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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天塔巴别尔

这么多年过去了。当通天塔一样的巴别尔站立在草原之上,感受着草原的罡风,全身无一处不觉得熨帖。他回想起往事,觉得一切都很遥远,但又似乎如在昨日,一伸手就可以触及。巴别尔展开双臂,包括太阳、月亮、星辰在内的时空都围绕着他旋转。他仰起头,大声地呼啸,天地都为之震荡。

旁边的哥哥问他那么你一定会觉得那种寥廓吧那是和天地融为一体的自由,像是从整个风景画中走出来的。巴别尔我感受到了每到我闭上眼睛我都会察觉到天地在我身边汩汩流动好像有一条正在奔腾的江河一样或者这江河就在我身上流淌。

巴别尔想起来很多年以前他也是这样和哥哥并排站在这里风将影子吹得歪歪斜斜那时候两人还没有这样高大,但已经如同两只雄鹰了。茫茫的草原上,见不到人影,两人像是天外来客一般站立着。风吹过,草丛显露出一些人影预先蹲在那里现在纷纷站起来,手里拿着镰刀,向两人跑过来,两人互相看了一眼,一起向另一方向逃跑。后面的人穷追不舍。两人跃入深草之中,就像两只蚂蚱一样消失不见了。那群人继续向前追赶。哥哥说,他们还会再赶来的,我们最好离开这个地方。两人走了两个时辰,搭了一辆车,在一个有火车站的市镇下了车。候车厅里的人很少。巴别尔问哥哥,现在,我们要去哪里。

有一段时间巴别尔常常会陷入某种梦幻之中。他坐在租来的房子里,又一次感到前路迷茫。眼前的道路仿佛布满了雪花,空气凛冽。他觉得很难理解自己的哥哥,哥哥常常一个人枯坐在黑暗里,像是坐在井底。他第一次发现走进一个人是如此之难。他尝试抛出话题,就像钓鱼时候抛出诱饵,但哥哥并不理睬。他有时候觉得屋子里只有自己,有时候又觉得屋里还有一个难以逾越的障碍,说不清是什么。巴别尔躺在床上,渐渐睡着了,他梦到自己和哥哥坐在一个温暖的家中,还有一个姐姐,一个妹妹。他们的父母正在为他们做饭,是他们都喜欢吃的煮豆腐,白而濡软的豆腐浸在清水中,散发着清幽的香气。父亲为他们一人舀了一碗汤,热气腾腾的。豆腐入口柔滑鲜嫩。哥哥不知从哪里拿出一瓶酒,又拿出两个酒杯,倒满,递给他一个,对他说,为了你的前程,干杯。

巴别尔翻了个身,梦到自己成为了一个篮球运动员。他想到,这也是没有什么可置疑的,因为似乎自己确实是一块这样的材料,就像有的布匹适合做衣服,而他正适合运动。他身强力壮,小学一年级时候便身材魁梧,站在队伍的最后,和三十几岁的校长掰手腕,赢了,校长连称他是怪物。一切都顺理成章。然后他离开草原,走向国家的心脏,北京,一直走向世界。在赢得第一块金牌时候,他并不能理解金牌的意义。他只是在想,这也许是一个光荣的可以称赞的时刻。他只是从家人的喜悦与邻里的赞扬中觉得自己好像与以往有一些不同,但具体是怎样的不同,他不知道。

而后他想到自己要记住这个梦,这个梦也许揭示了某种真相指出某条隐蔽的道路每个梦自有它的意义。当他醒来,过了一会才想起自己的梦,他想要将梦告诉哥哥,但哥哥的漠然让他失去了倾诉的欲望。他自己对自己说话。哥哥问,你在说什么。他说,我在说自己的梦。

第二天早晨他和哥哥一起去工作。他们在工厂里挥汗如雨,不断地拭去脸上的汗水。他们都有健壮的肌肉,像是长了一身钢筋。他想,他们都好像是秦朝时候修筑长城的役夫。当监工的鞭子抽打在他们身上时,他们是否感到受虐的快乐。他们拼命抑制住了自己快乐的喊叫。

此后他常常梦到相似的梦境。在梦中,他是一个篮球运动员。他和另外两个一起被称为三大金刚。他和同伴不停地训练,拍打着篮球,转换着双腿,跳跃、奔跑、投篮、进攻、防守。汗水从他身上流下来,如同泉水从山谷中流下来。篮球在他手中快速地旋转,仿佛就要燃烧。他像火神祝融一般举起自己的篮球,一步步向胜利走去。

