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APP
userphoto
未登录

开通VIP,畅享免费电子书等14项超值服

开通VIP
京师图书馆

不算地下的储藏室与后面的后主楼,图书馆共有八层。每一层都是一个六面体。底下三层由四根大柱撑起来,就像一只手的四根手指支着的一个魔方。柱子上写着字,在灯光的烘托下,倒映在天花板上,像是天书一般。一层是空敞的大厅,有书籍借还处、图书清理柜以及人工的总服务台。大厅中央有一大坛花,招展着青春的火焰,烛照出师生的面容与心曲。后面还挂着一副古圣先贤的壁画。大厅四壁上有两道上题着“静”,就像封印上去的咒语一样,一贴上去,整个空气都静穆了,静笃了。


他是从那个暑假开始注意到那个女生的。面对偌大的图书馆,每个个体都不过是过客,他们来了,又走了,有的永远不再回来,有的过门而不入。他们不能占有它,他们拥有的不过是时光的痕迹,这样的痕迹可能是晨曦的露珠,也可能是不经意间留下的抓痕,抑或是与生俱来的胎记。

除了三层有需要格外刷卡的电脑区这一点,二层与三层规制大抵相同,中间都是镂空的,成正方形,像是一只内核被削空的晶莹剔透的梨,四周有玻璃挡板与铁质栏杆。玻璃挡板就像一顶王冠,加持在地面之上;如果倒着看,那就是一个裙子的花边。而被挡板箍住的这个从一楼一直延伸上来直到三楼的大正方体,就像一个大的洞穴。玻璃挡板围就的四个边角都凹进去一块小四方形,像是四颗缺掉的牙齿。那里摆着一张桌子,三把蓝色椅子众星拱月一般围在桌子周围。隔着一堵墙,还有几盆绿油油的盆栽。而在玻璃挡板四条线上,一溜排开几张黑色的小皮椅子。有人喜欢在边角的蓝色椅子上学习,可以压低声音朗读,可以静静地坐着想问题。走廊像是甩出去的水袖,绵延着人们的脚步声。而四方的洞穴,像一双合抱的胳膊,搂着,护着。

    她喜欢在边角的地方看书。有时候坐着,有时候站起来。站着的时候,额着头,另一只手拿着书本,被裙子裹住的脚坚定地拄着地面。她穿着一身白裙子,有时候披着蓝色碎花的外衣。每次他去打水或是卫生间,都能看到她一副专心致志的模样。在书本侧面,或昂首,或低头,都有一种刹那间的温柔让人心动不已,仿佛莲花的开落。看到她的座位旁边没有人,他猜想她依然是单身,就想坐在旁边,和她说一会话,或者什么都不说,静静地坐着。但他没有,他很矜持地看着她。她的体态丰腴,五短身材,肤色微有些棕黄,戴一副眼镜,头发纷披,像是柳树的枝条。

图书馆再往上走是四楼、五楼阅览室,他喜欢五楼,一则,一扇大大的落地窗,看着宽敞,坐着也就舒心;二则,有两大畦地方是文学类的书架,被自习的桌椅隔开,就像哑铃的两端,所以每次看书,他都有种体育健儿举起哑铃的感觉。他曾顺着四层的书架一一看去,花花绿绿的书脊,再往近看,各种刑法、政治类的书籍,他还没有再走近就感到一阵头晕目眩的恶心,就像一条腐败的路,泛着夕阳落晖的光芒,激起他本能的反感。于是他时常临幸五楼而冷落四楼。一次他正在五楼读书,灯光忽然闪了一下,他没有理睬,继而去了一趟厕所,忽然警报声大作,他急忙要赶回去,但这时一道道蓝色的卷帘幕放了下来,挡住了他的去路,这时他才发现原来图书馆里也有卷幕,他绕了一圈,回到座位,收拾好就和蜂拥下楼的人们一齐跑出去,还遇到了他的师兄。

风雨无阻,天天如是。一天大雨,他站在图书馆门口,望眼欲穿地搜寻着她的踪影,那一个穿黄色衣服的不是,另一个身材不匀停也不是,过尽千帆,他以为她不会来图书馆了,但等到她执着伞像天女一样出现在图书馆门口时,他乐呵呵地笑了。他装做刚到的样子,抖抖伞上的雨珠,把伞收起来,在门前的防滑毯子上跺跺脚,而后刷卡走进去。她将头发甩到一边,随后也走进去。他有意无意地在电梯里等她,她和另一个女学生一齐进了电梯,他按了三楼。上了三楼,他一本正经地走到自习的位置,没有多看她一眼。

再往上的六楼、七楼,是为库本区,图书不外借,外面的书也不准往里带,书很全。他有时候去六楼,尤其写论文的时候,需要参考的书摞在一起,就像一道通天塔。但以其境过清不可久居;也去过七楼,那是读《战国策》和《史记》的时候;八楼主攻外文书籍,有许多各种肤色的同学孜孜不倦地自习。让人有高处不胜寒之感。

但有一天,她没有来,引起了他的焦虑。她去哪里了呢,是不是去会男朋友了,还是遇到什么危险,要不就是……他实在想不出来她的下落了,她可能永远也不会再来了。

三楼以上的楼层原有许许多多小黑皮椅子,居中的位置还有两个大蓝皮沙发,他有时候看书看累了就过去躺一躺,但自上个学期开始就消失不见了。他问管理员,管理员说怕不安全。他想不出究竟是什么样的安全隐患问题,火灾、逃生空间、传染病?他在查询台边上的意见本上写了两三次这个问题,但都没有得到合意的回答。他想起之前躺在蓝皮沙发上的惬意时光,天气冷的时候女友还替他盖过一件衣服。他感到时光的抽离。那年我们躺过的蓝沙发。只够追忆,却不够怀念。

