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林高手

三天后我要去找一个人。他的手上有一十二条人命，在一纪之中。但每次都侥幸逃脱了法律的制裁，比如装成一个白痴或者其他什么。他非常善于伪装，是一个实力派演员。我常常想他为什么不去演戏而非要去杀人呢。

从外表看上去，他也绝不像是一个会杀人的人，他看起来文弱而知礼，更像一个读书人。他还会背诵大段大段的诗文，一口气背下来，口中仿佛衔着一条瀑布，这让他杀人的举动中兀自带着韵脚与诗意。很长时间里他气定神闲地拿着一把题着真草参半的诗词的扇子。因此江湖人称神扇子。没有人知道他真正的姓字。

据人说，三天过后，他将在武庄出没。过不了几天就要离开。三天很快就过去了，我收拾行装，前往武庄。他这种人，浪迹天涯，神出鬼没，行踪诡秘，就像游在水底很少浮出水面的鱼一样，现在终于吐泡了。在铁路网上，武庄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站，就像人身上一个微不足道的毛细血管一样，火车提速以后，在武庄停靠的火车越来越少。唯一一辆是在午夜两点时分。因此当我来到武庄后，天空黯淡如同布满烟丝的肺。我掏出烟，点上，从车站往庄里走。火光明明灭灭，仿佛萤火虫一般指引着我。路上的绿叶看起来更显幽绿，上面过早地结了晶莹的露珠。露珠的短暂就如同人生命的短暂。有人注定难以看到次日的朝阳。当然，可能因为明天是一个阴天。

我向来一击必中。我杀第一个人的时候就是如此，现在依然如此，我从未失手过。如果一个被刺杀者能够预见我的到来，想必一定会坐立不安瑟瑟发抖吧，我能够想象得到，那种惊骇已极的浑身筛糠一般的战栗，面白如纸，口角吐涎。恐惧在每个细胞中跳舞，尖叫，然后破裂。记得一次，一个人看到我的刀光，裤子就湿了，仿佛刚洗过的没拧干净的衣服，淅淅沥沥地往下滴水。但他不是这样。

我对于这次行动并不抱十分把握，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右眼皮一直在跳。我想杀一个人其实很容易，但杀内心的贼却很难。何以如此呢。

说起来，我和他其实相识已久。我们师出同门，他是我的师兄。但他后来走了邪路。当初学艺时候，师傅常常告诫我们，一不杀有德之人，二不杀有功之人，三不杀孀妻弱子。但那次他杀了一个日行数善的人，但后来据说那是一个伪善者，师傅就此与他断绝了关系。为此他在师傅门前长跪三天三夜，当时下着大雪，寒风刺骨，在雪花飘扬中，他如同一尊雕塑，一动不动，连眼皮都没眨一下。后来他远走他乡，江湖上很久没有流传他的名号。

论武功，我们不相上下，有时候他甚至技高一筹。他有一招练得炉火纯青，叫做二泉映月，以前我总是难以与这招抗衡，后来我终于想出了应对的方法。这么多年未见，也不知他的武艺有多大的长进。但我决定不去顾忌这件事。有时候人的顾虑越多，越不能看清事物的真相。我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如果有一个人死，我希望是他，因为这样我就可以给他做一场风风光光的丧事，找人帮他写一篇上好的悼文。我甚至想好了要写一些什么事。

比如，我可以写一写他行侠仗义的方面。没有人没有优点。虽然他背弃了师傅的训诫，但他的本心还是像月亮一样不曾亏损。在饥荒年代，人吃人，他曾经遇到一对瘦骨伶仃的夫妻，骨头明显地显露，像是两只琵琶，可以奏出如珠玉一般叮咚作响的声音。男子向一家饭店老板售卖自己的妻子。老板说，只给一千。男子说现在物价上涨，一千块钱我还是会饿死，给我三千吧。老板坚持不给。他帮着男子理论，还要出手打老板，被男子止住。他掏出三千元递给男子，说，你就不用卖妻子了。你们用这笔钱逃荒吧。他们千恩万谢地走了。

我又想起一个可爱的小女孩过生日，大家送给她五花八门的礼物，他给她送的礼物是一架不知从哪里来的直升飞机。他让她坐上去，他驾驶着飞机，载她到最远的地方。坐在直升飞机上往下看，一切都在缩小，街区成为一个个小盒子，一个个点，世界是一个省略号。风和他们嬉戏玩耍，云朵像棉絮。他们在一个不知名的小岛上度过了一段快乐的日子。她说那是她此生最为明朗的时光，她很喜欢他。他说就为了这句话，他愿意为她做所有的事。她给他写了一首诗，他塑封了，时刻带在身上。我想，不论是什么样的人，都会有人爱。有时候人们甚至更喜欢一个坏人。

半路，我拦下一辆出租车，我说，去蕙兰宾馆。司机打了两个哈欠作为回应。两边的街景向我扑面而来，我的心中升起一种莫名的感觉，是悲壮，是冷漠，抑或讶异。我设想了许多种结局，有皆大欢喜的，也有同归于尽的。后来我决定不去想这些事，我看着车窗外旖旎的夜色，感到无边的静谧。出租车入夜，泥牛入海。一只猫头鹰发出凄厉的声音。

