画家的画册。她最喜欢马格利特的超现实的画，有一种奇丽梦幻的味道。通过他的画作，你可以去世界上的任何地方。她对小杨说。小杨说，我还是最喜欢自己的家乡。两人在蜿蜒的过道上走了一会，店主坐在窗子边上，一只肘子靠在栏杆上，在灯光中，面目有些模糊不清。

她们来到相声馆，已经坐了许多人，两人只得坐在边角的座位。买了一壶茶，一边喝茶一边看着周围。中间一排一个桌子上大概是一家人，小孩揸着手，两只眼睛转动得很迅速。一对情侣在另一桌相互偎依。两个相声演员迈着四方步走上台，一个穿着藏青色大褂，一个穿着玄色大褂。他们先介绍了自己。向观众要求掌声。满堂都是掌声。接着两人开始说学逗唱。过了一会一个开始学瘸子，又学结巴。在另一个相声里，一个相声演员长得很有特点，一双斗鸡眼，似乎要把两只眼长在一起。他看起来很年轻，后来在结束的时候，介绍说刚十九岁，已经学了四五年相声，大家都喝采。

相声散场，两人慢慢起身。小杨问，你快要结婚了吗。陈晨说，没有。还是那个吗。换了两个了，陈晨淡然地说。陈晨想起了自己的两个前男友，有一个到了订婚阶段却突然分手。她说，男人都一样。他们都是自以为是的家伙。他们几乎从来不承认自己的错误。你呢。小杨说起自己虽然甜蜜但有些倦怠的恋情。就好像一块蛋糕，吃多了只会觉得甜腻。

小杨忽然想起了魏雨，她问陈晨，你知道魏雨在做什么吗。陈晨说，不知道。小杨说，我问问她，我们有时间应该一起吃一顿饭。

三个人选了一家潮汕火锅店。因为陈晨喜欢吃火锅，小杨说，只要有陈晨在，一定会吃火锅。陈晨说，因为火锅好吃，火锅真是太好吃了。她们点了潮汕牛肉，毛肚之类。小杨举起酒杯，说，为相聚干杯。魏雨也展开笑颜，和两人干杯。她知道两人会问起自己的近况，就先说了起来，我在一家出版集团做编辑。陈晨吊起眉梢说，做编辑呀，那不是很风光吗。魏雨说，只是一般的编辑，编辑教辅书什么的。陈晨笑着说，那也不错。小杨吃了一块肉，说，魏雨，你是一个有才干的人。魏雨说，我之前不明白的题，现在好像明白了一些，但并不能全部都明白，同时也知道了现在学生不明白的缘由。我记得数学老师还是谁说过，好像就是数学老师，她说，那些不会的题永远无法得到解决，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被遗忘在风中。如果你要寻找答案，就去风中寻找吧。陈晨用漏勺舀起粉条，问两人要不要吃。两人将麻酱与辣椒与油水模糊交融的碗递过去。小杨一边吃一边夸赞着，她很能品味出食材的味道。就像外国人能品尝说红酒产自哪个庄园自哪一年酿造一般，她能够通过品尝牛肉的味道判定牛的产地与牛死去的时日。她指着牛对两人说，这牛一定是来自坝上草原，前一个月被宰杀。在宰杀前牛已经预感到了自己的命运。它发出痛苦的哀鸣，巨大的眼睛紧紧盯着来来往往的人们，盯住清水里的刀子。它能分辨出谁将要带着刀走向自己。而这是它的宿命。它所能做的只有顺从与反刍。它反刍着饲料，也反刍着空气，反刍着整个世界。两人说，你在胡诌吧，我们不相信你能猜中它被宰杀的时候。为了求证，她们问店员，一个说不知道，一个说好像是一个月前。而且确实来自坝上。两人都很佩服小杨，像海豹两只鳍底部贴在一起鼓掌的样子一般为她鼓掌，嘴也张成O形，露出白色的牙齿与粉红的舌头。魏雨在不经意间说起了小德。小杨问她怎么样了。自从友情破裂之后，两人就一直没有联系过对方。魏雨说她已经结婚生子了。嫁了一个看样子很魁梧的男人。陈晨说，你去参加她的婚礼了吗。没有，魏雨摇头。她说，倒是邀请我来着，但那几天实在是太忙了，就没有去。三人又说了说工作上的压力之类的事，都各自说自己的工作累，艳羡着对方的工作。这时小杨想，每种工作大概都不容易吧。就像之前考试考过的一幅漫画，两只鱼缸里的金鱼都渴慕着对方的鱼缸，于是都从自己鱼缸跃到对方鱼缸里。结果发现还是一样，没有什么不同。大家都在不同程度地承受着生活。陈晨摆弄着手机，尽量将三个人都纳入到拍照画面之中，三个人都笑着看镜头，三人都为了让自己显得脸小而往后靠着。为了避免闭眼之类的事，陈晨多拍了几张。三人一起挑选照片，这张好，给我们发一下。三人又谈了一回，感叹了一回，就各自拿起小包准备离开。魏雨对两人说，真羡慕你俩，我明天还要上班。小杨说，有时间再约。在回去的时候，小杨对陈晨说，你发现没有，我觉得魏雨有点怪。陈晨问，哪里怪。小杨说，我也说不上来，但就是有些不一样了。陈晨说，是啊，大家都在变，也正常。但当大家都在变的时候，在相对运动中，就难以发现对方的变化。小杨想，陈晨不能发现，说明陈晨也变了。

