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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呢

我说你穿得好喜庆呀。见到她第一眼,我这样说。她穿着红毛衣。一只手提着一个袋子,肘间搭着一件灰大衣。另一只手拿着手机,手机链子也是红色的。我说我帮你提吧,她说不用。

刚才她问,你在哪个门。我说我不大知道方向了,我问营业员,营业员说是西门,但有两个西门。我告诉她,她说啊,那你在哪个。我问营业员哪个更大,营业员说差不多。我正准备再问,她就出现了。

这是二月开初的一天,天气晴好,万物生长。前一天我问她有时间吗。她说应该有。她是我的初恋女友。当时我们互相写了很多封信。当时她约我出去玩,我总是说下次吧。

我们在万达二楼转了一圈又一圈。边走边说话。

你也教书啊。她说是的,还带班主任,一个班三十几个,每一个都得照顾到,不然家长就会有意见。他们家长都很欢迎我,有一段时间我请假,家长就和学校要我,说不能让我不带班啊。那些小朋友都挺可爱。有个小朋友唱歌唱得很好,我觉得他不一定要走学习这条路。还有个小朋友老家在山西,在老家有一个小女朋友,他爸爸说考试考到一百分以上就他可以写信给小女友,信在考试之前就写好了,但没考好,信就没有寄出去。周末时候去他们家陪着他们写作业,无偿的那种,也很开心。我说可能因为你喜欢孩子并且有一颗童心吧。

走了走,她说,当时我考教师资格证没考到,和朋友去学校面试,一开始学校说不需要人。便准备去成都,后来下午正要去,机票都买好了,学校那边忽然打电话说面试通过了,但行李已经寄到成都了。赶紧给妈妈打电话。舅舅说你在海南四年了,去成都没人接待你,不如就在海南。那后来你又把行李取回来。那肯定。她说自己的母亲退休了,现在在家领退休金。接着又问起我的家庭。

她说她一开始住宿舍,后来就搬出去住了。一开始宿舍很潮,老生病,搬出去就好了,搬出去之后,另一个女生也去和她一起住了。一个月房租四千多。她问我放假之后感冒吗,我说没有。她说自己放假后就感冒了,妈妈去看她,她不能说话,嘴里长了好几个疮。我说我就不感冒,我是我们那身体最好的人。因为你优秀。我说被你说中了。

转到一家饮品铺子,她说喝饮料不,我说好的。她说起集五福,运气很好,用家里一个写得不是很好的福字,第一次就扫到了花花卡,第二次扫到了敬业福。说起自己为数不多的朋友,家人,奶奶求着她要她的爸爸,她征求家人意见,姑姑等不让告诉,这次她叫来姑姑等人,不然每次只和她们要人,做得很过分,跪在地上哭着要人。后来奶奶不让她妈去她家,她妈后来就没去了。她去了奶奶也说,一看到你就让我想起你的爸爸。于是她也不大去了,她只是买了东西给她之后就走。我说老人家。

我们沿着不规则的形状走着,发现许多以前不曾留意的边角的地方。许多隐蔽的地方简直可以当做特务接头的好地方。走到电梯口,我说你饿了吗。要不我们上去吧。你想吃什么。她说她也不大知道,平时也不怎么回来。看到黄记煌,一个什么涮牛肉,我选择了呷哺呷哺。她说这是什么。我说火锅。服务员说有活动,扫码,扫了几次没扫上,服务员说不行扫这个,拿起另一个桌子的。我问为什么扫,他说注册会员,我说有了。我从支付宝找出来,一共103,服务员说,我找出付款码。不一会,积分增加了。我说那你大学学习很好吧,她提到自己是优秀毕业生,但妈妈总嫌弃她。她问起对象怎么样,我说没有。她说以前那个,我恍惚了一下,说哦,好像考了研究生了。

我先干吃生菜,后干吃萝卜。她说我是小白兔无疑了。我问她吃萝卜吗,她说不吃,辣。我说不辣。我是我们那最能吃辣的人。点菜时候,我问要喝啤酒吗。她说喜欢喝白酒,不喜欢喝啤酒。我说我不喜欢自己喝,喜欢和别人喝。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她说一学期三次聚会,我说我也是。她说从来不去,我说我去,她说主要不知道说什么,不想说假话。我说你很有个性。我说我们不大聊工作。而且我不大说话。她说她们老师不多,语文四个,英语三个,数学四个。两个两个组地聚。对面的一个妇人看到我满是辣椒的小料,也啧啧称叹,指着我的小料对旁边的人说,看着就辣啊。她问我辣吗,我说一般,我说我是辣妹子。她笑了。

