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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寻找一条狗

 


一年之前的某一天,郭浩和我们说,要去寻找一条狗。此后很多次,他都这样对我们说。我反问,为什么要寻找一条狗。他说,没什么,反正当务之急是寻找一条狗。你丢了一只狗还是你想领养一只?都不是,我只是要去寻找。我们大家都认为他神经有些不正常了。我们要拉他去做心理咨询,他说自己很正常,不正常的是我们。

为什么不寻找一条狗呢?郭浩说,既然狗就在那里,那么我们为什么不去寻找它。你知道的,就像登山运动员之所以要去登山一样,山就在那里。同样,狗也在哪里,你们有什么理由不去寻找呢。

他自问自答自信满满的神情就像站在镜头前面回答记者问题的名人。

可世界有千千万万条狗,你要寻找一条什么样的狗呢。我问。他说,一条中意的。白的,蓝的,三彩的,还是青花的?他说,我在说正经事呢,能不能严肃点。

就这样,郭浩风驰电掣一般开启了他的寻狗之旅。为了寻找到一条称心如意的狗,他跑遍了城里的大街小巷。他不是将要去寻狗,就是在寻狗的途中。为此,他练就了许许多多寻狗的本领,他能嗅到狗所排下的尿液、粪便的味道,也能从千万个脚印中辨别出狗的蹄印,还能认出柴犬、博美犬、秋田犬、藏獒、哈士奇等百十几种狗来。

每次他回来都告诉我们关于狗的一些消息。在一个很深的夜晚,风尘仆仆的他乜斜着眼睛说,人真不如狗。他的话中透出浓郁的酒味,仿佛经过酒的发酵。那你下次投胎可以投到狗肚子里。他抬眼看看说话的人,说,求之不得。

还有一次,他回来对我们说,狗的心是一朵蓝色的花。我问,你是去了屠宰场吗。他说,没有,但我看见了。那条狗是透明的,里面有蓝色的花,绿色的枝条,还有红色的墨水。你们知道里面还有什么吗?打死你们都想不到,里面竟然还有一张椅子!真是一条好狗。我真想钻进去坐一坐。一个人说,狗娘养的,让狗咬死你算了。

果然,隔了两天,郭浩的大腿上就带着一个狗咬的伤疤一瘸一拐地回来了。他的伤口有两个洞,就像钉子凿进去又拔出来一般,周围还有一排细细密密的如打孔机留下的圆孔一般的小印痕。郭浩哎呦地喊疼,疼从他的伤口中大大方方地走进去,又从他的口中得到确认。打了预防针没有?打了,真倒霉,都找不到主人。让你再去找狗。郭浩在床上躺了整整两天。两天里他将手机里所有关于狗的照片统统删掉了。他说,疯狗,野狗,没有教养的狗。此后,他每次看到狗,都要躲到一边;抑或将手中的东西投掷出去。狗呜呜哀鸣着,表示着抗议,还有的狗汪汪叫着。要怪就怪你的同伴,谁让它疯了似的咬我。郭浩指着狗鼻子骂道,你这个四只蹄子的畜生。朋友说,那你也去把狗咬一口吧。他说,如果我也是狗,我会将它咬个稀巴烂。

但没过多长时间,郭浩的伤口还没有好利落,他就又出去找狗去了。你不怕再被狗咬着?他说,没关系,找狗是一件永久的事情,被咬却是一时的事。如果畏惧狗咬而不去找狗就相当于畏惧噎着而不敢吃饭。不过他还是采取了一些防护措施,比如手里多了一根打狗棒,比如腿上的绷带。如果再戴上一顶过时的褪色棉军帽,再穿上一身褴褛的皮大衣,就是一个活脱脱的乞丐了。路过的人就会慷慨解囊,没有带钱包的人也会因为自己忘带钱财而惭愧不已。

我们依然各自干着各自的事情。郭浩用在寻狗上的时间越来越多了。他经常一天不去上一节课,老师点名的时候就让同学帮忙答个到。就整天整夜地找狗。他的话也越来越少了。过着就像仙人掌一样干燥少雨的生活。除了寻狗,你还做别的什么事吗?没有了,他摊开空空荡荡的两手,一脸赤诚地看着我们,仿佛一只等待主人归来的狗。他的神情越来越像狗了。眼睛越来越圆,瞳孔越来越黑,鼻子越来越凸出,耳朵越来越长,仿佛一条狗在他的脸上复活了。那条狗就像战争中夺得战略要地一样攻占了郭浩的面目。

