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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圆的月亮

王向昨天梦到两条蛇,一条从床下钻过来,一条从不知道什么地方游过来。发出咝咝的叫声。

听人说梦到蛇是发财的征象,但他却在第二天丢了自己唯一的资产——自行车。他曾经骑着那辆自行车走过大半个城市。他能把自行车骑出风的速度。他还托载过两个人,她们都说这样的感觉久违了。找不到车后,他的心里有些微的失落,但不知为何,又涌上来一些快意,就像泉水从压着自身的岩石缝中潠冒出来。仿佛可以通过失去一些东西拥有更多东西。他在左右反复走了几遍,并没有自行车的踪迹。上一次他去找同学,两人吃过饭,当他出来,发现自行车不见了,他找了半日,终于在一家酒店的窗前发现了自己的坐骑。而这次却是真的丢了。作为一个感情丰富的人,他不能不感到惋惜。

说起来,他已经好久没有学车了,自从发生了那件事之后。驾校本来在市中心,他报名之后不久,驾校就应政策要求搬到了郊外。当他站在驾校中,就会看到铁丝线一般的火车轨道,横亘在远处的山峦与天空构成的背景上。隔不多时就会有一辆绿皮火车咔噔咔噔地驶过去。第一次去时候他打了好几个电话才问清路,在飘着国旗的法院对面的一条泥土小路的一边,车辆驶过时就会扬起浩荡的尘土。附近有两个大烟囱。就在烟囱旁边,那人说。他绕了两圈,有几条小黄狗和小白狗追逐游戏,看到铁艺护栏里或停或行的数十辆白车,心知这里就是驾校了。其实他并不喜欢开车,只是喜欢那种下车伊始的感觉。他想象下车时候,先迈出一条脚上蹬着黑色皮鞋的腿,而后呈现出整个身体。佩戴一副冷酷的墨镜,俨然黑社会老大,小弟为他披上衣服,背景音乐是《上海滩》。“浪奔,浪流,万里涛涛江水永不休,淘尽了世间事,混作滔滔一片潮流”。接着他迈着矫捷的步伐朝某个会馆走去。

还好不远,丢了车的他走在路上,看到一个人边骑自行车边吃西红柿,又酸又甜。也许两者之间确实有某些微妙的联系。他永远都不会吃西红柿,西红柿的鲜红浆汁不是沾在脸上,就是沾满双手。这样的事,只要想一想就让人惆怅。

他就是在驾校认识骆嘉的,骆嘉学到科二了,怎么也学不会倒车入库。这给人一种修仙学道却不得其门而入的感觉。王向也学不会,因为他总是隔几天来一次,一曝十寒。教练总是说,找一个空闲时间每天都来,本来你的方向感就差,不常来忘得更快。是的,他现在已经忘了,什么左两圈,右两圈。他回应说没时间啊,其实就算有时间他也不想来。他觉得学车就是一个错误,他生来就是会飞的,现在却来学什么开车。有时候共同的缺点容易让人成为朋友,两人久而久之就成了朋友。他们常在一起聊天,王向聊起天来就像乒乓球中技术纯属的扣杀,几无挽救的可能,但骆嘉竟然每次都能救起来,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两人都很开心。骆嘉有时候还带女友阿茜来。三个人也聊得很顺心,于是王向就来得更频繁了。他感到和阿茜一起比和骆嘉一起还要自在,他可以想什么说什么,想开什么玩笑开什么玩笑。一次骆嘉有事先自己走了,留下阿茜和王向。两人愉快地追忆往事。王向讲到自己小时候爱喝牛奶,晚上将奶瓶放在外面第二天早晨就会收到新鲜的牛奶。多么神奇啊,他说,就像一种魔法。她说起自己小时候喜欢玩芭比娃娃,但她总是将它们大卸八块,散落一地的胳膊和腿。他说你是在肢解他们。他还说他喜欢看连环画,他经常临摹那些动画人物。一次他在手抄报上仿着英语书上的人物画了一幅画,有人说他是描的,让他很是生气。他最擅长画孙悟空,一笔勾勒出的心形的脸,小小的骆驼色帽子,梯形花斑短裙。两人越来越开心,她哼起了一支喜欢的小曲。他也加入进来,就像两条小溪汇合成一条河。他们相视而笑。