我说你可以去呼市找我玩。她说,海南去哪里都是顺路,去呼市,去北京,呼市有什么好玩的。我说挺多的大概,有博物馆美术馆什么的。

我们谈天的过程中,发现两个相反,就像华国锋的两个凡是,她说我现在在看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以前看外国的。我说我正好相反,大学时候想要看茅奖作品,后来看外国的,看诺贝尔文学奖的。我说我还日本文学。她说她也喜欢。然后话题引渡到她的留学日本的朋友的死。我说一个死去的人会影响到身边的六个人。比如北邮跳楼,有一年一个接着一个地跳,就像下饺子一样。第二个相反是走出去时候,她问你相信鬼吗,我说我相信鬼,她又问你相信凌波微步吗,我说我不相信凌波微步,她则反之。我说你是不武侠小说看多了,她说也没怎么看,就是觉得有这回事。她又说,插上翅膀人是不是也能飞。我说不能吧,小时候我也觉得能飞。但根据流体力学,好像不能飞。除了这两个相反外,我们大抵相同。

我们走出来。在商场一楼又转了一回,她买了一个白色的手提包,链子很长,可以挎在肩上。她在两个包中间斟酌了一会,一个是白的,一个是粉的,但较小,问我哪个更好一些。我说白的吧。

出了商场,她说去植物园吧,我说好啊。走到一个路口,我又说我帮你拿一件东西吧,她说好的。她说她一个人在那边,养成了独立的习惯,她喜欢一个人做许多事。有时候独自骑着车子去很多地方,又刚买了茶具,还练书法,画画,养鱼。我说你很有生活情趣。

去植物园的路上,路过一个公园。两边生着树木。她说她经常和朋友来这里玩。我说你们在树上荡来荡去。她说,还喜欢吃松子是吧。我说是的。走出去,我们看到一棵树,上面挂满各种形状的灯。她在树前面驻足拍照,说白天照不出来,我说晚上就好了。她说我也觉得是。然后她拍了我们俩的影子,她说再来一张正脸的,说完调转身,她问我加个胡须怎么样,我说也行,她问你能看到吗,我说阳光照得看不到。那就好,她说。

进植物园大门之前,我们看到一只狗。她朝它打招呼,它没有太搭理,但最后穿过红绿灯跟了我们一段路。她说,这是一条流浪狗。我说,何以见得。她说,它的尾巴是垂下来的。家养的狗一般会翘起来。而低垂的尾巴说明对人类的不信任。

先是一片湖面朝我们展开,远处还有一道石桥。我们踏上结冰的湖面。我说湖面让人想起西游记里的通天河,走到中间就沉下去了。于是她说起她朋友家的蒸笼,为了庆祝自己家盖了三层楼,把十里八乡的人都叫上了,为了多做饭,就用大蒸笼,那么大,她用双手比划了一下,都可以煮唐僧肉了。我说,为什么不煮白龙马,她也说,是啊,为什么每次不煮白龙马,我说可能因为白龙马太大了。山石包围的湖面上,人们坐在可以拖动的类似雪橇的装备上来回滑动,冰上都是孔,是用滑冰杆划出来的。她说有一年河面结冰了,一条鱼被冻在表面,大家都说它是锦鲤,纷纷和它一同照相。我说有意思,我就是锦鲤。不是零度了吗,为什么还有这么厚的冰。我说有惯性。她问冰也有吗,我说是的。

植物园后面是花苑,从一条小路走进去,门上有棉门帘。一共分三个区,一个是花草,一个是虫鱼,一个是宠物。花鸟虫鱼,历历在目,让人想起孔子的一句话,多识于草木虫鱼之名。映入眼帘的是大大小小的纯净的鱼缸里游动的鱼。她能叫出很多鱼的名字,金龙鱼、罗汉鱼、锦鲤。她说她喜欢那种小鱼。我说我喜欢这种红颜色的鱼。她说,你喜欢的鱼叫做红灯笼。头上有个包,我不大喜欢。我仔细看了看,确实头上有鼓凸的包,有的包还是黄色的,我说包太明显的的确不很好看。我们又往前走,这让我想到警幻仙子带着贾宝玉游历警幻仙境让他观看正册副册时候。看到一种黑鱼,她说这是食人鱼。她说起爸爸在的时候,她把手伸进食人鱼鱼缸,被鱼咬了,咬得满手是血。她指着一根手指的一节说。拿出来时候鱼还套在手上。把我爸气得把那些鱼都扔出去,摔在地上,最后成为腹中餐。

