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沉没在西山。世界沦入一片黑暗。如同鲸鱼的脏腑。

时间如同琉璃，被无形的手打破。人们陷入没有时间与光明的黑暗境地。无数事物在黑暗中潜行。

在光明终于呼出了最后一口气，人们开始在黑暗中踽踽前行。在黑暗的幕布下，人们的面容模糊，只有混沌的语音在其中漂浮。仿佛一幅全然黑暗的版画。

在黑暗中，人们的脚步声更其沉重了，就连一声太息也仿佛蜘蛛腿一样清清楚楚。

那些夜行的人，肢体沉重，手脚在四处飘动。斑驳的面孔，鬼祟的举止都在黑暗的琥珀中凝结。那些在漆黑一片的屋子中的人，透过窗户，听外面神秘的响动，他们就像离开母亲的孩子，开始疯狂地思念太阳。

黑暗让人们的行为显得滑稽。他们迈动脚步，谨慎地，仿佛一个个木偶。只听一个声音问，跟上前面的人。又一个声音喊，有人抢走了我的东西。一个声音说，这该死的黑暗。一个人将自己的脚张得很大，还有人仿佛在波浪中一般不断地变大又变小，眼睛时而凸出到整个脸面，时而又缩小如银针。

有人猛地翕动着鼻翼，闻到一股血腥的味道。大家都静下来。听他的话音在空气中的流布。他说，是有人流血了。接着大家开始互相说话或自言自语。黑暗取消了人与人、物与物的界限。忽然有人朗声说，没什么大不了的。是啊，有什么呢。于是大家的情绪又渐渐平复下来。有些人走着走着就不动了，有的人一开始不动但被人群簇拥着只得向前走，还有的人开始往后走。大家纷攘着，像是潮水一般汹涌着。

一片寂静的街道呈现在人们前面。这里静得就像一片虚无之海。人们在街道中蜉蝣一样漂浮。

一道光源突然闪现。人们先是用手遮挡眼睛，而后移开手。看清了一个婴儿被半包在包袱里。婴儿在众人的围观中哈哈大笑。众人疑惑地看着他。看着他小如菜籽的阳具从开裆裤里突出，看着他的脸上绽放出花朵，看着他的眼珠灵活地转动。光顿然熄灭了。黑暗再次统摄了世界。婴儿大哭。婴儿的哭声仿佛裂帛，将世界的毛边卷起。

一个人举起火把，众人都围过去。人们的影子显得鬼祟，重叠在一起，像是一片片黑色的烟。身躯在火光的明灭中忽大忽小。恍惚中，不同的肢体仿佛脱离了身躯，像被风吹动的叶子。在凌乱地飘荡。好像永远就那样飘荡，从不停歇地。远远近近的光圈如同同心圆一样由近及远地罩着人群，在人们的肢体上泛着鳞鳞波光。有人对另一个说，我看到你了；有人说，让我在这光中咽下最后一口气吧；有人凝望着火把，仿佛望着镜子中的自己。为那样的光源而颤抖、激动，以至于匍匐在地，顶礼膜拜。

那人开始擎着火把移动。人们跟着奔走。面容紧张地盯着那火把——他们脸上的线条都近乎攒在一起，周围的人簇拥过来，像是花苞一样围着花心。火把冒着火星，粉末般飘散在空中。人们都随着走。有人实在走不动了，但又不甘于落在黑暗中，于是紧紧抱住正走着的人的大腿。走着的人感觉腿越来越沉重，后来才发现自己拖动着一个人。他拼命地想要挣开，但抱住自己的人像是长在了他的身上。而且他发现拖住自己的人也正在被别人拖住，像是一条长长的纽带。他又走了一段路，但终于难以挣扎了。于是他就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紧紧抓住前面人的脚踝。前面的人先是像他一样想要摆脱，摆脱不得时候只得挣扎着向前，累极之后便像抓住前面的人……

极像一副多米诺骨牌。

走了一段路，一阵风吹来，将火把吹得左右摇晃。人们的形影也左右晃荡，像是酒杯里的酒。人们高喊，保护火种。大家都将外衣脱下，罩着火种。但有风从高空吹来，于是人们叠起罗汉，从高空中遮住火把。风持续了很久，人们一动不动地围护着。风终于平息了。站在底端支撑的人扑通一声困倒在地。

