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晶

从前我还是一个牧羊人的时候，就有人对我说，你的心中藏着一位伟人。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他又说，你需要见到一位真正的伟人才能将自己心中的伟人解放出来。从那以后，我就一直想着要见到一位伟人。

三年过后，我再次梦到了那个人。虽然他一直侧身对着我。因此他在和我说话的时候，就像和别人说话一样。通过说话的语调、动作与身形，我毫不费力地认出了他。他说，现在是时候去看一次伟人了。我点点头。他又说，无论看到什么都不能惊奇。我说好的。他说，你们要几个人一起去，不能单独一个人去。我又点点头。我醒来后发觉是一个梦。我又在床上躺了一会，翻了几回身。仔细地想着梦境的含义。

等我洗漱完毕的时候，隔壁的方同过来找我说话。他说，我要去市里买药了。你有事没有，我们一起去吧。我说我陪你去买药，然后我们一起去看伟人吧。伟人？伟人就在市里的纪念堂里。

我们走了很长很长的路，才到了市里。先去买了药。那是一家中药铺。老中医写的字很奔放，就像藏东西一样，一个人藏，十个人也找不到。交由弟子按配方用秤称了药，交给方同。走出药店，沿路问询了，辗转去了纪念堂。纪念堂雄伟辉煌，汉白玉台阶铺陈，两边华表树立，整个建筑方方正正，象征着公正与无私。且由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笼罩着。我们排了数里之长的队，才被允许进入伟人纪念堂。其实我们前面一个人也没有。管理人员说，为了让你们养成肃静与敬畏的习惯。我们就像前面有许许多多人一样小心翼翼地挪着步子，还不时停顿下来。外围有不断地来回巡逻的警卫，从各个方位看着我们。外围是一个大广场，被迷宫一样的低矮铁栏切分成曲折的巷道。这里还有许多志愿者，双手叠在身后，指引着方向。终于一步一步挪到了纪念堂中。先是安检，将一应钥匙、手表、小刀等都放置在一边的篓筐里。数个警员布在周围。啊，终于见到了伟人。彼时伟人正安详地睡在棺材里。那口棺材由璀璨的水晶制成。一个警官说，请游客不要逗留。我们都边走边恋恋不舍地看着。伟人的眼睛发着橘红的光芒，仿佛一截神铁，分外诱人。正走到半途。伟人忽然坐了起来。我吓得往后一跳，被旁边的红线绊倒在地。警卫也看到伟人坐起来了。他们也大吃一惊。方同惊呼，伟人坐起来了。他边喊边往出跑。我则怔着坐在原地，嘴巴惊得合不拢。警官急忙打电话给领导，警卫们都掏出手枪、警棍戒备。还有一个掏出手机录下视频。

伟人伸开手朝后仰仰头，说，好久没有锻炼了。不一会，领导派人来了。领导近前问，伟人，您为什么坐起来了。伟人打了个哈欠，说，我已经睡了够长时间了。现在，我要起来，重新回到生活中去。领导转身对警官低声说叫科技人员与医生过来。领导转回身，对伟人说，鉴于您长久卧躺在棺材里，我们给您做一个全方面的医疗检查。警卫见我还在那里没有走，就将我带了出去。对我说，千万不要和任何人透露今天的事情。我唯唯应诺。

出来已不见了方同。我沿路回家。我那时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踏上了一条伟人之路。

上课时候，方同问我后来怎么了，我说我也被赶出来了。方同说，这么大的事新闻也没报道。我说，正因为事情太大了，所以要隐藏起来。方同说太奇怪了，我一辈子都难以忘记。我说，谁知道呢，也许只是他们导演的一场戏，谁知道是不是一个活人躺进去假扮伟人呢。方同神秘兮兮地说，谁敢假扮伟人。自那以后，方同的精神就萎靡不振了，像是霜打过的茄子，总是恍恍惚惚的样子，他的成绩也一落千丈。不得已而退了学。而我则发奋学习，由原来的中下游位置变为名列前茅，就像一个不断溯游而上的人，天知道我呛了多少水。由于成绩优异，我多次被评为先进个人。在临毕业时候还作为学生代表被委派到大会堂参加人民大会。

这天我又梦到了说我心中潜藏伟人的人，他说你的时候就要到来了。我已心下明白。他说，我送你一句偈语，可保无虞。闻吕即立，见龙而兴。遇雨则蛰，听风便翔。我正欲细问备细，他已倏忽不见。

人民大会在大会堂隆重召开。我早早走进会堂，在红色的地毯上走了一个来回，坐到自己的位置上。我又将提案翻了一遍，其中的内容我已烂熟于心，只等一会慷慨陈词。除此外，我还准备了一些其他的说辞。旁边又来了一个人，眉目深广，相貌堂堂。他的桌卡上写着吕秋。我站起来和他握手。我说，吕老师，幸会幸会。他说你很年轻呀。我说我还是一个学生。吕秋说，那你的前途无量啊。我说，吕老师骨骼清奇，定非凡人。吕秋说，过奖。我们站在那里又说了一些话，吕秋说，坐吧，我说，您先坐。吕秋说，未来是你们年轻人的，不必谦让。我说，全凭老干为扶持，没有你们，哪有我们呢。吕秋说，长江后浪推前浪，你们的进步才是最重要的。我说，吕老师，如果您不坐，我也不坐了。吕秋说，年轻人，说，坐下来摄像机照不到，我们先站着说话。人渐渐多了起来，龙主席在人们的簇拥之中到来了。一群人又围上去，被警卫隔开。他迈着步子，内中有一种谦逊掩不住的豪迈。我们都起立欢迎致意。主席满面春风，让大家安坐。身后是数个身强体壮的便衣保镖。