到了卖花处,仿佛来到了花的海洋,到处都是花,盆子里的,杆子上的,空中盘的,发出红黄绿蓝的馨香。我说,花草大概比鱼类要自由。走到木雕的一处,她指着里面的一个雄鹰木雕,说这就是你。好凶啊,不过好像做生意的可能就需要这样的。

转到一个售卖玩具车的角落,一个商人摇着摇着扇子,盘着腿坐在摊子后面,她拿起一辆小汽车,我说我以前也喜欢这样的玩具。她问多少钱,商人说三十。她说以前小时候才十块。商人听了,睁大金鱼似的眼睛,仿佛听到什么不得了的破天荒的事,进价就二十九,你和我说十块,不信可以在网上查一查,说着他掏出手机,打开京东页面,说,这都不用搜型号了,随便哪个都一样,便点开一个链接,用手指指着屏幕上标价三十的小汽车说,去日本人肉代购,我卖三十你说我卖的贵。他又拿出一个塑料小汽车,说这个都最少二十,她拿过来看,他几乎是夺了过去,说这都不用看了。她拍了我一下,往别处走。我也随着她走了。她过了一会说,他以为自己是商人就了不起吗。我推荐她练一门武术,她问什么,咏春拳或跆拳道,在他们无礼的时候可以揍他们。

走着走着,她说看见了一个哥哥的父母,但没有打招呼。我问哪里,问完我就想起来刚才拐角里有两个蹲着的中年人。我问表哥吗,她说是爸爸的工作单位的,一开始经人介绍去她家住。

她说一直以来都想买一个留声机。我问什么。她指了指前面行似喇叭的机器。我说这让人兴起古典的况味。她说我也觉得自己适合生活在从前。我说我哥哥也喜欢搜集一些东西,比如制钱,宋朝的,明清的,最珍贵的是秦半两。

我们又去看了宠物区,名种猫与狗。传来浓醃的粪便味道,其中猫的更甚。透过一边的橱窗,我们看到各种各样的可爱猫狗。其中有三只毛茸茸的小狗在窗口的一只笼子里,试图爬出来,来回翻滚着。还有一只巨大无比的猫,在一个柜子上逡巡。她说那是种猫。另一边是关在笼子里的狗,体型都较大。有的汪汪地吠叫着。一只普通小狗无拘无束地从中间穿过去。摇着尾巴。我说,它一定感到了自由的可贵。

转了一圈,她说再转不了,我说不了。有什么要买的吗。我说没了。出来后,外面停着的车辆很多。她说来这里买东西的人很多。看到路边的杨柳,她说南方没有垂柳,也没有白杨,我问那有什么,她说棕榈,椰子之类。我说那你可以吃很多水果。她拿出一瓶哈密瓜味的润手霜,给我抹,我也抹了。有一股淡淡的香味。她说自己是家里最矮的,我说你已经很高了。她说打篮球,我想起她在朋友圈的动态。她和一群人站在一起,自豪地举着奖杯。

临别,她说回吧,我妈妈已经在别人家很久了。吃饭之前,她就说妈妈忘带钥匙了。吃饭之中,她说妈妈不过来了,她去别人家找一个小孩玩去了。她大概忘了自己家了。我说她以为那是自己家。

她和小伙伴说见到我了,邀请去初六的聚会,我一开始说不太熟,后来她把我拉进群聊。她给我发了聊天截图,玥看到她发的她和我的合照后很积极,说不能就你自己见,我也要见他。