这家宾馆在一条幽僻的小巷中，招牌上的字发着红光，我从中闻到一股腥红味道。我登上楼，咯噔咯噔，漫长的走廊如同隧道。我忽然想把每扇门都敲一遍，把每个人都从睡梦中叫醒，告诉他们世界末日就要来临。在三楼，我看到了203,307，但没有看到305。我问前台服务员，服务员慵懒地说，305不在三楼了吗，现在大概在一楼吧。我问为什么这样排布。服务员说，你不知道吗，这座宾馆是一座魔方。房间在不同时间会处在不同的位置。整个变化轨迹神秘难测。如果你想要找一个房间，你要从一楼的第一个房间开始找。但在你找的过程中，房间也会发生变化。我找了两圈，终于在二楼楼梯旁边找到了305。我敲敲门。里面问谁啊。我说是我。你来做什么。好久不见了，我来是想和你好好谈一谈。过了一会，没有动静。我破门而入，风吹进来，灰色的窗帘飘飘荡荡，窗户开着，屋内空无一人。

白色的大床踞坐在房子右侧，旁边的烟灰缸中有几个烟蒂。我在床上坐了一会，不知道为什么，感到说不出的舒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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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前往武庄前三天，我总是做同一个梦。我梦到我和他坐在高高的台子上，摇晃着双腿。在一艘巨轮一般的月亮下，我们看着远处的歌舞。舞女的肢体如同丝带一般柔软，如同葱根一般白皙。一张张面孔如同月光一般，发出莹莹的光彩。舞女的身体异常灵活，她们的胳膊绕身体转了一周，腿像是紧压的弹簧松开后一般弹动，在晃动之后还残留着余影，让人眼花缭乱。她们将头从脖子上取下来，仿佛取下头盔，将头当作皮球踢动。动作越来越快，直至消泯了动作，达到完全的静。后来她们悉数变成摇曳的花朵。他站起来，说要给我跳一支舞。但需要我闭着眼睛看。我合上眼睛，看到纷纭的舞蹈，舞者的脸像是多头蛇一般错杂，却看不到他。我问你在哪里。接着我听到一阵风声。我侧过身，发现他正从高台上坠落下去。像是一片巨大的雪花，展开四肢，呈五角形飘荡。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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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来的第三天，正赶上武庄一年一度的庙会。空气中氤氲着红色的喜悦。红丝绸、红衣裤、红磨坊、红灯笼、红地毯。世界着了火一般，漫山遍野燃满了映山红。

咚咚咚，鼓槌擂响百二十面大鼓，一万只红灯笼从天而降，百花争奇斗艳，逸出赤橙黄绿蓝靛紫的芬芳，一路飞到彩虹上。黄金狮子舞动身体，向大家疯狂地吼叫。扮唐僧师徒的四人牵着白马在熙攘人群中来回穿梭，他们都踩着高跷，但走得很稳，猪八戒的耳朵左右招展，猪嘴大张。另一边几对穿着素白衣服的男女在动感的音乐中跳着国标，在男子的护持下，女子陀螺般转了一个又一个圈，手是脚，脚是手。人是牛马，牛马是人。有人吊着嗓子唱京剧，咿咿呀呀，有人在擂台上表演武术，飞起一脚将抛在空中的牌匾踢碎，还有几个人在表演杂技，一个人不借助任何外物，凌空向上攀跻，他左脚踩右脚，右脚又踩左脚，一边爬一边反手搭在眼前向下俯瞰。路上埋伏着各路摆摊商贩，鬃人、吹糖人、画糖人、塑糖人、面塑、九连环、拨浪鼓。各色香气弥漫了一路，臭豆腐香、兰草香、十三香、柠檬香、广藿香。每种香味都带着缤纷的颜色，仿佛打翻了颜料铺。

在金黄色狮子的大口中，我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而我在这里稽留三天就是为了他。我之所以没有离开，是因我凭着直觉知道他还在这里。我纵身飞向狮子，另一只狮子恰好扑过来，挡在我和那只狮子中间。当我再次纵身飞起时候，狮子里的人已经换成了别人。我提着拳头问那人，原来那个人呢。那人说一直是我啊。我左右望了望，弥望的是无尽的人群。一道碧绿的痕在远处隐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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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后，我摸摸自己的心跳，他的纵身一跃总是牵动着我的心，仿佛是用绳子绑在我心上蹦极。在我们拜师学艺时候，他练武异常刻苦，他养了一只小仓鼠，每天很早就会发出吱吱的叫声，这时候他就会醒来，眼睛里发出抛光的光亮，像手电筒一样明亮，他一骨碌从床上飞起身开始练习武艺。同时他的天分也极高。在对决之中，他能够轻易窥见对手的弱点赢得胜利。不可能有完美的人，也不可能有完美的防守。即便是面对强大的对手，他也能够从三招五式中见出对手的来路与弱点，进而以己之长攻彼之弱。一个溽热的夏天中午，我从午睡中醒来，看到他的下体上吊着一个沉重的麻袋，他的下体蓬勃着无尽的生机，他的汗水一滴一滴钟表一般滴下来，地下一滩盈盈的水。我说，师兄你在练什么功夫呢，他嘴唇不动，腹中发声，此是吊蛋功。经过如此这般的训练，在与对手缠斗过程中，便可乘对手不备，甩出自己的蛋，如长鞭，如霹雳，如闪电，天马流星锤，将对手劈得措手不及。