你看你,长得越来越像一条狗了。一个舍友说。他就伸长舌头看着他,就像热天的狗一样舌头长长。让人怀疑他下一步就要咬你一口,然后一蹦一跳地,四蹄并用,与另一只小黄狗一齐消失在街角。

他回到宿舍的时间越来越晚了,大家都睡着了他才人不知鬼不觉地开门进来。有人嘲笑他说,应该给他安个狗洞,这样他就直接可以钻进来了。但他立即遭到了反唇相讥,如果这里有个狗洞,那么这里又是什么。大家就像想要讽刺晏子却反被讽刺的楚王一样讪讪了。

你怎么越来越消瘦了,就像一根黄瓜。他像没有听清一样无辜地看着你,仿佛话语对他而言是很难理解的东西。而与此同时,他开始夜不归宿了。无须说,像他这样的人是没有女友的,那么他去了哪里呢。问他也总不回答。我们越来越忙了,写论文,踢足球,呼吸雾霾,没有时间去深究。简陋空漠的床铺上,看不出住宿的痕迹。渐渐地,人们将自己不用的东西堆积到上面,就像一个破旧的岛屿一样,生满了浮夸的绿色藤蔓。他偶尔回来睡觉,也并不收拾床铺,就直接睡在床上的杂物上,那些床上的衣架、旧衣服、小说、胶水、洗衣粉就硌着他的身体,仿佛海洋中的暗礁与险滩阻碍着水流。也不脱衣服,有时甚至连鞋也不脱,睡在床上。

临近期末考试了,同学们都紧锣密鼓地准备着考试,虽然大家平时一副毫不关心成绩的样子,但在暗中发奋努力着。课堂上依然见不到郭浩的身影。考试时候,我和郭浩在同一个考场,他有两次考试缺勤,一次考试虽然来了,但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另一次虽然没有睡着,但也没有正经答题。他的桌子就在我左前方。我看到他在试卷上画了一只大大的狗。那只狗双眼黑漆,鼻尖滚圆,嘴巴与鼻子连成一条W形状的线。带着某种难以名言的忧郁。一头宛若欧美女人的栗色长发,线条飘逸,宛若当风。头发无风自动着,仿佛舞女左右挥舞着自己飘飖的衣袂,仿佛烟云在空中谱下无声的乐曲。丝丝缕缕的。他挥洒自如,一气呵成。整只狗栩栩如生,如有神助。看完了他画狗的全过程,我手中的笔当啷一声掉落在地。我才回过神,急忙捡起笔,伴着满教室如雨声一般刷刷刷的书写声答起了题。题目刁钻得像一个正处于更年期的女人。我用尽全力与她纠缠着。郭浩是什么时候走的我也没有留神。

毫不意外地,郭浩挂了他能挂的所有科目。有一科——估计是画狗那一科——甚至得到了负数的成绩。郭浩说他要申请休一年学。这是他寥寥几句话中的一句。因为他的话越来越少,因为他惜字如金,因为我们问他他多半不回答,因此我们对他的话也抱有某种期待感,有时还夹杂着一种紧张之感。就像听某个大人物训导一样。

据人说,郭浩去的地方越来越远了。一个人说,他曾在距这里三百里的嵩县看到过他的身影;也有人说,他曾在岭南见过郭浩买过十袋狗粮;还有人说,他们在西部的一个盆地见到一大群狗像信徒一样追随着郭浩。但同时,他们也不能确凿地肯定那就是郭浩。因为世界上拥有相似面孔的人很多很多。然而他们所说的时间又和郭浩离开的时间相吻合。

不知道是因为先入为主的观念还是确实如此,在为数不多的郭浩回宿舍过夜的时候,我都闻到他身上有一股狗的腥臊味。我开始怀疑,也许他本来就不是人而是一只狗。一想到一条狗盖着人的被子睡在人的床上,我的心里就感到一阵不平。

学校同意了郭浩的申请。申请表是我帮他交的。在办公室内,领导一手支着眼睛审阅着电脑上的文件,他的脚边卧着一条黄色的小狗,毛很长,纷披下来,就像一个断了木把的拖布头。领导行云流水一般写完审阅意见之后,又在末尾画了一只两个字那么大的小狗。耳朵反折着,蹲踞在地。好狗,我说道。领导透过散着光的眼镜片看了我一眼,说,这不是狗,这是犬,明白吗。我摇摇头。领导说,你舍友郭浩肯定比你明白。我点点头。

一年已经过去了泰半,郭浩的身影就像渭城的波声,越来越渺远了。我不知道他是否找到了他说的那一只狗。那一只,而非任何的一只。谁知道呢,连郭浩自己也不一定透彻地知道吧,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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