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

她从厕所走出来，对着那个男人骂了起来。你怎么进女厕所偷看，有没有道德。男人说，什么，我去哪偷看了。男人的声音轻柔。你就在厕所里，我看到你了，你心虚什么，女人上厕所你看什么看。我怎么会进女厕所，你看错了吧。她说，我正上厕所时候，透过窗户看到有人偷窥，戴着眼镜，我看得很清楚，希望你以后不要再这样了。她的话音里带着劝谕与示威的滋味。等等，你一定是误会了，我从没进过女厕所。她说，我看到的不是你吗。他摆手说，我没有啊。那你说具体在哪。女人走到厕所边，男人跟上来，女人指着厕所门里面的一处说，看到没，就在那儿，我看到玻璃外面一个和你差不多的戴着眼镜的人在偷偷地看。没有，我真的没有，男人争辩道，你大概看错了。女人说，你说我的眼睛不好吗，你看女人上厕所还有理了是吗。男人说，你怎么知道是我，你有证据吗。女人说，这个厕所又没有监控器，哪来的证据。我警告你不要再看。我真的没看。你看了。我没看。女人啪地一巴掌打在男人左脸上。男人说，你怎么动手。女人说，你就是个流氓。男人吼道，我说我不是我就真不是。女人抽身就走。男人说，等等，你必须向我道歉，你既诬陷我又对我使用了暴力。他上前去拉她。她被他拽住胳膊，挣揣不开，挥另一只手向他扇去。他腾出一只手抓住她的手。她大声说，放手，脸红了起来。他看着她说，你得先道歉，你说那个人像我，说明你也不能确定，不能确定你怎么说我。我出来的时候没有别人，除了你，不是你还有谁。说着又扇过来一巴掌，男人的右脸上又挨了一下。一个红印像邮戳一般盖在他脸上。

他一把将女人推开，说，你没完没了了是不是，老虎不发威你当我是病猫，说着伸手去打女人。女人急忙从地上爬起来，飞快地向前跑去。她左弯右折，跨过草坪，跑过巷子，跑进一个小区。男人像胶皮糖一般紧追不舍。她上了楼，跑进一个楼道里，楼道很昏暗，走廊很窄小。她躲到一个角落里。男人上楼的脚步声仿佛踏在她的心上，咚咚咚。她知道自己会被发现的，那时候他将把她对他实施的暴力加倍还给她，打得她鼻青脸肿，四处找牙。他将不再以她为女人，而将她视作最初的基本的没有性别之分的人。他没有打她，而是打“人”这个概念本身。将骄傲、刻薄、狞厉从她体内打出来，将另一个她打得遍体鳞伤。看着他从另一个方向走远了，她紧敲一家的家门。谁，里面人问。她说，是我，求你们救救我，我正被追杀。他仿佛听到了声音，朝这里跑过来。门还在吱吱呀呀地犹豫着，他的手就要触及她，他与她仅余一个小指甲盖的距离，门终于开了。她跌进门中，并迅速合上。你是谁，怎么会被追杀。她说自己是镇远镖局总管的女儿，被一个丧心病狂的武士追杀。显然她在无形的谎言中满足了自己对一次追赶的修缮性想象。然而有时候事情越是荒诞，就越有人愿意相信。主人说我会保护你的。他在外面重重地敲门，主人过来让他走开，走开，你这个没廉耻的武士，竟然追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他说，她一定骗了你们，我不是什么落魄的武士，我是被她施过魔法的公主，而她是一个女巫，狠毒的女巫，你们都被她骗了，如果你们再执迷不悟的话，就都会被她变成石头。里面的她说，不要听他乱说，如果他是公主，那么为什么要追我，我又怎么会怕他。他在外面说，因为你在伤害我的时候，被我发现了你铠甲下面的软肋。她刚要争辩，一派胡言，主人先说，在事情没有明朗之前，我保留我的意见，我还是相信肉眼看到的东西，再见吧，朋友。等一等，他的声音带着哭腔说，既然你这么说，那么我还是告诉你实话吧，其实我是她的夫君。我是莫来国的王子，她是我的未婚妻，她得了绝症，为了让我尽早纳妾，早日延续皇族血统，所以故意躲着我，我为了照顾她，一直追随她来到这里。千里万里，是爱带我来到这里的……但是门还是关上了。他朝门拍了几掌，长叹几声，没了声息。

门内，她一言不发，任眼泪流下来。主人给她倒了一杯茶，安抚她说没事了，那个恶棍已经走开了，放心吧。她用手背抹掉眼泪。说，我倒是没什么。只怕他还会袭击别人。一个丧心病狂的人什么事都能做出来。主人说，我现在就报警，必须让他受到惩罚。主人边拨打电话边通过猫眼查看着他。他还在那里。喂，是警察吗，一个无赖在我家门前想要敲诈勒索我们，希望您能够帮助我们。地址是呼得木林大街10号，当警察到来的时候，门前却没有人。主人无奈地说，他刚才还在这里。麻烦您了。抱歉。警察不耐烦地批评了主人，你一定听过狼来了的故事吧，以后可要好好保护你的信用额度，不要让他透支。万一真发生点什么呢。

