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而见

学校运动会上，因为原定的裁判没有去，何老师被抽调去做裁判。他负责的是毽球项目。在靠近检录处的一片空地上，依着地板线条画着黄色的方框。刚开始负责运动会的老师让他去捡漏处，捡一些漏掉的东西吗。他寻思一回，想应该是检录处。他问学生裁判，这个项目的规则是什么呢。学生说每个班五男五女，不许踢出线之类的话。但因为人声嘈杂，他没大听清楚他的话。他走进人群，看到体育老师正在向同学们讲解比赛规则，他走到体育老师身边，体育老师见他来了，挑起眉毛笑着说，那就由你来组织大家比赛了。他说好的。体育老师又用白色喇叭扩音器强调了一番规则。接着将扩音器递给了一个戴着白色鸭舌帽的男生，你一会再给大家说一下规则。

白帽男生先是嗫嚅着说我也不太清楚，他转向何老师，老师你说吧。何老师不说话，他留意到，因为是十个选手，所以有十个格，每个差不多有两平方米，相应地在旁边站着十个学生裁判。男生也终于没有让出话筒的意思，看到其他裁判们对选手诉说规则，男生就像将军出征一般拿起了扩音器走进人群。

操场那边不断传来学生的呐喊与欢笑，还有广播的声音，奔跑的声音，尘埃卷起的声音。如星月夜般卷成声音的图画。一上午过得很快，何老师将权力交给学生，白帽男生自发地组织着裁判与各班的选手，向大家强调规则，维持秩序，因此何老师没怎么费力，他就像一个无为而治的君王。他拿着一根跳绳跳着，这是他从办公室拿的，因为长时间放在抽屉里，跳绳打了很多折，跳起来很不顺畅。一次只能连着跳三四十个。他的学生走过来，一个说，老师一分钟能跳几个，他说没统计过。你呢。我一分钟能跳二百个。何老师将跳绳递给他，他笑着接过来，将绳子甩得哗哗响，速度果真很快，仿佛不是他在跳绳，而是绳子在跳他。其余几个也过来跳了一回，他们变换着各种花样，或扭着绳子跳，或单腿跳，或跳一次甩两下绳子。上午像是火车驶过一般哐当哐当地结束了。他对大家说下午三点再来这里。

下午，太阳仿佛被自己的热融化成一锅汤，热从上面像是烛泪一样点滴下来。何老师来到操场，检录处周围簇集着跳大绳的学生。两个同学抡绳子，其余数个同学跳。其中一组学生引起了大家的注目。两个抡绳的学生都用力摇着绳子，脸憋得通红，他们仿佛放鞭爆一般侧过身子，半蹲在地，一手扶着膝盖，一手抡成一个完整的圆。而跳的几个人异常地整齐划一，像是一群木头，一堆骨牌。他们的腿跳得一样高，脸上一样地面无表情，间距一样之宽，随着绳子的晃动而跳跃，有节奏地，机械地。让人惊叹不已。学生裁判们渐渐来了，就去主席台那边去喊各个班级来参赛。何老师问，上午那个喊命令的同学呢。其他同学说，他来不了了，上午比赛他的韧带拉伤了。过了一会他又心存奢望问另一个学生他的情况，得到的回答还是一样。何老师有些惋惜，只得自己亲自上阵指挥学生。他的脑海里浮现出白帽同学上午在参赛学生中间摇唇鼓舌的模样，白帽同学的头圆圆的，各个感官组成一幅显得过于正经的仿佛三峡一般的峻急神情。才发现让这一切规整起来并不简单。不时有裁判缺位，不时有毽子被踢烂，去总务那里换新的，总务老师终于不耐烦了，亲自走出来，你们省着点踢，不要总是来和我要。计时的同学在哪里呢。我在这里，一个学生举起手说。原来他就在他的对面。他举着手一面自豪地感到自己是计时员，一面又感慨于自己的被忽视。于是他像土拨鼠从洞里钻出来一般的神情打量着老师。