为了预防类似的风险，有人也拿起木棒点燃，作为火把，朝另一方向走去，人群中也分出一半人随着走。从这两路中又分出许多路，人们也都随着走，不同的歧路就都有了人。人们互相呼应着，与风抗争着，尽力保护着火种。许多熄灭了，许多又燃起来。黑暗仿佛梦魇一般魇住了世界。人们已无望于太阳的临照。只在火光中认识自己与别人，完成生计。一个人问难道真的没有太阳了吗。旁的人指着火光说，这就是。他绝望地说，我希望我的后代儿孙能够见到真正的太阳。说完这句话，他往起跳了一下，就跌在地上，失了呼吸。有人哭泣，大声而持久，仿佛流动不息的瀑布。

天下的木柴渐渐地少了，而黑暗依然坚如磐石。让人觉得压抑。但也有渐渐习惯了黑暗，他们几乎忘记了真的太阳的模样。而只喜欢了黑暗。

没有火把了。一个清脆如指出皇帝新装的孩子的声音说。是没有火把了。人们远远近近地呼应道。语声萦绕在人们的耳际，或粗糙得仿佛镰刀，或清新得仿佛秋水。人们都哎呀地叹着气，沉重的乌云压在他们身上。除了木柴，其他可以做引火的材料也没有了。

一个年轻人走出来，他顿顿脚，然后对大家说，我愿意。人们都问你愿意做什么。年轻人说，我愿意以自己作为火把，给大家带来光明。这句话投在人们的心湖中，人们先是骇然，竟然用人来引火，于是就劝道，我们不能用人来引火。

仅存的火把的火焰渐渐小了，仿佛受了委屈似地缩在木棒上，低眉顺目地。大家记得以前火是多么活跃而热烈啊，张着大口，肆意地啃咬着木棒。而现在呢，那么可怜的火苗张着小小的眼睛祈求似地看着人们，似乎发出无声的呐喊，救救我吧。

年轻人起初还有些犹豫，但在人们的劝解中，在微小的火焰中，他坚定地说，不要再说了，我意已决。现在我郑重地请求大家用我作为燃料，保全世界的火种。人们都愕然，心里泛起了钦敬的情感，有人流下了动情的眼泪。年轻人不等大家做出反应，拿起火把，燃向自己的衣服。一股焦朽的味道传来。火舌耐心地舔舐着年轻人的衣襟，向上飞扬，泛起泡沫一般得逞的微笑，仿佛农夫怀里的蛇，吐着红艳的舌尖。火越燃越快，年轻人极力忍着不发出声响，牙齿咬得格格作响，面目半青半红，仿佛一颗半熟未熟的杏子。他几乎是叫嚷着对一时呆住的人群说，快将我举起来带领大家前进。这时人们才反应过来。年轻人的四肢都不住地颤抖。他对几个站在近旁的人说，快举起我。他边说边递给他们一根铁叉，说，用这个。一个人接过铁叉，闭着眼，眼泪流下，年轻人猛冲过去，身体被铁叉穿透，殷红的鲜血滴沥在火中，发出呲呲啦啦的声音，竟显出深蓝如海的色彩。人们闻到一股油焦肉烂的味道。走，年轻人用最后一丝气息对大家道。

那人举起年轻人燃着的躯体，一步步向前走去。走，人们都群起响应。于是就都振作精神，原先有些疼痛的脚现在就像钢铁一样坚硬了，原先流过泪的眼现在就像星星一样明亮了。一个人提议说，我们唱一首歌吧。他起头唱：

我们举着火把仿佛举起天空

走在被太阳忘记的道路

我们是优秀的子民

我们立志将地球穿个洞

我们走过腥风血雨走过黄沙黑土走过天涯海角

千万只胳膊千万颗心

众人也随着唱，歌声一浪一浪地，席卷着人们的心灵。人们都高声地唱着。唱着唱着人们都感觉自己身上有劲了，走在路上就像走在云端，原来的痛处都不痛了，原来的患处都愈合了。目盲的人看到了飞舞的火苗，聋子都听到了二十里外的风声，大家鼓舞着向前走去。

那人又唱：

当世界失去光明时候

我为太阳我为星光

大光流布天下

大德普施世间

我们要成为混沌宇宙中的神

更加茁壮更加无畏更加流氓

用死亡的速度向铁器时代冲锋

胸膛是雪地，攒起雪球砸向雪人

流亡流亡流亡用生命也用死亡

肩膀是铁杆升起太阳

走向宿命走向明天走向永远

大家用高亢的声音唱着红艳艳的歌，神情激奋，攒眉如山峰。歌声从口中飞出，在空中飘荡着，像是鲜红的丝带。在自己的一重声音之外，大家听到别处也响起了同样的歌声，同样激昂的情感流淌成大江。

被叉在铁叉上的人越燃越旺，火光照亮了整个世界的歌声与脸庞。人们一起仰头，仿佛看到太阳像雄鸡一样嘹亮地啼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