他站在篮球场上,英姿飒爽,万众欢呼,如同一片澎湃海洋。篮球入筐。篮球在地上跃起后,再次进入筐内。铁塔一样的他如同一根天柱,矗立在天地之间,使得天地相分离,云气因此上升。他成为了一种理想,一种希望,一种正气。

他问哥哥,你喜欢篮球吗。哥哥说,篮球,你是说村里常常被锁在闲置的办公室里的那个篮球吗。他说,是的。哥哥说,我们只玩过两次还是三次。你为什么说起篮球。他说,我梦到自己在打篮球,打得很好。哥哥说,说明你在长个子,你长得越来越高了,进门也要弯腰了。不过,也许你确实适合打篮球。

一天哥哥说我感到有人会来找我们傍晚时候,两人正坐着,听到一阵敲门声,打开门,一个穿着黑衣服戴着黑口罩的人出现在门口他从兜里拿出一张揉得很皱的纸对两人说你们谁是巴别尔。我是,巴别尔用低沉的声音说。那人给了他一拳,巴别尔避开了。那人飞起一脚,巴别尔想抓住他的脚,但那人踢得太快了,巴别尔被踢了两脚,退后两步。哥哥从旁边用拳捶那人的背,那人的背就像一面鼓,咚咚作响。那人低下头,用扫堂腿将哥哥扫倒。巴别尔向前冲过去,黑衣人开始跑。巴别尔追不上,那人跑得像风一样快,于是回来。他问哥哥,你知道他是谁吗。哥哥说,不知道,但我知道会有人来。这个人不是他就是另一个人。我们大概是时候搬到另一个地方了。工厂主批准了两人的辞职请求,但以难以招到人为由扣了两人半个月工资。

两人去了一个新的地方。哥哥在那里有一个朋友,经朋友的介绍,两人一起做了小区的保安。每天看人们与车辆的进出。

现实中的巴别尔买了一个篮球,在空闲的时间里,他到小区附近的篮球场打篮球但哥哥并不感兴趣他运着球球欢快地跳跃着。他一次又一次地投篮,有时和人一起打。一个说,你打得不错。巴别尔站在三分线上微微跃起将球投过去,球顺着篮筐落下来,说,是个爱好。

但当他打篮球时候,他就不再梦到篮球,不再梦到通过篮球到达的辉煌境地。

有一段时间回家后,站了一天的巴别尔感到疲倦,日色也黑得早,草草吃过饭就开始睡觉。他又梦回篮球场。他赢了一场又一场比赛,一次比一次规格高,为国家赢得了许多荣誉。他的事业如日中天。每次球迷都拿着篮球让他签名,还有人没带篮球,就让他写在衣服上。

醒来时候巴别尔就想,到底打篮球的自己是真实的,还是在小区做保安的自己是真实的。人生在此出现了分岔。巴别尔常常混淆梦境与真实。他会在日常生活中有一些自命不凡。他对哥哥说,人生就像梦一样吗。哥哥不说话。他抽着烟,烟雾使得他的形象异常朦胧,宛如坐在薄薄的帘幕后面。他又问,你经常做梦吗。哥哥吐出一口烟雾说,我已经很久没有做梦了。烟雾有些辛辣的味道。那说话的声音如同曾经的黑社会老大说,我已经好久不与闻江湖的事了。

在社区组织的篮球比赛中,巴别尔一方赢得了比赛,巴别尔尤其引起了众人的关注。他为队伍出的贡献最多,像一座移动长城。哥哥没有去看,但当巴别尔回去时,哥哥说,人在江湖,漂泊不定,不能太张扬。这么多年,我们一直在逃,逃离家乡,逃离工厂。但你知道吗,有些事是逃不掉的,就像我们的命运。我们就像乌龟一样背负着我们的命。

小区里出了事一个人用刀把另一个人捅死了。来了好几辆警车,抓走几个人,保安们被教训了一回。巴别尔目睹了杀人的经过。但是他什么也没有做,或者已经来不及。他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迷茫。刀子刺入人的身体,发出刺啦的声响,像是风声呼啸,或是车入隧道。殷红的鲜血爆裂而出。巴别尔脑子里突然一片大红的颜色,好像所有的血液都涌入头脑。他立在地上,双眼将内容反映到心中,但脑筋好像锈住了一般,难以感觉到悲喜,只是木然看着。他闻到一股血腥的味道。他好像听到人们的喊叫声,听到悲伤的呻吟声,听到不甘的唤叫声。被刺中的人无望地倒在地上,两只手伸向空中,像是要抓取什么。他忽然想要去给他送去什么东西,让他抓住一些什么,好像帮助溺水的人抓住一根稻草。他希望是一朵花,来填充无助迷茫的空间。