两人顺路又去了奶茶店，眼镜店，还走进以前常常去的商场。她们乘着电梯，扶着电梯把手，有种昨日之日不可留的况味。她们向左右转着头，看到那些楼下距离电梯越来越远的小店，两人就像云中的仙子，都披着在云雾中缓缓飘飞的衣带，好像吴道子画中的人物，互相指点着看人间物是人非的面貌。她们在四楼女装店下了电梯。在满足了口腹之欲后，两人开始用眼饕餮商场中属于她们的风景。即便不买，也是好的，也能让人得到兴味上的满足。在相似的环境中，两人都有种重回大学时代的错觉，好像自己还是那个不知天高地厚涉世未深天真单纯的小女孩。当时班主任建议全班同学每年在一个地方拍一张照，当自己再回首看自己从前的照片时，就会发现从前的自己和现在有着怎样的不同。确实变了很多，从大家的着装风格到气质神情。小杨还记得初见陈晨的画面，陈晨当时并不是一个人出现在她面前的，她是和自己的父亲一起来的，在那个新生报到的似乎凝固的画面之中，空气中微微有一些因为刚刚打扫而浮起来的灰尘。但很细微，只有在阳光下，才能看到细微灰尘的协奏曲。而这时一缕光恰好从外面照进来。让房间如同一片海藻浮游的海洋。她看到陈晨的脸上略显羞涩，一片嫣红浮在脸上。她的父亲身材高大，好像一个通天铁塔矗立在宿舍的门口。他的声音有些粗粝，好像被黄沙打磨过一样。拳头也很大，有点像爱吃蔬菜的大力水手。陈晨似乎显得更为拘谨了，她通过将行李铺在床上来缓解自己的尴尬。因为来得晚，她只得住在靠门的位置。她穿着一身黑色的外套，浅蓝色牛仔裤。后来他们出去了，过了一会又进来了，父亲和她用方言说了几句，就起身要走。关上门，光影在轻轻晃动。

一扇门打开，合上，已经到了四五年后的现在。她很想问一问，四五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无形的时间已经给了她回答。她握着陈晨的手，闭住眼，好像一睁开眼就可以回到过去或看到未来。无数的时空在耳边晃动摇曳，巨大的风声。周围的一切都在旋转。两人也手拉着手在旋转，但很缓慢。

她常常和朋友们拉手，自然而然地，在一起走的时候。女生拉手利于增进彼此感情。当然，不止于此，当她们在浴室的时候，偶尔也会有意无意地注意对方的身体，如果她们比权量力一番，也能够让彼此的关系更为紧密。她们也没有必要扭捏作态，在展示自己作为女性的魅力方面。

陈晨选中了一件绿色的布裙，样式很古典。小杨说，你喜欢这样的风格呀。陈晨说，大概是这样。小杨想，就像看一个文字久了就觉得那个字陌生，和人一个人相处久了大概也觉得这个人陌生吧，会想着为什么两人会成为朋友而不是和别人成为朋友。奇怪啊，缘分啊。但不管怎么说，她从来没想到陈晨会是一个喜欢这样风格的女子。于是她想着，一个人有很多面，不同的面让他们看起来是截然不同的人，因此朋友不需要多，一个朋友体内就包含好几个朋友。

走到了离别的时刻，她和陈晨都依依不舍的，但尽量不表现出伤感的情绪。陈晨先走，小杨和她在一个车站，两人一起去车站。她们感觉到周围的空气静得可怕，不知道为什么，车站里通向西门的广场这样寂静，好像寂静岭。小杨感到有些害怕。也许不知道从哪里就会跑出来一个杀手，在明亮而宽敞的地方行刺，留下满地的血污与惊叫，而后突然离开。她好像听到了咚咚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感到小腹部一阵痉挛，但那是一个背着行李的赶车的民工。她有些错愕。陈晨说，我要走了。你一会也走。小杨说，是的，都走。小杨帮她将衣领顺好，说，等你结婚时候我去参加你的婚礼。陈晨说你也是。两人摇摇地摆手。寂静的车站似乎化为夐远辽阔的古原，她变成了古代送别友人的诗人，在饮尽了酒之后，缓缓吟出，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的动人诗句。

小杨回到家，好像做了一场梦，走了很远的路，却好像哪里也没去。她仿佛觉得，自己从刚出生就这样大，没有主语，没有宾语，没有历史，没有过去。一片荒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