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白

老实说，我是一个同性恋者。

有人生来就是同性恋，有人在后天成为同性恋。而我属于前者。

在这世上，我喜欢一切的男子，而厌恶一切的女子。女子虚弱的身体、温婉的气质、姣好的容颜，总让我觉得难以理解。而她们近乎造作的笑容、凹凸不平的身体、搔首弄姿的神情，更让我厌恶不已。

相反地，男子雄性的气概、坚实的腹肌、傲岸的身躯，总让我无比地倾心，我甘愿为之倾倒内心的悬崖。我喜欢一切至大至刚的阳刚之气，磅礴如雷霆，炽热如焰火，即使他们转化为暴力与血。

我从很小就发现了这一点，小学时候，曾有一个男生每次见了我，要追着亲我，我既不应和，也不拒抗。但我的心底是欢喜的。和贾宝玉正相反，我知道我只喜欢男生，而对女生有一种说不清的厌倦。只要让我和一个女生单独呆在一起，我就会无聊困倦得昏昏睡去。他的嘴薄而宽阔，也是淡淡的粉色，仿佛牵牛花的薄边。他还要我为其捶背，用力捶，他说。但我的劲力实在不能如他的愿，即使我的拳头攥得多紧，向下的速度多么迅猛，他总是说，再用一些力。后来我才明白，他大概是一个受虐狂吧。在如铁锤击打砧板一般的疼痛中，他不仅没感到痛楚，反而感到十分的快意。

爱慕同性的特性大概是我喜欢去澡堂的原因之一。在澡堂里，我可以边洗身体边用似有若无的目光去瞥男子们优美的胴体，这大自然的杰作，这不期然的礼物。他们健壮的身体滑行在浮着一层微漠的水的瓷砖地板上，脚趾如鸭蹼，按压在水面上，泛起微小的气泡。洗发液白色的泡沫流溢过趾间，使其更具迷人的风致。水与泡沫与灯光交相辉映着，散出潋滟的清光与清爽的香气。我总是能够乘兴而来尽兴而归的。一次我去澡堂时候，我遇到一个罡大魁梧的人。他像是秋天一样宏伟盛大，而刚毅的气质如同冬天一样凛冽肃杀。肩膀宽阔，站在那里，像一堵高墙拔地而起；他唏嘘的发根如同钢针一般坚韧,绝不会随风摇摆。他用了多少岁月，才使铁杵磨成针啊；他如岩浆一般的眼睛发出慑人心魄的光芒。他的嘴唇是淡淡的粉色，鼻子高隆，耳朵向两边张开，腮边有一颗小小的痣。三角洲一般蓬松毛发下贲张的下体上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如同一只青蛇的头部。他的身体如同裹着一团火焰，一个火炉，将我烤炙得浑身发热。我久久地注视着他，任水流从我的身上悉悉索索地滑落。似曾在哪里见过呢。于是我的眼前蓦然出现一片金色的阳光。