后来我问,那你以后一直在海南吗,她说应该是,回来还得重找工作。

我们在公交车站牌下挥手作别。她说要不我也坐公交车吧,于是走到相反方向的站牌下。回去后就得告诉我。我说你也是。她先发来消息说回去了,然后发来她拍的照片。

我和大学舍友说,见了她了。他问怎么样,我说她很好高兴,我也很高兴。吃了一顿饭,然后呢。我说她说再约。

聚会时候,坐在一个包间里。一个还在读研,两个做了公务员,两个做了老师,一个在国企,一个在外企,一个正准备进入公司。我想起杜甫的那句诗,同学少年都不贱,五陵衣马自轻肥。蔺挨着劝酒,到我时候,举起酒杯对我说,我还记得你有一篇作文。当时语文老师,马老师,还是陈老师让你读作文,你的第一句话是,我们都是鬼魂。当时大家都震惊了。鹏鹏也不记得了,玥说。我说这篇我记得。

蔺总是提议大家喝酒。他确实像是场面上长袖善舞的人。大家都笑他说可以继承家里的幼儿园。他说我才不想提前体验当爹的感觉,那么多孩子。他说起燃气公司的应酬事务。酒局分为三类,同事,区委,市委。区委不怎么喝酒,主要是汇报工作,要条分缕析,好向上级的市委报告。接待市委的话主要就是喝酒,陪喝。同事之间就比较自由,不用说工作的事,再说你的底细大家都知道。杜问,你上面几个领导。主要是三个,董事长,执行总裁等。那么多领导没把你带出来。杜开玩笑说。

悦说起去重庆找了个房地产宣传工作。蔺轩让他把媳妇带回内蒙。他说已经买房了,一平一万六,要还二十五年房贷,一个月六千。他说起去女方大伯与其朋友家喝醉的事。喝了一斤二两五白酒,又喝啤酒,唱完歌给人鼓掌,不省人事,大哭,说在外地没能给师姐更好的生活。师姐没带电脑用他的电脑,问密码,他把所有银行父母生日双方生日等二百多密码说了,都不对,说触屏,用手指触摸,但电脑是按键的。说到对象,杜说一次外教问起大家有没有对象,大家或说yes或说no,轮到他时,他说never。

蔺对同城法院工作的超说,我帮你介绍对象,区委的,市委的随便选。超向后仰躺在椅子上,说好啊。杜和蔺又争论起了区委和另一部门哪个更忙的问题。两人各执一词,杜说,晚上回去时候,区委那边的灯都亮着,另一边的都关了,你说哪个忙。千万不要找两个人都忙的,一天也见不上。

蔺问其实我最想问的一个问题时悦你为什么没有从事本专业。悦说了几个原因,包括大学偏理科对于该专业不重视还有实习时候对本专业投入回报不成比例的失望以及前辈的劝阻等原因。蔺说我主要觉得新闻行业不自由,只能报道一些无关痛痒的消息。悦说我也有这方面的考虑,包括在实习时候,每天输入工号,里面就会显示哪几个热点不能跟。最后沦为政府喉舌。

悦对蔺的应酬很感兴趣,要他多说一说。蔺说都是跟着老总学会的,即便没有人教,看也看会了。接待市委的还得有一个腻浆的,把缝隙都补上。逆讲吗。不是,是腻子的腻,浆糊的浆。比如老总醉了,市长还差点没醉,还不能让市长走,这时候就对市长左右的人说,我想和这位领导认识一下,如同隔山打牛,再对市长说,想和您身边的这位领导认识一下,虽然不如市长官大,但市长多精啊,就举起杯,旁边的人也得举杯,至少得和市长一样的量。意思是你得比那边带过来的最能喝的人还要喝得多。是了。

蔺又说起开会时候,得有各种各样的官员。杜说得有发改委,那是主持批准的。想不到你学历史的对政治也很精通。那是,不然,研究一个冷门的东西,谁理你呢。比如说国家搞个一带一路,你不得从历史上找依据,讲这个一带一路多么好。这样国家才给你研究经费。

吃完饭,玥付了账,454元,悦特意去问了,但玥说不用,那么点钱么。她们三个女生又去一酒吧喝酒。

她叫我滑雪时候我正看到卡尔维诺的《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的第三章与第四章之间,也就是“从陡壁悬崖上探出身躯”与“不怕寒风,不怕眩晕”之间。与此同时我正在仿佛悬崖一般的昏昏欲睡的边缘,我像一只海星一般躺在床上。忽然手机振动了一下,是那种华为手机的嘟嘟的消息的振动声。好像一只梅花从冰雪崖中探出头来问我下午去滑雪吗,我一跃而起。

