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的爸爸

好几天了，当我回家时候，在二楼门口看到一个小孩子蹲在门口哭泣，头埋在臂弯里，偶尔抬起头，眼里射出一道幽幽的光。他穿着一身蓝色校服，里面是一件灰色毛衣，一双旅游鞋，仿佛随时都准备去旅游似的。他理着小平头，歪戴着一顶黄色帽子。背着一个黑色的大书包。

我每次都像看到生人的猫一样快速地走开。然后站在三楼楼梯口俯身看他。他的身体微微发抖。门内没有一点反应。

有一天，我终于在他面前停下脚步，问他，你为什么不进去。他抬起头看我，好像不解的样子，又摇摇头。我抬起手轻轻地叩门。他站起身，往一楼跑下去。他跑的姿势有点笨拙，像是要把自己绊倒一样，两只鞋的鞋带左右晃动。我喊，你的鞋带开了。

他就是用开着的鞋带继续往前跑的。我跟着走下一楼，这时候二楼的门好像开了，见没人，又关上了。我来不及管二楼，等到我追下去时候，他已经跑到楼体拐角，在他的身体消失在墙体的另一面的时候，我注意到，他的白色鞋带依然没有系好，长长地摇摆着。

如果有人不系鞋带，在奔跑时候任由自己的鞋带绊倒自己，那么，他大概会学到关于生活的一些智慧，我这样想。

有两三天，我没有看到他。他大概因为及时悔改终于进了家门吧。就像被伊尹放逐的太甲一样。他在被关在外面时候，就像被主人丢在门口吃过的外卖袋子一样。而现在，他正在家里享受着明亮的灯光、可口的食物、多彩的电视。他感受着自己的感受。快乐得像翻涌着泡沫的啤酒，但同时还有一丝苦恼，就像豌豆公主感到二十张床垫和二十张鸭绒被下的豌豆一样。他说不清这是因为什么。在他就要入梦的时候，在他吃到自己最喜欢吃的东西时候，在他玩耍最心爱的玩具时候，都会感到这样的歉然。后来他领悟到，容易得到的满足并不是真的满足。但他满足于暂时的快乐，像是贪恋食物而一直打嗝。

有一次我还看到他的母亲拉着他的手，他蹦蹦跳跳的，像是很开心的样子。口里哼着一两句流行音乐的曲调。每根头发上都闪耀着太阳的光辉。他们走进一家超市，我可以想见他在里面东奔西跑，推着购物车，或者让母亲推着购物车，他坐在里面，四处挑选自己喜欢的零食，像是皇帝挑选侍奉自己的宫女。

有一天，我又看到他坐在房门外面的地毯上，脸上没有泪痕，但木然着。这天的风很大，风从楼道里的窗户里吹进来，在整个楼道里呼啸，像是一条舞动的巨龙。我把二三楼转角平台上的窗户关上。问他，你的鞋带为什么开着。他连头也没有抬，话也没有说。我敲门。门开了。他的母亲露出脸。一张美丽中透出些许绝望的脸，像是美女蛇一样。我说，天气有点冷，让孩子进去吧。她用冷冷的语气说，我没有这样的孩子。我一手扪着门，一手放在腰际，说你为什么要说这样的气话呢。她说，好吧，进来吧。她也邀请我进去。走过玄关，我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沙发的一隅放着一个小黄鸡玩偶，还有一双交叠在一起的手套。孩子坐在我旁边。她坐在孩子旁边。她用遥控打开电视，电视开了，但没有声音。我说电视为什么没有声音。她说她按了静音。这是一部没有字幕的电视剧。我们看到电视上的人嘴唇翕动，傻笑，无声地争吵。像是安上消音器的手枪，或者戴上扳指的手指。