老师，他们那边听不到，一个女学生指着另一边。老师，那边没听清楚开始。不多一时她从检录处拿了一个耳机式的扩音器，交给何老师吆喝。耳机和下面的方形扩音设备靠近时候，会发出呲呲啦啦的响声。此时他感到自己正处在茫茫红尘中，屹立成峰峦，而下面是滔滔的洪流。喊了两个班，那个女生又说，老师，还有人听不清楚。那你说。你真帅，一个裁判对何老师说，何老师说，谢谢。女生接过扩音器，组织了两个班。何老师又将扩音器拿过来，又喊了一会。老师我帮你说吧。何老师再次将扩音器递给她。女生接过来，左右调度起来。他看着她的背影，多么像一个战场上的巾帼女英雄啊。她的音调也很高，有一种声振林樾的感觉。她的声音似乎是橘色的，有酸甜的味道，在会场上滑动着。中途休息时候，她问，老师你是教高几的。他说，高一的。是教哪……哪个班吗。不是，哪一科。英语。哦。何老师礼貌性地回问，你是哪个班的。高二六班，指指挂着的志愿者的胸牌，里面附着一张短发的相片，旁边写着六班和刘浏的名字。又有新的班级赶来了，她像救火一般转向人们，大声说，大家注意，不能用脚踩到线，不能踢到线外，不能用手接，意思是不要在空中抓住毽子。都明白规则了吧，大家准备，开始。她的语气很斩截。五四三二一时间到，都停了。记录员捧着本子在裁判中来回穿梭，询问踢的个数，就像帝国的土地测量员在询问土地面积。

来的班级踢完了毽子，去找另外的班级来踢毽子时候，她回头看向何老师，就像看着帝王的大臣，何老师忍不住笑了，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笑着笑着就觉着有些尴尬。她道，看，老师都无奈了。何老师说，没事，慢慢来。

裁判们也都有些倦了，三个两个坐在栏杆上，懒懒地挥动着帽子。几个散到左右，班级过来了，还得像是收集龙珠一样召集裁判们。神龙出现了。刘浏却一直很精神地站着，眼睛望着前方，仿佛一个等待列车驶来的接站人。她的背影像是矗立在地平线上的一个梦。

操场上到处跑着人，像是战场的传令兵。而操场也像战场一样混乱。她问一个正在跑动的人，你是X班吗。那人说是的。快点去叫你们班的人来这里比赛，你们班是最后一个了，就等你们了。旁边的一个高一学生说，不是还有几个班吗。她说，你不知道吗，这样说是为了让他们有紧迫感。还是学姐厉害。是吧。

何老师看到那边在进行教职工跳远活动，就走过去。先是女教师跳，大家都围拢在一处，或喝彩或说笑。一个女老师跳过去后又坐了回去，另一个向前倒去，大家总结说，宁向前倒，也不要向后那边传来一阵喝彩声，大家都扭过头看去，原来是一个瘦高的体育老师在跳高，他跳过了一个很高的高度。一个老师背着手，开玩笑说，不来这里跳远，跑去学生那里跳高了，一会不要让他来跳了。过了一会，他跑了过来。哎哎哎，不要插队。体育老师不说话，晃悠着双手，奋力一跳，人们都吃了一惊。大家都说，不是人了。跳了两米九呢。两米九呀。

等何老师回来时候，不见了那个女生。他问一个男生。那个女生哪去了。她去跑四乘一百了。他点点头，想她还是一个体育健将呢。去检录处时候，他看到集结的她，她站在第一排，身体微微前倾，她说老师我在这里。他点点头，看到她脱去外衣，露出里面的白色半袖，后悔忘和她说一句加油。他继续组织学生进行比赛。高二14班广播里叫了几次不来，派人去找也不见人来。何老师对裁判们说，大家收拾东西准备走吧，14班不来就算弃权了。没想到场地有一个像是卧底一般的脸色黝黑的同学说，等等老师，他们马上就来了。我们班有几个参加跑步的同学，他们好不容易跑进决赛了，老师就等一等吧。不要总盯着那几个人，踢毽子也不是说让一直连续踢，而且别的班都能来，为什么你们班叫了一下午也不来。好的，老师，我马上去叫。好，你这次叫不来就算弃权了。

比完后刘浏跑回来问比完了，何老师说嗯。跑得挺好吧，她看成绩单，和何老师以及记录员一起按分数统计排名。统计之后，他让记录员将比赛名次交给二楼统计处，让刘浏将盛着各色毽子的塑料筐子送到一楼总务处。他自己将扩音器交还给检录处后往回走。刘浏指着前面凹进地面的总务处的屋子说，是这里吗。他点点头。刘浏将篮筐送进去。跑出来，遇到一个同学，问他，你见X了吗，他在哪了。那个同学用手指了指，她就飞奔而去了。两条相交的线又相离。

何老师对于人的相貌有一种过目不忘的记忆能力，因此他可以毫不费力地想起一个暌隔多年的友人父亲的相貌。就像现在，他想起刘浏，一双眼似乎有蓊郁的烟气，一头长至耳垂的头发，中间绾结着一绺麻花辫。一身牛仔裤，外套垂系在半腰，像是飘在半山的云。如同长颈鹿的双腿细长。跑起来大概很得力。可惜他没看过她奋力奔跑的样子。踢毽子大概也很厉害吧，可惜他也不得而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