警察走后，她说，我要走了，给你们添麻烦了，也许事情没有那么复杂，很多都是我自己吓自己的，就像世界上可能没有鬼，而我却用鬼来吓唬自己。我小时候就是这样，看到字典里的鬼字，也会情不自禁地害怕起来。主人说他可能还在外面等着你，你这样出去，不就成了羊入虎口吗。她说我已经没有什么好畏惧的了。一个一无所有的人是不会在意被掠夺什么的。主人说，要我送你一程吗。她摇摇头说不用了。

她刚走出门，就被一只手拉了过去，那正是他。他说，不要害怕，我其实是来邀请你和我跳一支舞的，你为什么一直躲着我，好像我真的是一个杀手一样。即便我真的是杀手，你也用不着害怕。因为我已经爱上了你，都有些无法自拔了。可你竟然将敌意放大了一千倍，好像我们生来就是一对冤家。说着他用手支起她的下巴，将嘴唇贴上去，吻她一口。她没来得及防备，或者说心甘情愿地被他所征服。她问，不知道为什么，在我躲避你的时候，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紧张，好像遇到了让人们精神错乱的黑狗。我只想要赶快逃走。我知道那个在厕所里偷看的人不是你，但我冤枉了你，我向你郑重地道歉。或许并没有那个偷看我的人，是我太过看重自己。也或许我是为了拉住你。那你为什么要打我。我假戏真做了，我将自己的谎言当做了真实，在那么说了以后，你和我争辩起来，我为了赢得辩论，而相信了自己的谎言，我就像一个伸出脚来将自己绊倒的人。什么都不必说了，我相信你。他们深深地拥抱在一起。亲爱的武士。亲爱的镖局女儿。亲爱的女巫。亲爱的公主。亲爱的王子。亲爱的未婚妻。他们互相称呼着对方，吻着对方的脸颊，泪水潮湿了他们的声线。我还是喜欢你叫我偷窥者。偷窥者，这么说你真的偷窥我了吗。可能是那样。我从很早就开始想象你。可以说，我还未见到你我就已经爱上了你。那时候我整天耽于幻想，我想象中的你就是这个模样。直到你出现在我眼前，我才发现我已经认识你很久了。你坐在那里一丝不苟静静看书的姿势、你袅袅娉娉站在台上闭目凝神吟唱歌曲的神情、你照着商店镜子整理自己鬓发的体态，都是那么美，那么动人，你的一颦一笑都深深印在我心里，你让我痴狂不已。我想即便你不让我偷窥我，骂我，打我，我也会不顾一切地靠近你，你仿佛是世界的光源，离开你只会让人感到寒冷与落寞，接近你才会享受到涅槃重生一般的欣悦。我的一生因为你才有了意义，是你赋予了我生命的意义。

男人说了很久很久的话，声音很轻很柔，如同入口即化的豆腐。女人陶醉在爱的呢喃中，任由他抚摸着她的鬈发。女为悦己者容，为了她的爱慕者，她不吝于打扮自己。她想回去要好好打扮自己一番，粉底霜、眼霜、遮瑕霜（她的左脸眼睛下面有些色素沉淀）、海绵粉扑、细头眼线笔、眼影刷子、睫毛夹、睫毛膏、面霜、粉饼、口红、唇彩……那时候，他将看到一个更加精致也更加美丽的自己，他会怎样夸奖她呢。他会不会急不可耐地亲吻她，将她的口红吃得一干二净呢。那时候她将告诉他口红是不能吃的。到时候他们将有一个孩子，或许两个，三个也行。每天她早早起来，做好早餐，牛排、酸酪、面包，然后叫醒他们，一家人坐在桌前，和和睦睦地吃饭、听广播、话家常。大儿子说作业太多了，昨天做着做着就睡着了，二女儿说找不到自己的梅花袜子了，那是她最喜欢的袜子，三儿子或女儿逗弄着摇晃着尾巴的狗。

她感到疼，如同分娩时候，被疼牵引着，她感到一股热乎乎的东西潠冒出来。凭直觉她知道那是红色的。他依然抱着她，不过是用一只手。他那只腾空的手里握着一把刀子。他的声音依然轻柔，我既不是武士、也不是公主、更不是王子，我只是一个普通的杀手，有人派我来杀了你，但我对你动了心，我几乎没能下得去手。不要这样看着我，我知道你恨我。对不起，我也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说着他从衣袋里掏出手机，喂，这里有受伤的病人，地点是新街口外大街15号，好的，快点来，谢谢。她淡淡地笑了，说，我不怪你，我知道你有任务在身，求你帮我取出衣袋里的口红，帮我涂上，吻我最后一口。男子一面用左手扶住她，一面用沾血的右手取出口红，一边说我爱你，对不起，一边将口红涂在她的嘴上，那是一款豆沙色的口红，涂在嘴上，鲜而不艳，肥而不腻。他俯下头，将自己的嘴印在她的嘴上，来回拨动她的嘴唇，将她的口红也吃进腹中。没过一会，他感到一阵头晕，她笑着说，我不怪你，但我要你和我一起，口红里掺了毒药，你不说我还忘了自己也是一个刺客。我们可以一起走了。男人说，我愿意，谢谢你。女人闭上了眼睛，身体向后仰去。男人将她紧紧抱住，砰地一声，两人一起侧向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