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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水有相逢

他感到很无聊,无聊到要死。像是火山灰一样的窒息感覆盖湮没了他。他约梅梅去喝酒。他们去酒吧。路上看到两辆车相撞,车壳碎裂,蛋黄流淌出来,血像是小型喷泉,从人的脸上、头上冒出来。那样子就像西红柿牛腩一样。酒的泡沫像浪花一样流淌,红色的人脸、蓝色的依偎、空虚的欲望、晃荡的酒杯映在上面。他要了一打啤酒,两杯浅蓝色的鸡尾酒。梅梅没喝多少就醉了。他打了个车,把梅梅送回去。梅梅一路上说她没有醉,我没有醉,我还能喝。但她吐得哪里都是,吐在自己的裤子上、吐在车里、吐在街上,还吐在飘飞的头发上。三月的跫音不响,漫天柳絮飘飞。在他自己回来时候,他还是觉得无聊。无聊得像是被全世界抛弃,没有一个人可以联系。他回想起刚才梅梅说的那句话。梅梅说,没有人不会感到无聊。在说这句话时候,梅梅一脸无谓的表情。梅梅不是第一次说这样的话了。以前他们一起玩纸牌游戏时候她就总是这样说,那时候她抽着一支烟,眼神比雾更朦胧。有时候她涂了红色眼影,眼底留着一层淡淡的晕粉,这时候她说没有人不会感到无聊时候,人们就以为她刚刚哭过。就像那句万能结语,一枝红杏出墙来一样,不论开初说起什么话题,她总是喜欢用这句作结。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送完梅梅,他又去另一家酒吧喝了一些酒,也许人生就是在不同酒吧中辗转彻夜。“太过清醒怎么陶醉/你的爱像是杯太浓的咖啡/让我失眠彻夜”但在辗转之中,他依然无法得到丝毫慰藉,一切就像竹篮打水,水中的月光流走了,空欢喜。他又想到一个人,他想也许他可以去找她。他对她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渴望,他想到她乳白色大理石般的躯体,想到她暗藏羞怯又多情的眼睛,想到她如同风吹柳林的低声诉说。如果时间再往前或往后推移一分钟,他就会改变主意,但现在他决定奋不顾身地去找她,他将全部的希望寄寓在上面,像一个赌徒将全部命运寄托在骰子的数字上。她是他的前女友露露。他打电话给她,无人接听。他又打了两个,还是没有回应。他想她可能没带手机。他要直接去找她。

他走出去,对面街灯将他的脸照得通红。他拦住一辆出租车,对司机说去翠竹花园。他记起他们以前总是喜欢在这里散步,看满天星光闪烁眼目,看满湖水面泛起涟漪。她的脚步总是很轻,仿佛踩在棉花上,仿佛一只猫。一只猫蹑足而过,发出幽绿的眼光,仿佛一辆小小的车,一只猫车驶过来。他握住她的手,他觉得她的手在颤抖,他问你的手为什么颤抖。她说可能是初恋的感觉吧。他说可是你之前也有过男友。她说对我而言,每一次都是第一次。露露可能对下一个男友说这是她初恋的感觉,他想。如果说真的初恋,还是无疾而终为好。有时候美意味着死亡。就像周作人《初恋》中早早逝去的三姑娘。留下模糊的念想。浅浅地绣在个人的回忆中。

坐在翠竹花园的一条长凳上,他做起平板支撑。他的胳膊很有力,就像铁铸成的,时间缓缓流逝。许多人影在暗夜中徘徊,来来往往,像是水一样流动。他想如果人是一种没有骨骼的流体,每天像水一样流动。流过山脉,流过湖海,流过天空的蓝。最后蒸发为气体,被风吹走。他看到很多人都像她,但他知道她们并不是。他听到广场舞的踏歌声,“忽闻岸上踏歌声”,节奏鲜明而精妙,像一个精心布置的罗网。将广场变成一支舞蹈。

他坐起来,翘着腿,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他用烟蒂组成五角星的形状。他曾经看过一个故事,夫妻二人带着孩子去数学老师家里请教一个关于移动一根火柴棍使等式成立的问题。数学老师冥思苦想,却怎么做也做不出来。突然那小孩说我知道了,他移了一根,等式果然成立了。数学老师也说确实是这样。一家人礼貌地告辞。他们走后,数学老师反复想为什么小孩能想出来而自己却没有想出来,他恍然大悟,原来小孩偷偷加了一根火柴,他走出去,发现自己屋里的东西都被搬走了。瞒天过海,三十六计第一计。小时候他曾在地摊上看到过这本书,后来他借同学的看了一遍,古代历史故事智慧的结晶。盐的结晶,盐,生命的必需品。走私私盐的枭雄。乱世出枭雄。曹操。说曹操曹操到。

