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了那么多美丽富足的故事，今天我要说一个低微贫穷的故事。
为了增强故事的合理性，我将它定位在我的家乡，西凉。众所周知，西凉是一个众山环绕不见天日的地方，直白地说，它是一个穷乡僻壤。这里的经济就像蜗牛一样缓慢地爬行，从古代到今天，几乎没有什么大的变化。人们都说，如果要让这里的经济快速发展，除非蜗牛长了翅膀。由于山路的崎岖，我们这里难以看到车辆。我还记得小美在最初见到汽车时候所说的话以及附带的惊讶的表情。她说，那个铁壳子跑得就像飞毛贼一样快啊。她的嘴巴长得很大，里面可以放进去一个猪头。她接着说，那是变异了的甲壳虫吗。我摇摇头，当时我知道的东西就像不适合耕种的山地一样贫瘠。我无法回答与现代有关的任何问题。
经济的匮乏首先意味着吃穿用度的缺乏。而在其中，吃又是顶顶重要的一项。我们几乎没见过什么是肉。当后来我和弟弟阿发走进城市的时候，面对在我们看来丰盛如年夜饭一般的寻常饭店中的家常便饭时，我们流下的涎水可能是这小半生的长度。我们的眼睛被盛大的油水所吸引，那些在油里蠕动的美丽菜肴在我们的眼前耀武扬威，闪耀出青白红绿的色彩，飘逸出醇香温厚的味道。没有人知道在它们满足我们眼睛的享受到被我们吃进肚中这一段时期我们的心中产生了怎样波澜壮阔的起伏，如果非要形容的话，我将那种震荡称之为地震。只有地震才有这样的深度与广度。吃到肉的一刹那，我们的肠肚在快乐而剧烈地痉挛，我知道那是它们想让食物做更多的停留。弟弟对我说，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肉吧，据说肉好吃得就像唐僧。不知道为什么，唐僧在我们那里被当作好吃的食物的代名词。当我们千年难逢地吃到一次好吃的时，我们往往说，今天又吃唐僧了。有许多人将吃唐僧当作自己的理想。我也是这样，当我后来去城里读书时，老师问我们理想是什么，我脱口而出，吃唐僧。老师说你是妖精不成。我说我是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会是妖精，老师说都敢吃唐僧了你不是妖精是什么。我说如果吃好的就是妖精那城里人才是妖精。
不单单是肉，就连米饭也是难得一遇的，因此我们将米饭也称作唐僧。不过米有一个更具体的名字叫做白唐僧。吃到白唐僧是需要有一条好命的，有人一辈子也吃不到一口。一个早先走出西凉的人为了给自己的父老乡亲吃一口白唐僧，奔走了几天几夜，等他展开携带的白唐僧时，大家都闻到了一股馊味。那人放声大哭，说，孩儿不孝啊，好不容易拿回来，没想到已经变质了。但就是馊了的米饭，大家也吃得津津有味。说这么好的东西不吃白糟蹋了。后来慢慢有了集。每月只有一天，每到这天，大家就拖着破烂的鞋子，穿着褴褛的衣裳，像一群乞丐一样，在灰尘弥漫的道路上留下艰辛的脚印。在来回吆喝的集上，大家流连了许多时候，却难以下定决心将钱花在哪里。他们看了针线，又看了油盐酱醋茶，并在孩子的吵闹下看了一些玩具。但他们最终还是选择了油盐酱醋。当他们看着钱从自己的手中缓缓流逝的时候，只有我们才能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有一天我看到一首诗，说二十年前的记忆是出恭后用石子擦屁股。我知道很多人对此嗤之以鼻，以为太过遥远，而我要说其实我们西凉直到现在还因为没有卫生纸而用石子做擦拭的工具。没有卫生纸也没有厕所，大家隐在丘壑之中解决出恭问题。开始还有些不习惯，时间长了就习以为常。甚至在看到公共厕所时惊异不已。在小时候上学途中，偶尔会看到白花花的屁股点缀在山间的道路上，像是一朵朵白色的花朵。