那是阳光明朗的一天，我走进一家书店。逡巡在散发出檀香气味的木制书架，从众多的书册中，“裸体男性”几个字如同子弹穿过我的目光，一直射入我的大脑深处，使我的虎躯猛地为之一震。我迫不及待地将它抽出来，那是一本黑色封面的妖娆的裸体男性素描画册，我如获至宝地捧在微微颤抖的手上。我翻开书，急切地饕餮着裸体男子的丰姿。整整一个下午，我沉浸在对不同的男性裸体素描的欣赏品鉴中无法自拔。这本书仿佛为我打开一扇天窗，让阳光照进我心底的菩提。柔滑光亮的铜版纸在阳光下反射出明净的光，为其赋予了一种外在的辉煌光彩，与内中的英气勃勃的光华万丈的男子形象融合于一，奏出华丽的交响乐。画册中描摹裸体所使用的粗犷的线条饱含张力地勾勒出雄性的丰姿，清淡、有力而自然。有的背着身，仿佛要向着画面的更深处走去，露出棱嶒的岩石一般健硕的脊背与多毛的胫骨；有的正面躺着，一只手压在胸前，一只腿斜斜挑起，两腿间的阳物宛如附赠品一般，自然地耷拉在一边；有的留着一头雄狮一样的头发，胸部庞大，腹肌果然，双腿交错成三角形状，一手支颐，倚靠在侧面的台柱上；还有的颓然坐在一截锯断的树桩上，脂肪一层层地垒叠在圆滚滚的如怀孕一般粗大的腹部，眉目低垂——即便最后一种，我也是爱慕的，甚至加倍爱慕。其实只要是男性，都能得到我的喜欢。作为可求的表征，那是仿佛已经很遥远的中学时代，我的手在不住地摸索，仿佛盲人试探光明，是盲人，我闭上眼，是同桌的大腿，他的腿不住地晃动，震级很小的地震的簸荡，我的手覆在其上，仿佛一张符纸。我的手指感受他绯色灯芯绒裤子的纹理。他的腿略显肥拙，肉体松松落落，但摸上去像棉花一样舒适柔和。一遍一遍，来来回回地，按压、捏动、舒放，弹棉花一般，他用胳膊拨开我的手，继续抖动自己的腿。隔一会，我的手又仿佛飞机降落一般落在他的腿上。感受他的腿的每一丝跳动。他咬着笔，思索着纸面上的问题。像这样的题他是不会的，他的空间想象能力太差，最后只能求助于我。我的手指弹琴一般在他的腿上面划动、摩挲。我即兴弹奏着灯芯绒裤子，在无声的曲调中，我感到由衷的幸福——我将鼻子掩在书上，深深地嗅着铜版纸鲜艳的香味，以及画中男性的犹如灿烂春光的味道。像一个妖怪一般，我用周身的感官吸食着画中男子的精血，以使自己的狂热的爱慕之心得到餍足。如此强烈的美如同疾风震颤着我的心灵，等我抬起头时，一滴眼泪顺着脸颊滴落下来，顺着光滑的书页一直滑了很远，像是蜗牛爬行的痕迹。夕阳的斜晖为画页涂上一抹淡漠的红光，仿佛回忆中久长的血迹，从白璧一般的肢体上生长出来。就是在翻开的崭新的一页，仿佛新的一天，新的眼睛，我看到了他，如同大卫一般雄伟俊朗，如同史诗一般雄浑磅礴。直直地站立着，肌肉紧绷在身上，各部位衔接自然分明，肘弯、膝盖等关节转捩处都有着美妙如乐曲的过度，让人着迷不已，洁白的脚踝有鲜明而圆润的圆状凸起。玲珑剔透。

他们之间是如此神似，仿佛一根神秘的纽带连在他们中间。使他们互相印证，互相修缮，互相补充，互相置换。比如那颗腮边的痣，虽而是画页上所不存在的，但因了现实中人的补充，仿佛也从脸上浮现而出。在我的窜改中，一个从纸面走出，一个从现实中走进，两人终于合二为一，成为现实与虚构的宠儿。

水瀑不息地从我的头顶垂下，我往后退了一步，不小心将阀门调到冷的方向，突如其来的冷水让我打了个寒颤，我的牙齿咬得格格响，我急忙将阀门调过来。他看了我一眼，我感到自己如同被烹炒的虾一般身子鲜红，全身的血液翻江倒海似地逆向流动起来，脐下暗流汹涌。他的目光持续了整整七秒，我有些不知所措，只得勉强挤出一个脐橙一般的笑容。他转过去用宽厚的手掌在自己的身体上涂抹沐浴露，他涂得认真而不失连贯，双手如一双蝴蝶在身上飞舞，身体不一时就变得乳白了，仿佛蒙在月光之下，再放水冲刷，如雨打芭蕉，宛如书法中的飞白一般，泡沫四散，凸显质直的皮肤。我也急忙冲洗自己多盐如海滩的身体。冲洗完毕，他舒展一回身体，骨骼发出噶噶嘣嘣的声音，就迈着四方步走了，临末还回过头瞥了我一眼，带着脉脉的深情。我的心就此陷入一种甜蜜的怅惘，仿佛狗熊贪吃蜂蜜一般。世界上所有的风都向我吹，所有的梦都为我破碎，我站在上岗上，像是我最厌恶的女子。而在女性中间，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哪怕只是一瞬。但为了迎合世俗，我还是追求过为数不多的几个女子，其实那不过是逢场作戏，有的假戏真做，竟成为男女朋友。当她们在我身边，我只感到味同嚼蜡，我故意发脾气以使她们离开我，但她们误以为是我为了求得她们的关注而如此施为，因此对我关怀愈切了，最后我不得不营造移情别恋的假象以使她们远离我。因了这样的对比，我此时的幸福就更加凸显了。但等我反应过来，关了水龙头，还没来得及擦拭水淋淋的身体，就上岸了。走进更衣室时候，他已经不在了。

直到现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与雄壮有力的躯干犹然出现在我的想象中。每当孤身一人的时候，循着记忆的地图，我翻越重重山岭跨过重重湖泊找到他，和他享受如蜜桃一般汁大叶肥的时光。彼时，我的身体如火山一样摧崩，发动机一般震颤，如万千繁星的陨落，如从万仞的高崖跳下，溅起无数白色的泡沫，像书法中的飞白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