露露走过来,他认出来了,她还是那样,很久都没变。他等她走得很近时候才说,我们去走走吧。呼吸新鲜空气,在这里我沉闷得要命。她说我知道你会来这里的,但现在我不方便出去。有人在等着我,我要回去了。他说,你可以晚一会再回去。她说你喝了酒了,看起来应该没少喝,你为什么还是像以前一样不爱惜自己的身体。要知道你已经不再年轻了啊。年轻是死亡的和声。他这样想。其实现在他也还算年轻,三十几岁的年纪。一朵虽没有凋谢但蕴藏了凋谢的因子的花。因为没有凋谢,所有永远在凋谢。没有什么是永恒的,只有凋谢,就连凋谢自身,也未尝不在凋谢。

回忆起更早些时候,他在冬天穿着半袖在零下十几度的空气中狂野地奔跑,像是从漫画里跑出来的,呼出的气像一条白色哈达;在后街,他以一己之力和十个人打架,双方都头破血流,为此他们进了监狱,事后他总是说,一个人年轻时候要多进监狱,到老才能拥有丰厚的谈资并养成良好的品格;还有一次,他和另一个人用左轮手枪玩俄罗斯轮盘赌,打完一枪,他吹了吹枪口,像是吹口哨一样,轮到另一个人时候,那人怎么也不敢朝自己开枪,最后子弹射向天花板,落下一片灰尘。文明是可耻的,他想杀了他。

他抓住她的手,但她的手似乎很滑,就像一尾鳝鱼,从他的手中游走了。他知道他将抓不住它。他不应该用手抓鱼,他可以用网捕捞它,用铁棍子扎它,然后炖着吃掉,上面点缀一些荔枝,又甜又辣。她的神情很凛然,像是漫天的冰霜,雪山飞狐,于是他起身告辞了。

怎么说呢,也许他从来没有遇见过她。他看到的只是一个幻觉。他的手空空如也,最近他总是产生一些莫名其妙的幻觉——他们说他可能是太闲了,所以才会胡思乱想。但其实他忙得像是摆动不休的罗盘,被抽打的陀螺,高速运转的颗粒——就像家中墙上的那些墙纸,他总以为有一个人在里面爬,无数人在里面爬,他们试图爬出来,就像藤蔓试图长出来,但那墙纸就如同一道符咒一般封印了他们。他能听到他们艰难的呼吸以及为爬出来所做的全部努力。他真想助他们一臂之力。当他站在河岸旁边,朋友开玩笑说要助他一臂之力。

忽然他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开始很微弱,后来声音越来越大,原来是露露。他向她挥挥手,她说你回来,我有一件事和你说。这时候风很大,风从未如此之大,风像河流一样,将声音分流到他耳朵的两边,他说你说什么我听不到。她又大声说你回来。他说你再大点声,她又加大声量喊你回来。他说我什么也听不到。而后就转身离开了。

他越走越开心,两脚交替蹦跳。不知道为什么开心的开心,就像有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忧伤的忧伤。但他内心深处还是觉得无聊透顶。一种不可捉摸深入心底的无聊。像是一个人被抛到海洋深处,看鱼群周而复始地游动。或是一个人坐在云端,看云来回往复飘瞥难留的摇曳。他想过许多虚度光阴的方法,但最后还是在梦醒后残留醉酒般的无聊意绪。

也许他应该和他们一样,去找寻烟花女子。她们就像路上盛开的火红的花朵,飘荡出诱人的香味,引诱人们去采摘。路上的野花你不要采。他喜欢其中一个叫做桔子的女子。桔子总是喜欢问“你为什么喜欢我”,她的身上也确乎有一种桔子的芬芳。她的肌肤像桔皮一样光滑。在如同航船一般的夜晚,她的眼睛从未离开屋顶,仿佛穿过屋顶看到了遥远的星群。在那么多静谧如水的夜晚,她的身体咯吱咯吱地移动,像一架破旧的老水车,不知疲倦地纺着哀矜的歌。

在黑黝黝的巷子里拐了两个弯,一面是一座宫殿一般的厕所,上了二楼,来到一户人家,门缝里透着光,他敲门。他的手变成一把锤头。将门敲成一只板栗。“青石板,板石青,青石板上钉银钉。”他以前一直以为这句话说的只是石板。谁呀,里面传来轻轻的声音。他说是我呀。桔子说我是谁呀。他说你听不出我的声音了吗。桔子模模糊糊地说了一声哦就吱呀一声打开了门。他一进去就抱住她,她说你太粗鲁了呀,他听了觉得很好笑,强忍住笑。他将脸贴在她脸上,就像贴在一朵花的花瓣上。他的身体膨胀得就像奶牛的乳房。她解开他的裤带,将两只手伸进去,像是两条蛇游弋在其中,她在浣花。她的手像死亡一样柔软。他现在不想自杀了,他为全部的她迷醉,一个十全十美的妓女。他看到风情万种的她、走火入魔的她、穿貂皮衣的她、蓝色嘴唇黑色牙齿的她、一万条蛇缠绕着的她、迎风起舞凋谢花朵的她。现在她是哪一种呢。她是红色的、绿色的,还是灰色的。她是全部的她还是部分的她,淫荡的或者娇羞的,美丽的或者丑陋的。阴茎勃起的马在屋子里横冲直撞。她听到马粗鲁的嘶鸣声,马的鸣叫是从水中打捞出来的。一匹马升空而去。她让他尿在她身上,她真不要脸,她说自己喜欢听尿尿的声音,喜欢幽蓝的尿液,喜欢湿漉漉的触觉。她说自己是水中的鱼。她喜欢这些,喜欢得发疯。他说我一点也不想尿。她说我已经拧开你的水龙头了。他说你是桔子,我可以将你榨成汁吗,倒进杯里,喝个痛快。小心你会喝醉,她说。他说你真是一个十全十美的婊子。谢谢你的夸奖。他说我就喜欢你这样的婊子。你应该带着鞭子来找我,我喜欢别人羞辱我。他说我会带一根狼牙棒的。不要放过我,就像用刑具对付不肯招供的人一样。用你全部的力量践踏我。他想,这种感觉大概与他从前听到“万里长城永不到/千里黄河水滔滔/江山秀丽叠彩峰岭/问我国家哪像染病/冲开血路,挥手上吧/要致力国家中兴时油然生出的豪壮感觉如出一辙。