早上她就很激动,给我发消息说,鹏鹏下雪了。问我做什么,我说不做什么。我说去找你玩吧。她说要去亲戚家。下午她回到家,穿上雪地靴,便生出了去滑雪的念头。她先打车来我这里,因为我这里距离雪场更近一些。我在一家路边的酒店等她。她说雇了一辆拉牛车,不,是牛拉车,她纠正说,司机很保守,距离红绿灯五十米就停下来了。后来我们又换了一辆出租车。我们等了很久,打了两个电话才等到,我想起王小龙的那首《出租汽车总在绝望时开来》,我还在大学里听过他朗诵这首诗,“它一定又是在那个时刻出现,一个注定的时刻”。她也说,正等出租车的时候一辆也不来。司机一路骂骂咧咧,看这个傻逼车,开得这么慢,在这里挡道。说着从左边超过那辆白色面包车。开到一条路前面,临近一个岔路口,两辆车追尾了,车上的人下来理论。司机减慢车速,用右手抓起放在仪表台上的手机录制小视频,一边说可怜啊一边笑着发朋友圈,没本事就不要开车,红车没问题,在这种路上掉头,白车全责,等着赔人家吧。她略显紧张地抓紧车门一侧的扶手。车窗外群山绵亘,覆着白蒙蒙的积雪。几道桥纵横穿梭,下面的水结了冰,像是一条条玉带。好美啊,她感叹道。她说来的时候,她安慰了自己家的泰迪很长时间,反复劝它说,弟弟,我等天黑之前就回来,你要乖乖地在家里。看到路很曲折,她开始担心怎么回的问题,我说要是有一条从顶上一直延续下来的冰雪大滑梯,就可以一路滑回去。她说你的想法真好。后来,进入滑雪场,看到路两边随风飘扬的红绿小旗帜,司机又用手机录制小视频。她说,麻烦师傅,快点可以吗。

天空中飘起了纷纷扬扬的雪。一开始我们还以为是山阴被风吹起的雪,后来下了车才发现果真是外面飘着的雪。滑雪场门口堆着一个猫头鹰似的雪人,蛋糕样圆柱形的头,眼睛大概是用黑炭镶嵌而成。后面正中位置的台子上有一个棕色的犀牛石雕。

拉开门帘,走上二楼。向柜台后面的女会计交了六百的押金,一个小时九十,两个小时一百五。一小时。我们领了两张卡,沿着一条围栏往前走,旁边摆列着各式滑雪靴,滑雪服。说了鞋号,领了滑雪靴穿上,滑雪靴很大,弯曲膝盖时候不大便利,拖动起来也相当困难。我的是黄色的,她的是绿色。而后拄着滑雪杖,拿着滑雪板,戴上手套。刷卡出门,一眼茫茫然,风夹着雪花飘过来,空气冷冽,是如同一片展开的白毯一般的雪山了。人们在雪山上左右滑动。有人抱着滑雪板往回走。顶部有一张大红的广告牌,上面写着,潜水艇·厨卫优品。

一个前来滑雪的女子抱怨说手机在滑雪场丢了都找不到。多会丢的,工作人员问。去年。在雪里找一找,说不定就找到了,雪下面都是手机。另一个说,怕是手机和雪一起融化了。又一个说,什么也不做,只去找手机,就会找到许多手机。大家哄笑。

站在滑雪场上,我想起契诃夫的《玩笑》,不过小说中人物用的是雪橇。而我们用的是滑雪板。我问从山顶到下面距离有多长,教练说二百米。没下雪的时候怎么办。人工造雪。我们从电动传输带上行。半山腰上,传送带旁边的铲雪工弯着腰,不停地铲雪。到了顶头,她说快要到了。我拖动脚步,走下传送带,没走几步就在一个小坡上滑倒了,雪杖扔在一边,在教练搀扶下站起来。从上面看去,雪坡看起来像一面镜子。这还是下雪了,要是铲雪车来了,就更滑了,教练说。教练戴着一顶黑色毛线帽,穿着灰白黑红多色格子棉服,外面套着带有滑雪场标签的绿色工作坎肩,下面黑色裤子,脸面像氓一样老实。一直跟着我们。还问我她和我的关系。我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他又问她在哪里学的,是黑龙江吗。她说不是,是吉林或者辽宁那边。后来有人问他是哪里人,他说黑龙江。他又夸奖她的眼睛很大很机灵。