而我的小学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度过的。我们一个班里三十人，一共两个班，最大的二十岁，最小的只有四五岁。老师只有一个，他什么都教，什么都会，上自天文，下至地理。当有人不听讲的时候，他就用拇指和中指折成圆状，在那个同学额头上弹一下。这时大家都会听见一声清脆如钢镚落地的声音。
初中时候，一个远房亲戚年老无子，愿意出资帮助我和弟弟完成学业。我们得以进入城里，成为众人羡慕的幸运儿。在我们走的那天，人们一齐穿戴整齐，列队为我们送行。人们送我们走时唱着西凉民歌，人在西凉哎，走马难行噫，一川碎石兮，人烟萧疏嘞。我们的心里沉甸甸的，仿佛是我们对不住大家。事后我才想明白之所以有愧疚的感觉是因为我们获得了其他人求之不得的资源。但大家温暖的话语让我们感到些微的释然与十分的不舍。我们像一朵含着露珠的花一样泪水潸然了。走了一路，也唱了一路，我至今仍然记得那抑扬顿挫的声调与高亢古朗的风格。
走了很长一段路，又搭乘了两次车，当我们站在城里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我们像是两根竹竿，拖着长长的影子，在城市里彷徨。阿发的肚子咕噜作响，他对我说，哥，我饿了。我们走进一家餐馆，吃到了我上文已经说过的唐僧。我们高兴得一晚上没有睡着。我们不断讨论与回忆着肉的滋味。比白唐僧还要好吃，阿发边舔着嘴唇边说。他的眼睛里似乎充满了肉色。在看着我的时候，我怀疑自己被他看成了肉，心中不禁掠过一丝惶恐，我说，我们关了灯说吧。等我们学好了本领，想吃什么吃什么。阿发问，哥你吃过牛排没有，听说外焦里嫩的很好吃。我说你想到什么我们就去吃什么，你还想吃什么。他说，还有，还有各种各样的唐僧。
当我回忆小学生活时候，我尤其会想起大家进行贫困比赛的时候。有一个富商说他的父亲曾经路过这里的时候被一个好心人所搭救。因此答应资助十个最为贫穷的学生。大家踊跃进行报名。一个说自己从小就没了爹娘，像一只寄居蟹一样寄居在大伯家中；一个说自己家里只有四面土墙，除此外连蚊子都不肯光顾，因为吸血时候什么也不能吸到；一个说他们家经常吃土，已经接连拉了三天的肚子，我妈说再吃就要死了，我爸不许我妈这样说；一个说我家的房子被雨冲塌了，我们现在还住在猪窝里。
为了赢得名额，他们在课堂上互相检举，闹得沸反扬天鸡飞狗跳。一个说另一个，他说他们家有猪窝，那么他们家肯定有猪了，有猪不就是有钱吗；一个又说另一个，我看到他用了圆珠笔，他们家一点都不像他说的那么穷，因为他竟然能用得起圆珠笔，而我连圆珠笔是什么都不知道。那你怎么知道他用的是圆珠笔。他亲口和我说的；一个揭发另一个，他用的鞋又新又好，针线都看不出来，那么好的材料，如果说他们家没钱那还有谁家有钱。
老师秉着客观公正的态度对学生们进行了考察，他首先去了小美家，小美正在用木棒为咳嗽的父亲擦拭嘴角，他看到木棒上似乎勾连着一丝血迹。小美父亲的脸殷红，他看到老师后，有气无力地朝他打了个招呼，嗫嚅着，您来了，老师。老师没有看到凳子等可以坐的地方，就站着说，要保重身体啊，老乡。小美对老师说，老师您来了。老师说，穷人儿女早当家，果然是这样。小美已经像一个大姑娘了。她父亲说，也是孩子不幸，出生在这样贫苦的地方，长这么大连唐僧也没吃过。老师说总会有机会的，苦尽甘来嘛。
接下来老师去的是小刚家。小刚是一个热爱学习的人，就是那种去厕所还拿着书的人。他的成绩也名列前茅。当老师站到他家门槛上时候，小刚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一本书。老师走近他时他并没有发现。老师看看他的书，是一本繁体书，是连老师也没看过的一本古典小说。老师站到他身边，看着他就像雕塑一般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家里并没有其他的人。老师尽量放轻自己的步子，在屋里转了一圈，看到土墙显露出凹凸的质地，像是饼干一样掉着渣。