之后的一天,骆嘉从家里出来后,在外面盘桓了好一会,忽然心里隐隐觉得不对,他说不出哪里不对,只觉得好像有什么事忘了做,就像钟表坏了,但不知道到底是哪一处出了问题。于是他又返回家中。他想起来了,自己忘了带钥匙,看到女友神色仓促地过来开门,他想其中必有蹊跷。他问家里有人来了吗。女友的脸显出一抹潮红,她说没有啊。骆嘉在屋子里来回走了两圈,他闻到了一股陌生的气味。他知道有人进来了,或者进来过。他低头看了看床底,拉开窗帘,打开衣柜,都没有人。他看到茶几底的一双皮鞋。他蹑着脚,走到洗漱间门口,打开门,马桶上正坐着王向。王向的脸向着他,提起裤子,站起身。骆嘉看到他一闪而过的花纹内裤,他以前见阿茜穿过。一股焰火从他的头上冒出来。他将王向拉出来,他冷笑着对他们说,我早就知道了。他们俩都不知所措,面面相觑,好像两颗绿豆。骆嘉保持着悠长的沉默,这样的沉默更甚于责备。他的眼睛看着他们,仿佛在研究某种动物的标本,他的眼睛仿佛能够看穿他们,看到他们的肺腑,看到他们人性的丑恶,一直看到地狱的深处。他们就这样被他看着,仿佛身受地狱的风吹。骆嘉忽然用极轻的声音说,你们会受到惩罚的。说完他就关门出去了。王向和阿茜感到不寒而栗,他们觉得骆嘉的反应有些莫名其妙。王向问他总是这样吗。阿茜摇摇头。不过我们还是分开一段时间好了,她说。

王向买了一张车票,他是去了车站之后才开始考虑要去的地方。也许越远越好,就像候鸟飞去南方。最后他决定去S市,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城市。他坐在车上,听铁轨和车体的碰撞,大地在浅斟低唱。这是一辆慢车,时间在变慢,像皮筋一样一点点抻长。在每一个光影恍惚的刹那,他都有种经过隧道的感觉。一生能过几隧道。在车上他看到一个人好像在看他,是一个女子。嘴唇很薄,他转头看她,发现她已经掉转过头去了。也许她本来就不是在看他。他望向窗外,看接连闪过的树木、电线杆、房屋。这时他感到无聊。他把一张报纸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连夹缝里的广告也看了。看完后他觉得更加无聊了。他真应该在中途就下车。行李架上放着行李,人的脸上写着疲倦。

S市的空气就像他以前到过的某些地方,但他一时想不起。过一会他就会想起来,但过一会就没有什么意义了,其实现在想起来也没有意义。但他总归还是要想一些什么事的。下车的人并不多,他随着疏落的人群沿着地下道走出火车站。在外面,是很多层的台阶,就像皇帝登基时候的高高台阶。他感到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在下台阶时候,天上下起了雨,他撑开伞。啪的一声,伞骨舒张。不断有司机像是攻城一般涌上来问需不需要坐车,有出租车,也有甲壳虫一样的电动三轮车。他上了一辆电动三轮车。走了没一会,雨就停了。但回头看,他刚才行经的地方还阴着天,下着霏微的细雨,这边却已放晴了。如果雨一直下。

他逐渐看清了这座小城的面貌。他总感觉好像见过。也许小时候他曾经来过这里。但埋没在众多的记忆褶皱之中。学校转过去是文具店,是削面店。好久没吃削面了,他想到的是那种红色油光潋滟、面条如柳叶、肉屑如雪沫、其上点缀油绿香菜的刀削面。削面是食物中的哈姆雷特,一千个饭馆就会有一千种削面。他最喜欢的是初中食堂做早点的削面,筋道可口,香滑爽辣淋漓汤水,虽然后来在各处又吃了许多,但总不及那时候的味道,所以至今不能忘却。他说就在这里停。司机看了看后视镜,减缓速度,停在马路边上。

走进削面馆,要了一碗削面、一片豆腐,厨师用手臂将面板搭在肩膀上,像拉小提琴一样,深情陶醉地切着削面,几乎要眯缝起眼睛来,演奏着刀片与面条交织的无声乐章。面条像一尾尾鱼,贯入滚热沸汤之中,一时间柳叶翻飞,流星乱坠,刨花交杂,银鱼滚浪。削面入口,内虚外筋,柔软光滑,只觉胃中叮当作响,宫商齐奏。胃是熔炉,冶出面的钢花。小菜也很爽口。

他对着窗外,看街对面的学校里的学生走出来,他们穿着清一色的蓝色校服,上面有几道斜斜的白色条纹,一定很容易脏,也很难清洗。他们被繁重如泰山的学业压着,泯灭了个性,因此仿佛没有身躯,只有校服在四处漂浮。

他低下头喝了一口水,再抬起头的时候发现两个学生在扭打,他们的动作很奇怪,也许是因为用力过猛所以打偏了。我们打架也是这样,因为力气用尽而掌握不好力度,总是打不到要害的地方。他们的动作狂野而质朴,就像马蒂斯《舞蹈》中的舞者,像扭秧歌。流动着富有节奏的韵律,充满了稚拙的流动感,萦回着蓬勃的活力。他抱住他,他用肘子击打他的脸,他抬起腿,就像蚱蜢一样不停地弹动自己的腿。他连挥数拳,仿佛一个受弹簧控制的机器,他左右躲避,但还是挨了几拳,变得鼻青脸肿。几个人围上来,有的在旁边劝架,但似乎就像将汽油浇在火上,两个人打得更加凶猛了,脸都红着,就像两头暴怒的野兽。有的尝试拉架,但不幸被乱拳打中,于是演变成了三个人的打架。三个人的胳膊和腿仿佛被搅拌在一起,加速旋转,越来越快。一个先倒下了,他们一起揍他,拳脚交加。忽然走出来一个老师样子的人,他赶过来,两个人择路而逃。老师将学生扶起来,拍拍他身上的土,说了几句话,学生一瘸一拐地走了。