可对于和他一起消磨时光的她,他其实并无多大渴望,他不会喜欢她犹如他不会喜欢蝎子。“金莲道:'我饶了小奴才,除非饶了蝎子。’”他们只是一辆车上的两匹马,一条绳上的两个蚂蚱。听着马车夫驾的呼声,沿着道路疾驰。不知道为什么,和她一起,他会更加孤独。虚无已经占据了他的内心。“君有疾在腠理。”他想他的病就是宇宙的病,他只不过是宇宙意志的一个侧面的反映罢了。每个人都是一扇窗,从每个人的内心深处望去,会发现巨大的虚空。光芒布满每个人的脸,每个人的窗,洞穿世界的黑暗。照亮不安与失落。他说让她走。她低下头,灯光下头发像水一样熠熠流动。她在低头摆弄一个佩饰。“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在这时,他注意到她的脖子多么白啊,就像一截大理石雕像。

如果女人,而不是像酒或者其他什么东西,总是在猫的眼睛中寻找万物。他起身告辞。外面的天空像猎鹰的翅膀,低垂着,恍惚中看到一些糁布的宝石。黎明即将到来,像是一曲古筝的开端,牵动无数街头的流离。她想要挽留他,他却一直拒绝。他将手举成飞鸟的形状,或者像一条游鱼。他游过绝望之海,却被蔚蓝的天空打败。

他的身上还有依稀的酒气,像蛛丝一样在风中来回飘荡,他的眼睛很涩,里面有某种难以消化难以言说的东西。是血丝,那种若即若离的味道。回到家,他从很远处看到妻子的脸,仿佛在路上就看到了。正是这张脸吸引他回来,这张脸洁净而明亮,没有一点瑕疵,是一轮明丽皎洁的月亮。她说你回来了,我给你准备了早餐,是你爱吃的西红柿牛腩。他看了一眼,胃里一股酸水涌上来,他冲到卫生间,扶着马桶呕吐,海平面上升高过天际,流星划过天空的侧脸,马鬃斜掠的十万草原在晨曦中绽放光华,南极熊出没的原野,远方结成冰棱的箫声。你喝多了,她说。她的声音仿佛来自一个更加遥远的世界。她将他扶到床上,用毛巾擦拭他的嘴。他喘着气,躺了一会,和床融为一体,成为一条床单,蓝色格子纹的。然后他坐起来,开始撕墙纸,他说你们出来吧,你们在那里会无聊死的。妻子问你在做什么。他说我让里面的人出来,他们一直在爬,在帘轨上爬,在墙壁上爬,在人的身上爬,就像这样。他做出来回爬的动作,他手脚并用地爬,全神贯注地爬,鼻子顶在地上,速度越来越快,像一只蜥蜴。妻子说壁虎吗。他说不是,是那些人。你一定在说胡话,你总是在说胡话。你应该好好休息一会。他说我看见了,我出来了,你们拦不住我。她将茶水扬在他脸上。醒醒吧。他就醒来了,开始笑,他笑得像爆米花。她让他喝茶,很苦,像药一样。“大郎,起来吃药了”。

他躺在床上,看到自己的鼻子像是一座山一般挺立在自己的脸上,鼻尖闪着白茫茫的光。眼睛是湖泊,琥珀。他有些困了,他想如果自己睡着了可能会好一些,但他没有睡着,他感到有一条胳膊搭在他身上,是妻子。妻子向他道歉说她刚才对待他的态度不好,希望他能够谅解,毕竟他一整晚没有回家了。他感到歉疚,就不说什么。又觉得温暖,一阵暖流从他的头顶一直贯注到腹部、脚底。他翻了个身,像一条咸鱼,床开始板结,变成一片涸辙,两人相濡以沫。她的吻就像阳光,驱散了他内心深处的阴霾。她是他的药,治疗他无聊的痼疾。他没想到兜兜转转了一夜,又回到了原来的起点。世事就像一个圆。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山水有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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