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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许还没有认出我

是在地铁发现的那个女巫的,他想要与她分享,但从她的脸色来看,他知道她也看到了。那是一个戴着黑色斗笠,拄着拐杖,肩上背着挎包,面皮泛白唇色鲜红的女巫模样的人。缩在人群的夹缝中,像是一只地鼠。她低着头,斗笠遮着眼睛。

车厢里人很多,随着车体的颠簸,他一手紧紧抓住黄色的竖杠,一手从侧面扶着她。

在下一个地铁站,他们走下车。女巫也移动着从人群中走出来。朝四围看了一回,见女巫不在一边,他们开始议论起来。那个女人好奇怪啊,他说。我也发现了,像一个女巫。她说。要离那种不知底细的人远一点。

她送他去车站,互相倾诉离别。末了她说,就快到时间了,我先去了,你也回去吧。他说一路保重。两人挥手作别。接着他看到她的背影被众人遮蔽,而后有些落寞地转身离开。当他重新回到地铁站的时候,人依然很多,他拨开众人,竟然看到一个空位,他顺势坐下来。但他还没将一条腿搭在另一只上而好好享受座位带来的舒适感,他就感到身边一阵冷冷的风吹过。他扭头看,只见旁边正坐着那个女巫。女巫低垂着头,露出雪白的颈项,他才发现女巫整个身体非常瘦瘠,像是一张毯子,铺在车座上。他忽然抑制不住自己想要和她说话的渴望。虽然他知道这样毫无道理,而且有很大的风险。万一她是个麻风病患者,或者一个刚刚从医院里逃出来的精神病人,抑或一个真的具有魔法的女巫。她是那么善于掩饰自己的身份。

他咳嗽一声,用唾液润润嗓子,问,您是要去哪里呢。他在问这句话的时候,声线在颤动。他问完之后希望没有人听见自己的声音,尤其是女巫,虽然他是在向她攀话。女巫一动不动。果然没听见,他舒了一口气。但过了一会儿,女巫用尖细的声音说,你在问我吗。她的声音仿佛细针扎着他的耳膜,他吓得不敢回答,只得点点头。女巫说,如果你问我,我不告诉你。如果你问自己,我倒可以告诉你。他说,那我是去哪里呢?他问过之后就觉得后悔,他怎么能听她的摆布呢,就像磁铁接受铁的吸引。

他曾经遇见过两个美貌的女子。都是在公交站。第一次是在高中时候,前者与他互相用目光喂食,直到她所等的公交车先自来到,临别前他们又互相看了一眼。一眼万年。回去后他情思郁郁,时隔五年,当他再次站在相同的公交站下,他看到了一个低垂眉眼的女子,双眼如鹿。当她抬头看时,眉梢高高吊着。身材凹凸有致,着一件蓝色的裙子。他用目光时不时地打量她。她也用目光回报他。他产生了和她搭讪以致索要联系方式的想法,但还没等到他的想法慢慢巩固成为强烈的欲望让他心中灼烧举棋不定,他所等的车就到来了,由此而生出幻灭如油灯枯尽与苦闷彷徨无处申说的感觉就接踵而至。他随着人群走上车。在人群的裹挟中,他没来得及回头再看一眼,仿佛临刑时候不能与亲人做告别。

在他等待女巫说话的当儿,两个女子的倩影钻进他的脑海,他想他曾见过那么漂亮那么动人而又神情的女子,即使他再遇到什么不完美甚至丑陋的时候,也还是值当的。 

女巫说,你要走向你不想要去的地方。听到这个回答,他在心中松了一口气,他还以为她要说的是一个“死”字,他甚至想好了该用怎样的解释来稀释它——人皆有一死,每个人从出生一直在走向死亡,一如列车驶入黑洞。而现在,她的话语甚至有了哲理的味道。

每个人都注定要去自己并不想去的地方。命运的轨迹也总在突然之间改变。像是湍急河流中的行舟,并不直直抵达对岸,而总要产生偏斜。也像是设置诸种障碍物的道路,要绕过大街小巷才能达到目的地。

因此他对女巫的偏见少了几分。但看到她一直没有抬起的头,他还是心有余悸。他不能不害怕。或许她只是利用穿着上的刻奇来掩饰自己的病患。她只是一个再可怜不过的人。她可怜得只能用虚无的理论作为自己的武器与硬砰砰的世界对抗。像她这样的人注定要落败。