老师又去了小樽家。小樽正和母亲吵架。见了老师，小樽不再说话。母亲开始毫无阻滞地数落小樽。小樽低着头，但怒气又使他的头微微扬起来。老师问因为什么事了，母亲说他不承认偷吃了邻居家的玉米，说是老鼠吃的。小时偷针，大时偷金。千万不能让他养成偷鸡摸狗的坏习惯。小樽说老师，我真的没有吃。我如果吃了我就是狗。老师说，我相信你。他对小樽母亲说，要相信孩子，每一个孩子的本质都是善良的。小樽母亲说，我不是不相信他，我是不相信贫穷，如果一个人饿急了，是不会考虑什么道德的。老师说，你不仅要相信孩子，你还要相信贫穷，人穷志不穷，有时候穷人反而更有骨气。
老师还去了许多同学的家，根据自己的亲身考察，他选择了十个既贫困又学习优良的学生。我没能入围到其中去，因为我的成绩就像飞车一样时高时低，老师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你要踏踏实实地学习，不能总是想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我发现你的脑子里好像装了许多古怪的东西。我说是的，我有时候摇摇头都能听到有零件在叮铃铃地响。他摸着我的头说，你以后会成为你想成为的人的。但在此之前，你还要经历一番生活的磨难。我点点头。
第二天我和阿发去了学校，坐在温暖的教室里，我们第一次看到了灯管，灯管那么明亮，像是火光，开始时阿发看到灯光还会下意识地躲避，他以为那是会迸发出火星的火焰。坐在教室，翻着书页，听着窗外沙沙的树叶声响，感觉自己是一个谪仙。
我们勤奋地学习，努力地学习，痛快地学习。我们的成绩让我们脱颖而出，成为荣誉的中心。新的老师对我们说，你们就像两匹骏马，在原野上肆意地奔驰。我和阿发你追我赶。临到中考时候，老师对我们说，你们俩能考几个全市第一。至少数学要考第一吧。成绩下来后，我们没有辜负老师的期望，数学双双拿到了满分。
远房亲戚看到我们的成绩，高兴得哈哈大笑，他似乎还想说一些赞扬的话，但他再也没能说出来。他的笑声越来越大，下巴也为之脱臼，他的嘴巴空洞得像一个原始人的洞穴。他的瞳孔越来越大。过度的开心像是子弹一样摧毁了他的身体防线。唯一令人欣慰的是，他是在愉快的情绪下走完了自己的一生。
失去了远房亲戚的帮扶，我们很快面临着辍学的危险。但由于我们的成绩就像白鳍豚的吻部一样突出，因而得到了政府的资助。于是我们上了高中。
在初中期间，我们只回过三次西凉。西凉的贫穷与城市所构成的鲜明对比让我们感到深切而长久的不安，每一次回到西凉我们都会感到巨大的如黄果树瀑布一般的落差。很多人来我们家向我们询问城市，有人的问题十分奇特，他问，城市里的人都长着三头六臂吗；还有人问，城市里的人是不是都每天都吃唐僧；也有人问，城里的环境是不是就像天堂。我一一为他们做出了解答。他们依然觉得意犹未尽，盘桓在我们家里久久不曾离去。
为了避免这样的震荡，阿发甚至说他不再去上学了。我说难道你要放弃自己的理想吗。他说理想是什么，理想能够拯救这么多人吗。如果只是我们自己得了拯救，那么我们的所作所为不是很自私吗。我说我们通过自己的本领可以帮助更多的人。大家也都来劝阿发。我们再度踏上了求学的旅程。
我们的艰难在大学时候得到了些微的缓解。我们在餐厅里做工，我们在街头发传单，我们做项目获得奖金。大学毕业时候，阿发对我说，我已经想明白了，想要拯救更多的人，教育是一个好方法，我要回去当老师了。我说以你的才干去当老师不是屈才了吗，他说自己终究是小我，他考虑更多的是大我。他问我要做什么，我说我得到了一家大企业的面试机会。
离别时候，我们喝了很多酒。我们都醉得一塌糊涂，不知今夕何夕。
这就是我说的故事，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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