他想起来自己所见的她其实大多是背影或者侧脸,他并没有实实在在地盯着她看过她的正脸。何以会生起爱慕之心呢,难道是春天如河流一般泛滥的春情吗。也许有的人只看背影就够了,通过背影来渗透自己对于一种情感的认知,通过背影来构建自己对于喜欢的一种理解。也许他爱的并不是这个人,而只是一种水中月镜中花一般的假象。就像有人爱上了自己的影子,永远得不到,但也不会轻易失去。如此看来,他爱背影远甚于爱正面,爱虚空更甚于真实。在他看来,真实就像是虚空的二手贩子。在真实满足于虚空的反照后,就如同虚空一样虚空了。

他在图书馆呆了三个年头了,三年来,他在图书馆的书架中间彷徨,为人类浩大如云烟的知识结晶而慨叹,他感到自己就像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在通天的高塔上爬着,没有尽头。他有时候读书读得很快,但大多时候细嚼慢咽,反复咀嚼。他总觉得他还是不大了解它。如果他能了解它,但他连图书馆里的一个小小的盆栽都无法了解,遑论整个图书馆。他遇见无数的图书,就像遇见无数的人,很多作者都不能识得,很多作者虽然认得但没有时间翻阅。其实如同有人说的,时间就像女人的乳沟,挤一挤总会有的,但时机不对,凡事讲究天时地利人和,不得天时,即使遇见也只是徒增怅惘而已。

他想她大概也是一个过客,他们的相遇也不得天时,和生活的法则相悖,就像不能结合的神人之恋。有没有对方也并不妨碍各自的生活,他们的生活本就没有交叉,最近的距离也是最远的距离。最近的时候,他和她相距一米,那是在搭乘电梯时候。一米不能说明任何问题。一米不是熟人,更不是朋友。一米是安全的距离,也是疏远的距离。再接近是无法可想的了,再远离却是自然不过的事。一米,世界上最远的距离。最近的时候,他和她相距一米。

汗牛充栋,处则充栋宇;出则汗牛马。他想象自己是一头热汗淋漓的牛,艰难地拉着车上成堆的书本。那也许不是书,而是光阴。他常想作者作文撰字的辛劳,那是用时间浇灌所结出的花朵,而读者,则可以在较短的时间内将之消化殆尽,徜徉在无尽的时空之中。但面对众多人的时光,众多人的书,读者往往落败,但精明的读者知道,许多书的情节其实大同小异,无非是情爱纠葛、富贵贫贱,人性善恶,都有一个神话母题般的渊源。因此也不必读许多书,何况,还要读生活的大书。

其实一米也不过是他幻想出来的距离。他们也许并没有搭过一趟电梯,他有时候会从电梯那边的侧面步行下楼,咯咯噔噔地就下去了。他也没有在雨中望眼欲穿地等她,他不过是习惯于虚构罢了。就像一个惯偷,从生活中偷取边边角角的细节,捏在自己的文中,或者像一个园丁,将两种不同的树种嫁接在一处。

从图书馆外面看图书馆,额头上照例写着图书馆三个鎏金大字,两面是三楼的突出部分,那是三层独有的一道可供自习的走廊,就像一只动物的两条踞坐着的腿,学名是骑楼。不过最近在凸出的部分下面又新建了一楼和二楼,填充了原来的空档。现在还围了一道划分施工与非施工地段的蓝色铁皮墙,这样的墙会让人想到叮叮当当的敲打声、瘦骨嶙峋毫无修饰的建筑、汗湿至踵不知疲倦的工人。在外面看久了图书馆的轮廓,就会忽略图书馆上星罗棋布的窗户,就会觉得图书馆像一座碑碣,与南面的棺木一样的主楼遥相呼应。会让人生出知识之死亡的疑惑。晚上,图书馆上面的窗户就会呼出柔和的光,如雪花般静谧,如死亡般安详。


如果时空可以折叠,他会和她走在一起吗,从一米到五分米,从五分米到二十五厘米……到几微米。不同经历与思维的客体两相邂逅,使得整个时空交错扭曲裂变。“闭馆的时间到了”广播中一个刚健的男低音说道,就在他收拾好东西向楼梯迈步的时候,他看到了不知从哪里转过来的她,她正准备进电梯。原来她并非没有来,她只是坐在别的地方罢了。也许她并不存在,她是一个象征化的憧憬,一个代表向往的符号,她是他的表象,她是他的理想。她难道不是图书馆?

他坐在图书馆,有时候人很多,选座系统都会瘫痪。尤其临考时候,一眼望去,处处皆是临时抱佛脚的像是饥饿的老鼠一样啃着书本的人。但此时此刻人很少,得又不至于让人感到寂寥。就像一个很有技巧的球,嗖地一声,从压低的球拍与球网中间滑过去。就那么滑过去。

 


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举报
打开APP,阅读全文并永久保存 查看更多类似文章
猜你喜欢
类似文章
坐上电梯了
霸占电梯真的那么好玩吗?
三段锦•十五楼的电梯事件
福州显赫家族的藏书楼
【书楼】陈宝琛陈氏五楼:闽省之最,捐售公藏(下)
你不懂的图书馆
更多类似文章 >>
生活服务
热点新闻
分享 收藏 导长图 关注 下载文章
绑定账号成功
后续可登录账号畅享VIP特权!
如果VIP功能使用有故障,
可点击这里联系客服!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