老师朝削面馆走来。恍然间,王向觉得老师的身影很熟悉,也许所有老师都是一样的。老师推开门,外面的光亮也泄进来。老师看到了他,朝他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好久不见了。他也说好久不见啊。王向忽然想起他也许是他的音乐老师。平时总是用多媒体给他们播放一些当时流行的音乐。在大合唱比赛中,受班主任的委托,他指导同学们一遍又一遍地合唱。但也许并不是如此。或许他是体育老师,总是让大家自由活动,但似乎也不是。老师坐在他对面。老师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听说你去了很远的地方。他说,我刚回来。老师说,确实有很多年没有见你了,自从你从这里毕业。他说,是啊,自从从这里毕业后,他几乎没再回来过。他只是在行车途中听到站名,但从未下来过。老师看着他的眼睛说,这次回来还要走吗。他点点头,走。他就像一只无足鸟,不会一直停在某个地方。老师说,你还得吗,有一次,在你语文考了好几次全班第一后,你因为有事来办公室请假,我问你可以考几个全市第一,尤其是语文,虽然你其他科也常考第一,但如果你考了语文第一就太好了,我以前的学生也考过语文全市第一,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你说可以。后来考试结果出来,你的语文果然考了全市第一。王向说,都是老师您教导有方,记得您那时说徐志摩的诗无病呻吟,说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死亡。老师说,其实我今天出来时候就感觉会遇到什么人或什么事,没想到就遇到了你。王向忽然想和老师说一说自己和别人的女友偷情时候被发现的事,但他看了一眼老师鬓角一根较长的须发,就不想再说了。不知道为什么。老师又说起别的事。他很快吃完了,结了账。老师不一会也吃完了。他们一起去校园里转了转,没有太大变化,校门左侧是车棚,右侧是传达室,还有几栋教学楼、食堂、图书馆、体育馆、水房,不外乎是这些。当他们走到其中一栋楼时候,老师忽然不见了。他想起来刚才老师接了个电话,可能临时有事就先走了。他一个人走出来。去学校旁边的文具店买了一根笔。他想起来文具店的光景,在考试前,他遇到两个同学,她们在精心挑选几种笔的笔迹与手感,其中一个女生脸上长着雀斑,爱笑。他买了根黑色中性笔,几张信纸,虽然没什么用,也许完全是一种惯性。

他在小城里住了一个月或更长,他每天在四处游荡,也许就像流浪汉一样,他熟悉这里,虽然有些地方变得难以认清,但他还能依稀记得从前的景象,一切都是幻象。一天他走在街上,好像看到了一个小学同学,虽然只是一张侧脸,但他能确定就是她,正和她的母亲走着,阳光和煦。一个穿着青色衣服,一个穿着蓝色衣服,青出于蓝。他和她坐过同桌,她的嘴唇很厚,就像鸭子一样。另一侧的同学总是和她借彩笔,她虽然不情愿,但似乎也很欢喜,但他一次也没和她借过。有时候街上很热闹,也许每天街上都很热闹,只不过他不常出来。家电、服装店、超市里都放着流行音乐,有的是几年前的。伴着人群的说话声,还有风的呼叫声,世界就像一锅杂烩,或者杂碎,鸡杂、羊杂。他可以一直这样走,走到日落,走到九月九。他在宾馆里给阿茜写了几封信,写两人的浓情蜜意,写S市的变化,但没有得到回信。后来他听说在他走后,骆嘉和阿茜也走了。他还在一个小放映厅里看了数不清的电影,有的看到一半发现以前看过,有的无聊透顶,鬼片一点也不吓,情色片也没有什么感觉,有一回他看着看着就睡着了。他梦到他和阿茜被背靠背反绑在两张凳子上,旁边是定时炸弹,不知从哪里传来骆嘉的狞笑,他说你们会受到惩罚的。轰的一声,他们飞了起来,就像一群乌鸦,而后灰飞烟灭。

他不想在这里了,但没有回去,而是去了另一个地方。在那里他看到了一轮巨大的圆形月亮,就像一艘渡轮。他从没见过这么圆的月亮,像仓鼠,像正方形,像一枚印章,像外太空的水滴。他仿佛看到有很多人在沿着虚空往上走。有人还回头问他走不走,他说去哪里。哪里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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