不知什么时候她倒上了茶，我喝了一杯，出了一点汗，等汗干了，我说，再见，有时间去我家做客。她把我送出来。

但我从没见过她的丈夫，也就是男孩的父亲。

一天，在植物园里，我又遇到了男孩和她，他们手牵着手，走在向晚的小径，两边是像宫女拿着的仪仗扇一样的树木。我疾走两步，追上他们。她转头看到我，说你也来散步啊。我说是啊，还是植物园里的空气好。男孩见了我也很高兴，攥着母亲的手和我的手，像是吊着两个吊环，蜷起脚，将自己吊起来。她的母亲说，真是个淘气鬼。我说，也是很可爱的。我问，几年级了。她说，一年级。学习好吗。他说，我会背很多诗，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他来回反复背了几遍这首诗，她母亲说，好了，你背得很好，叔叔也知道了。他依然上瘾似的背着，我说不要紧。他母亲就甩开他的手，两只胳膊交抱在一起，独自走到旁边的一处健身器材那里。有几个老人在健身器材上磨砻身体，一只音响里放着夕阳红，最美不过夕阳红。夕日欲颓，我看到夕阳仿佛喝醉了酒，正一颤一颤地向山后落。仿佛一颗面颊通红的头颅，光芒是肌肉，山体是身躯，正缓缓地将头放平。我和他一起走过去，他的母亲背转过身。他说，妈妈是我不对，妈妈不要生气了。

我们又继续沿着一条圆形的路往前走。有人在跑步，气咻咻地，从后面赶上来，咚咚咚，地面响动着。有人从不知道哪里发出声音，隐在重重林木后面，天空越黑树木就更黑，多一个色度，显得黑魆魆的，仿佛是描了好几次。有人在凉亭里吹着萨克斯，深情地讴歌。一块空地上，人们跳着广场舞，就像蜜蜂跳着八字舞。

不知道路灯是什么时候亮起来的。后来我们就回去了。

我邀请他们去家里做客。我买了火锅底料和各种食材。男孩很开心，他吃了很多虾滑。他的母亲吃得不多，像是为了保持身材。我说，多吃点，她将夹在碗里的一根茼蒿吃完，说我快吃饱了。我又将肉夹给她，说我都没见你怎么吃。她说但我就快吃饱了。我问，怎么总不见你的丈夫呢。她的脸部仿佛乌云飘过一样暗了一下，半晌没说话。幸好这时我的电话响了，我起身说去接个电话。

回来时候她已经放下了筷子，男孩还在夹菜吃，他用筷子夹一块宽粉，宽粉很滑，他夹了两次夹不起来，还溅出些微汤汁。我帮他夹到碗里，又一并夹了几块到他碗里。他的脸上笑开了花。吃过饭，她和我争着要洗碗，我不再坚持。

偶尔我们会在楼道里或者街上遇到彼此，同行一段路说几句话然后走开。

一天，传来了敲门声，我打开门，是男孩，他手里拎着一袋杨梅，递给我。我说谢谢，他转头跑下了楼，我看到他的鞋带依旧开着，好像从来没系过一样，也依然是旅游鞋，仿佛就要出门旅行一样。十八岁出门旅行。中间还有很多年。我说，你把鞋带系好。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我想，下次遇到他母亲一定要告诉她这件事。我用盐水泡了泡杨梅，味道很好。

有很长时间没看到男孩和他母亲了。有时候走过二楼时候，我总要停驻一会。我想要敲门但最终没有敲。我快步走上楼去。

这天我下班回来，他坐在我家门前，我问，你妈妈又不让你进去了吗。他点点头。我打开门，带他走进去。我问，你的爸爸呢。他说，我没有爸爸。我说，没有人没有爸爸。他坐在椅子上，摇晃着自己的脚。我终于看到他的脚，帮他系上鞋带，一边系一边说，以后要记得系好鞋带，不然会被自己绊倒。他说好的。我说你要吃什么吗，他说不想吃。我打开冰箱，取出炸鸡和啤酒，打开电视，边看边吃。下午他去上学，我去上班。

我打开门，看到地上有一张白纸，写着“我要去远方旅行了”。字体略显稚嫩，我的脑海里马上浮现出男孩笨拙的奔跑样子。我下楼去敲他们的门。没有人应答，也许他们已经出发了。乘着某一班列车，向大地的腹部前进。想到这里我的心中竟有一种隐隐的失落，就像是去了某一地点而该地并不开放一样。站在门口，我看到门边贴着的去年的春联，看到墙边上的绿色小信箱。

其间我陆续收到各地的明信片，上面也是稚嫩的字体，可以看出来他的心情很好，里面还有他的母亲对我的问候。他说不用回信，因为他们马上就要去下一个地方了。

我听到行李箱咕咕噜噜的声音。我从窗上往下看，他们回来了。她穿着一身蓝色运动服，脸上戴着一副墨镜，他脚蹬旅游鞋，身穿灰色休闲服。他来回蹦跳着，紧紧攥着母亲的手。

我穿上鞋，披了一件单衣，下楼去迎接他们。站在楼梯口，他们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看到我，奔跑着扑过来，我弯下腰，把他搂在怀里，他双臂抱着我说，你是我的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