他们总是习惯相遇,却从无交集。像两朵游移的云。也许相遇只是为了离开,他不能毫无缘故地对她说,和我一起走吧。她不大会同意,一方面根植于对陌生人的不信任,另一方面也在于她恐怕成为他的负累。她是那么自觉与乖巧,一个标致的淑女,她沉浸在这样的感觉中,因此擅长拒绝与营造假象。像一家货店中待价而沽的物品。在顾客进来之前就已标好了价格。

女巫的声音从斗笠下传过来,一切都在于你并不认识从前的我。他想为什么这样说呢。她仿佛为了解答他的疑惑似地说,我知道你很怀疑我的装束,不只是你,凡是遇到我的人,几乎都会对我产生不信任之感。但如果他们了解我如同他们指甲的长势,那么他们就会觉得我和大家都一样。

女巫的声音越来越低,好像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远。那你的小时候是怎样度过的呢。他不揣冒昧地问。女巫对他的问题置之不理。下一站到了,地铁门打开,置换了许多人与空气。不同人的手、膝盖、腿与他形成对撞,还有看不见的粒子。他想世界本身就是混乱的。他怎么能一次将世界之粥吞食殆尽呢。他不能一次喂饱自己而丧失对世界的兴趣。

在他遇到那两个令人心动的可人儿而没有做出实际举动后,他意识到世界上可能存在着一种难以超越的定律节制着人们。不仅让他们规避伤害,有时候也像过敏机制一样对美产生了抗体。有时甚至是警惕。可他将忘不了她那倦怠的眉眼。他知道有许多姿色并不逊于她的人,但像她那样随意而慵懒的姿态却很少见。

女巫一直垂着头,仿佛被无形中的重量压着的麦穗。声音因此也被压得很尖。她是在向人们试探吗。拐杖是她的天线。可是她为什么像他一样重新坐在地铁上呢。地铁使人快乐吗,在濡热的夏天,汗流浃背的夏天,人潮汹涌。

也许她们本来是同一个人。当时年少的他们相遇在车站,在若干年之后,两人又站在一处,但他们早已忘记对方,只得重新从对方身上的每一处细节确认过往褪去后初始的模样。但毕竟时过经年,她一边瞟着是否有公交车经行,一边拿出平板来看。她也许知道他在看她,当她抬起头望向他的时候。他慌忙躲闪。像他那么内向而又高傲的人。

女巫说,我遇到过一个人,两次了,都是在公交站牌下面。你说巧不巧,尤其是两次之间隔了那么长时间。像是从来不会再见一样,但竟然再次相遇,像梦一样。我知道他当初并没有将我与之前的我联系在一起,他从不主动,他保持着所谓的矜持。但我轻而易举地认出了他。你知道我是怎么认出他来的吗。他摇摇头。但她只负责提出问题,并没有解答的义务。就像在草原上留下一杆枪的猎人。她又说,我认出他就像认出自己豢养多年的狗。

他努力将三个形象糅合在一起,像抟弄橡皮泥一样。他是用时光作为粘合剂,用记忆切分畛域。他俯身看她的相貌。如果两人相距过远对她是不公平的,因为岁月带给她的除了青春的毁蚀,还有如橡皮一般的身高的磨损。

如果当初他对她说和我一起走吧,她会同意吗。他的脑海里泛过这样的想法如一只瘦骨嶙峋的猫走过街角。那只猫竖起耳朵,喵了一声,前肢并立,后蹄一前一后,尾巴卷起一个轻微而优雅的弧度。警觉而轻捷地走路。她可能像他一样,只是让一切停留在想象之中,并不付诸实践,因此一旦当他提出来,她就会认为是对自己的勾难而非成全。所以很有可能是,她说,我看我们素昧平生,还是各自走各自的路好了。他就会垂头丧气地点点头,并不是赞许,而是屈心抑志的附和与知情权的行使。在拒绝面前,他也只能行使那样一种权力了。就像在一扇紧闭的门前,他只能在外面悄悄地叩门,还可以聆听其声响,并欣赏门的构造。但万一她同意说,好啊,我们一起走吧。那么他也会毫无保留地交出自己吗。他要带领她去向哪里呢,毕竟她那么单纯。他说,那我们一起去采蘑菇吧。于是他们愉快地去采摘蘑菇。重新做回农民。为了过男耕女织的生活,他不惮于偷织女的衣服。

你也许还没有认出我。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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