在我跌倒一回后,教练像向女子求婚的男子一般向我说请他陪练吧,他一再向我强调初学者滑雪的危险性。我说我先再试一下,结果没滑几米就又滑倒了。身子面对着山顶,雪仗像禅杖一样飞走了,在空中划出一个美丽的弧线。教练指着前面一个翻倒的人。你看,有人撞到那座山崖上了,多危险啊,万一受伤了,还得去医院,还得花医药费,多不值啊。受伤的人多吗,我问。挺多的。不如请我做教练,你看我的教练证,说着举起胸前的教练证。我做教练八年了,绝对没问题,我可以多教你一些东西,一会你就可以和她一起滑了。我问多少钱。二百四。她走过来,我问她有没有请过教练,她说一开始是父亲教给她的。她说再便宜点,我也说有点贵。他说,这是要入电脑的。我同意了。我倒是不大害怕摔跤,更多是被他锲而不舍的精神打动了。他帮我脱下滑雪板,说怕我受伤,接着飞奔下去,回去换滑雪靴。我对她说你先去滑吧。她像雪山飞狐一样动作轻捷地滑下去。

我羽绒服的拉锁坏了,怎么也拉不上,拉到中途下面又绽开了。她又走过来,一起帮我拉拉链,我说偏偏这时候坏了。手套掉在地上,沾满了雪,结了珠宝一般的冰。我的手被冻得伸展不开。滑雪靴也好像有些湿潮。忽然一个人滑下来,紧张地说要撞上了,就撞到她身边,她被撞出三米开外,但还保持站立姿态,那人却撞倒在一边。我问你没事吧,她说没事。这时教练又从我们上面出现了,像是从天降下来的,我有些恍惚,觉得他更应该从下面过来。他也帮我拉拉链,将拉链头拉到一半,说就这样吧。然后又帮我扣上滑雪板。脚底用力蹬,咔哒一声,滑雪靴就和滑雪板结合在一起。我感觉自己脚底蹬着火箭筒,点上了火,就要飞上天了。他开始指导我滑雪。要刹住时候,双腿内八字。这样,他做着示范动作。重心在前。滑板前面要保持两拳距离,后面开得大一些。后来我把拉锁头扯下来,咬了一下,就彻底坏了。我索性展开衣襟滑着,像是穿着展开的大氅。滑动时候衣服向着两侧飘飞。拙重朴实的风向我的襟怀吹来。

教练一开始在我背后,双手间或抓住我的胳膊,用他的双板撑开我的双板,后来站在我前面,面对着我,和我拉开一定距离,鼓励我滑下去。滑了两三圈,我看不到她了。我问她去哪里了。教练说她可能去那面的陡坡了,我们也去尝试一下吧。于是我们去旁边较陡的一个坡,当我们站在传动带上时候,我看到她正在往下滑。教练和她打招呼,我也和她挥挥手。她笑了笑,像流星一样滑下去。当我站在山顶,往下滑,我觉得速度一快就要飞起来似的。裂开的空气以加倍速率冲撞我,风在呼啸,我像是一枚出膛子弹,就要在风中爆炸了。因为害怕头朝前翻过去,就向后仰倒,右手扶住地面,右手的滑雪杖抛向一边。另一边有一个滑雪者对我说,不要惧怕就好了,最重要的是不惧怕。我想,这多么像一句箴言啊。

我在教练协助下滑下来。她也刚好滑下来。好像已经到时间了,教练说。她看看手表,我们往回走。换上自己的鞋,好像感觉不到自己的脚一样。她问我学会没有,我说差不多了,再多加练习就会了。我们退了滑雪装备。还是超出了五分钟,按两个小时收的费。我们问有没有回去的车。放心吧,滑雪场保证不让一个人滞留在这里,实在不行我们派车把你们送出去。有四个人在外面等着一辆车,你们也等一等,车一会就来。我们下楼,后来一个人把我们叫上去,说还有一辆车,给三十块的油钱就回去了。于是我们坐上他的车回去,车上还有两个员工。外面的雪还在无尽地飘飞着。我们在路边看到几个人推着一辆车,她说,小时候父亲有一辆单位里派发的车,桑塔纳,发动机有问题,他们经常要下去帮助推一会车,所以经常梦到推车的场景。忽复乘舟梦日边,不知道为什么,我想起这句诗。