会上，主席做了激动人心的演讲，告诉我们当前的各种矛盾以及相应的解决办法，告诉我们如何更好地服务人民，告诉我们永远要走在时代的前列。大家鼓掌不止，几乎盖过了主席的声音。接下来各个代表表述提案。我作为其中一员也做了发言，其中高瞻远瞩的视野与宽广博大的胸怀让人赞叹不已，博得阵阵掌声。会后主持人做总结，特意表扬了我的见识。在主席即将离场的时候，我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他面前。对他说，主席，我已经等了您很久。主席说，有什么事吗。我说，我一向怀着报效祖国的愿望，无奈没有门路。接着我向主席展现了自己的雄辩之术——分析了一回国际形势，指出一些主要问题，又提出自己的一些构想。主席说，现在的选拔机制真是埋没了许多人才呵。他拍着我的肩膀说，年轻人，你就留在中央吧。我推辞了两次，说自己还没有从学校毕业，还没有实际经验。主席说，国家有人才就应当及时录用拔擢，经验可以慢慢培养嘛。当即授予我官职，留在左右。

龙主席每日问策于我，先后拟定出婚姻修改法，新民法，诉讼法定一系列法规，又拔擢了许多人才，处理了许多政务。

我正在帮主席整理文件的时候，窗外传来飒飒的雨声，我急忙关上窗户。雨越下越大，一连下了十几日。城内城外都浸在水中，淹死之人不计其数。我部署人们抵御涝灾。这天，龙主席愁眉苦脸地走进办公室，我问怎么了。他说伟人要重新执政了。为什么。他说之前不同意伟人执政，伟人的怨怒就上达天庭，降下这场大雨来。除非是他重新执政，这场雨方得消歇。我说，主席，权且忍耐，将大政与他，我自有办法。主席说，国家大事，非同儿戏，我今日将大任交付于他，你要多加谏议辅佐，不能掉以轻心。我说请主席放心。这时伟人进来了，和我们握手。问，你们在商谈什么国家大事啊。他和主席打了个招呼，又过来握握我的手，说，我是见过你的。我笑着答应。原来你们认得啊。我说有过一面之缘。主席说那你们先聊，我先走了。说着给我一个眼色就走了。伟人说，你就是我的救命恩人呀。我说为什么。他激动地说，正是因为你多看了我一眼，才让我起死回生。我说，我对您的橙色眼睛记忆犹新。他说，那是沟通阴间与阳间的一个通道，正是由于它我才得以灵魂不散。所以你看，虽然我现在身上有一些腐蚀，但我还是和正常人差不多。他指着脸上、手上的瘢痕给我看。那是别于正常肤色的一种微微发绿的颜色，想到刚才他就是用这只手与我握的，我不禁感到一阵恶心。我强忍住难受，说，的确保养得好。他说，好了，我们现在来说正事，马上召集各位常委、部长开会。

这时已经云开雨散了，消防员、警察正在清理内涝，打捞尸首，为了防止瘟疫的生发，不断地向街上喷洒药水。

伟人敲敲桌子说，我要开创新的盛世。诸位，你们都要发奋努力，保持干劲，全心全意地为人民服务。虽然我沉睡了多年，但我知道我们还有许多问题亟待解决，因此我又回来了……众人一齐鼓掌。会后伟人对我说，我忽然想起来那口水晶棺材了。我说那口棺材确实做得玲珑剔透。他说我一离开那口棺材就显得寂寞孤独了。我说棺材是好的。他说，那口棺材孤独得让人心疼，因此需要有人住进去。我说，您不要走，国家大事还要等您决断。他说，我先不回去，你代我去吧，我把那颗橙色眼珠给你。我愕然。他说，事不宜迟，手续我已经安排好了。于是我睡在了水晶棺材里，感到自己享受着伟人一般的待遇。前来参观的人依然络绎不绝。我说人是来不完的，于是我陷入了久长的睡眠。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风声呼啸起来。世界上所有的风都汇集在一起，相互纠缠成一阵大风，大风与大风又交集成狂风。风在猛烈地摇摆，疯癫地舞蹈，放肆地怒吼。水晶棺材盖子来回震荡，世界晦暗。俄而风定天晴。我从棺材里坐起来，一个参观者被吓到在地上。伟人早已听闻了这一消息，为了防止我夺取他的政权，派人来缉捕我。我脱离了他们，变成一只飞鸟，在天空中自由自在地翱翔起来。每次煽动翅膀，风就变得更大一些。伟人被风裹挟着，吹回到棺材中。水晶多么美丽，水晶多么明亮，水晶多么舒适。伟人躺进去，像盖被子一样盖上棺材盖。水晶棺材是睡眠的保障。他说。主席重新主持朝政。为了让伟人神圣的睡眠不受打扰，我们要谢绝人们的参观。于是纪念馆关门大吉。

我飞翔在高空，张开巨口，将世界吞到自己的嘴里，原封不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