我和他的对峙并不多。师出同门，我们的招式大同小异，虽而他自创了诸如二泉映月之类的招数。在武学天分方面，我与他不分伯仲。相比于他擅长的乘虚蹈隙，我更擅长化解攻势，无论对方多么凌厉的攻势，在遇到我的时候就像打在棉花上，虚虚实实，很少有人能够打在我身上。因此我们俩之间的抗争，如同以空对空。就像一个人用矛攻击自己的盾。就像天与地的抗衡，火与海之间的对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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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能够想象一个绝世的武者，他有着罕有人见的容颜，在季节里摇曳，如同飘摇的火焰。他的动作时疾时徐，有时候如同暴风骤雨，有时又如同涓涓细流。他生活在自己的旋律之中，在旋律的河流潺湲流过的地方，像一只蝴蝶翩跹，如一尊金佛持重，似一座峭壁锋利。他随物赋形，像水一样流动，他河出伏流，他一泻汪洋。他没有招式，但胜过一切招式。他变幻莫测，他是云，是雾，是花。他行走天涯，在南极与企鹅做朋友，在北极看橙色极光。他是孤独，是精魄，是仙人。刀光闪动，人头落地。没有人会感到痛苦。他在人头上糁上粉末，人头就会化为流水。人在梦中梦到自己的头不在了，醒来后果然身首异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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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次来到蕙兰宾馆，这两个字让人想起屈原辞章里象征美好德行的香草。我在前台订了一间房间，服务员递给我一张房卡，501。五层的魔方。我想象着整个宾馆的转动，咔咔嚓嚓，501从五楼转到一楼，又升到三楼。站在五楼窗前眺望远方的人将会在一楼欣赏到在室内足球场踢足球的人，又将看到树枝的枝桠，如同高举的手。房间的转动如同缆车的运行。不同的房间演绎着不同的故事，落魄的艺术家、偷情的情人、萍水相逢的缘分、出差在外的人、浪迹天涯的人，蜘蛛网一般交织在一起，成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命运，彼此相互重叠，相互交换，又相互呼应。我找了一遍就找到了，此时501就在五楼，整个魔方归回了正位。世界是一个魔方。

宾馆的房间大同小异，无非是床、电视、卫生间、窗，以及窗帘。坐在床上，我看了一会电视，用遥控器不停地换台。广告、电视剧、综艺、歌舞，但都不能引起我的兴趣。宾馆始终让我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的客人，我有时候觉得自己是外太空派来地球的一个间谍。关了电视，过了一会，电视机尚有余温，这时我才想起来自己已经有很久不看电视了。然后我进洗漱间洗澡。雨从莲蓬头洒下来，淅淅沥沥，洋洋洒洒。雨声是谣曲，雨丝是迷离。玻璃上氤氲着迷濛的水汽，幻化成不同的形象。白云苍狗。

咚咚咚，我似乎听到陌生的敲门声。我迅速穿好衣服，问是谁。没有人应答。推开门，他站在门外，衣服丝丝缕缕，身上血迹斑斑，仿佛写意的刺绣，我闻到一股血腥味。我说进来吧。他踉跄着走进来。凭着他的功夫，很少有人能将他伤成这样。我的脑海里还留存着这样一帧画面：他一个人被十个人围在一起，他弓着身，挥舞着一根缎带，使众人不得上前，一个冲过来，被他一脚踢飞，又一个提着刀大叫着奔过来，他低头躲过一刀，一记扫堂腿将那人扫翻在地。另几个簇成一团涌过来。他抵住前面一个，用隔山打牛法将后面几个震飞，又像是蝎子摆尾一般甩起长鞭将前面的人打飞。

我将他扶到床上，他的脸上映着窗花一般的表情，忽然被什么照亮，很快又熄灭。我看到他的衣角露出塑封的诗歌的一角（上面字体娟秀），仿佛街头绿色邮箱露出信件的一角，仿佛杳不可测的海洋中露出冰山的一角。他说我想喝水。我倒了一杯水递给他，他骨碌碌喝完，喉结不停地错动。我又倒了一杯，问他去哪里了。他的嘴唇显出深紫颜色，面如白纸，嗫嚅说是一个追踪他已久的武林高手。我问他是谁。他咳嗽着，指着我说，是你。我抬起头，看着旋转如乒乓球的房子，看着流动如河流的时间，看着黧黑的烟灰，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茫然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