在一个公交站牌处下了车,站牌上显示有两辆车。一辆车驶过去,她还在寻觅站名。然后我给她拍了几张照。连拍时候就可以拍到跳起来的画面,她说。另一辆车来了,她跳上去,我没赶上,正准备与她挥手作别,车停下来了。我也跳上去。

我说一起去吃小尾羊吧。就在那天大家一起吃饭的旁边。我们领了号牌,前面排了十几桌,等待的人都坐在餐厅外围,嗑着瓜子,三三两两地,似乎面有得色地看着我们。等不到了。我们走出去,找到一家餐馆。她去夹咸菜时候,问服务员这个酸不酸,服务员说酸。她说太好了。就爱吃酸的,我说这让我想到一个词,她说你闭嘴。我说没想到你有这样的癖好。她说是的,真是个癖好,就像你喜欢吃辣一样。我们要了两个菜,锅仔羊杂,鱼香肉丝,一碗饸饹面。其间,她说起了一个舍友,她说我们都是她的妃子。但她背着我胡搞,是真男人。但她很悲惨啊。我问为什么悲惨。她吃了一口毛肚,接着向我讲述了那个舍友的悲惨故事:她很胖,不注重体型。每天喝两杯奶茶。一开始买了两杯,还以为一杯是给我的,我正想应该怎么拒绝,她就说,我平常都是喝两杯奶茶的,别人以为我点两杯是为给他们一杯,其实我是一个人喝的。后来她一个人买四杯奶茶,两杯喝完,一杯看电影时候喝,一杯第二天醒来喝。她找对象的标准就是颜值。但她的审美和我们的不同。一回找了一个男的,没两天就劈腿了。后来又找了一个男的,什么都花她的钱,我觉得他没把她当成女朋友,只是当成了一个什么合伙人。她回家没几天,那个男的就把她的同事的肚子搞大了。还打电话向她要钱去打胎。你说那个男的渣不渣。后来她向我哭诉要去我那屋住。因为日本发生过那种事,一个男子杀了女友的朋友,我说可以住,但很警惕地问因为什么。她和我哭诉了这件事。听完这个故事,我总结说她的舍友可能就喜欢那样的渣男,喜欢一种被虐待的爱情。我想起和同事总结出的一个渣男理论:如果有这样一个渣男,他可能脚踏十只船,但每个和他有过从的女子都应该珍惜这个渣男,因为可能她们爱的正是他的渣的本性,如果大家都和他决绝,那么他就不再是渣男了,所以要珍惜渣男。我们曾经和单位里的女同事在吃火锅时候说起这个近于诡辩的理论,女同事说我们为什么要爱一个渣男。她说可能是,因为她的父母在她很小时候离异了,她倒是不缺钱。父母把疏忽的日常关爱都转化成了钱。我说她可能应该和一个正经人结婚。她说她不喜欢正经人,而且以后要去国外追随母亲,车和房子都买好了。我说也好。

她又说,那天大家一起吃饭蔺说起你写过的那篇文章,他记得第一句,但我印象最深的其实是最后一句。我问是吗,我都忘了。她说,最后一句是,既然我们都是鬼魂,那么何必相信我的鬼话呢。我说原来是这一句,我也想起来了。她说第一句其实是一个埋伏,我们都是鬼魂。后面的才是重点,是呼应或者升华。这时我想起从前的我原来也和现在的自己并无多大不同,都有些叛逆,或者深刻,如果不是故作深刻的话。

吃过饭,喝了两杯饮水机里的热水,去了一趟厕所。她拿出哈密瓜润手霜,给我抹,我说你抹吧。我问你喜欢吃哈密瓜吗。她摇头说不喜欢,太甜了。而后我们推开门走出去。我们一起走了一段路,路边一个商厦门前有几个年轻人围在一起,蹲下身,我看到好像是一个炮仗,我们加快了步伐,路面很滑,我架着她的胳膊往前走。走了不多时,后面就响起了烟花声。原来是花炮,我说,我还以为是大炮,我不怕花炮。她说她也以为是二踢脚。她说过年那天她没有看放炮。她当时正抱着狗,安慰着害怕得瑟瑟发抖的它。花炮漫天绚烂着,像是地球上同党相互联系的信号,一层一层地,在黑暗的天空中漾出五彩的光华。纸屑以同心圆的形状抛向四周。她说,好像是烟火飞过来了。我说我也看到了,是飞溅过来的烟花纸屑。她说,我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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