哥哥带他和朋友去喝酒,朋友说,想来我们很久没有一起喝酒了。你大概还记得,一个人喝完酒将酒瓶往头上砸,砰得一声,酒瓶与酒水飞溅,血顺着头发流下来。旁边的两个人急忙用餐巾纸帮他捂住,好言好语安慰他。哥哥吃了一口菜,说,江湖就是颠倒众生。酒不错,今天我们不说其他的,只喝酒。哥哥酒量并不很大,喝多了去卫生间吐,胃酸熔岩一样喷涌出来,冲刷着他的身体。哥哥仿佛堤岸,静静地承受着潮水的冲击。吐完后用水漱了口,继续喝。巴别尔喝了几杯,他感觉不错,酒使他的肠子感到熨帖。朋友最后低声说,有一个活,不知道你还愿不愿意接。哥哥摆摆手,意思是不要再说了。分别时候,朋友拍着哥哥的肩,说,可以再考虑考虑。

巴别尔架着喝醉的哥哥回家,哥哥浑身酒气。身体软得像牙膏。哥哥说了许多话,巴别尔嗯嗯地应答着。等到独自躺在床上时,巴别尔才开始渐渐回味起哥哥的话。哥哥说,我还记得我以前离开家的时候吗。他说记得。哥哥又说,那些年我一直不愿再提起,但越是掩埋就越容易显露。有好几次我觉得自己已经忘了,但看到某一件事或某一样东西时,一切就又回来了。孙悟空是翻不过五指山的。哥哥又说,那几年我在外面,是个人物,说什么话大家也都听。哥哥躺在床上,伸了一个懒腰,说,风流人物啊。然后就睡着了。

巴别尔梦到自己每天都在篮球场训练,一天的路线成一个等腰三角形,宿舍、食堂、训练场。他实在受不了这样的艰辛,又想念家乡,因此在受了批评之后便坐火车回到家乡。但又不敢回家,在省内另一个城市下了车,在城里各处流浪。父亲、哥哥接到他逃回的电报,驾着马,跋山涉水来寻找他,找遍了城里的游戏厅、录像厅,找了半个月,终于在一个小站的出站口找到了他。父亲高兴地抓住他,说,儿子回来了。三人一同到一片草地上,席地而坐,拿出牛肉、啤酒,三人边吃边喝,内心都欢喜着,但表现得很矜持。

从梦中醒来,巴别尔越来越觉得,梦境和现实肯定有某种神秘的联系,就像监狱和外面由可以越狱的土地连接一样。醒来后还留存着梦中种种情感悸动的脉络。他要翻越梦与现实的藩篱,让自己变为梦中的自己,替换现实中的自己。于是他不停地做梦。但总在快要成真时候醒来。不得不继续忍受现实的煎熬。

近来哥哥常常独自去喝酒,身上满是酒气。有一天,哥哥很晚才回来,身上没有酒气。他还没睡,问,哥你今天没有喝酒。哥哥说,有事情。

巴别尔梦到,自己变成了篮球明星后,依然喜欢家里的饭菜,比如哥哥做的土豆白菜排骨,哥哥娴熟地切着长白菜,一层层地。刀好像在追赶着手,但手永远比刀快一步。还有嫂子的饺子,妹妹做的焖面,他们坐在一起,将头低下一起吃饭。边吃饭边开玩笑,其乐融融的。

在记者采访时候,母亲拿着巴别尔以前的照片,将巴别尔指出来,好像在玩一个识别人脸的游戏,脸上的笑容像水中的墨一样渲染开来。然后开始讲述巴别尔的故事。

这天,哥哥带着一身血迹回来,翻出粉红的皮肉,巴别尔为他抹了药,问他为什么受伤。哥哥说,和一个人发生了冲突,巴别尔说,什么问题,我帮你解决。哥哥说,这件事与你无关,你不要管。这次你要自己走了。这里也不能长久待下去了,但我还有一些事没有办完,等我做完了去找你。巴别尔说,我想和你一起走。哥哥说,不用管我,我的问题我自己能处理。

巴别尔像往常一样梦到自己在篮球方面的成就。当他醒来时候,发现自己睡在一个陌生的客房,他起身问老板,老板说是别人把他送过来的,让他在这里住三天,三天过去,如果没有人来找他,那么他就要火速往远处走。

巴别尔在客店住了三天。如同三年一样漫长。白天,他在城市里四处游荡,看着街上店铺的招牌,有的店铺门前放着激扬的音乐。居民楼则一派安静和谧的气氛。一些人去遛狗,一些人买菜归来。在公园里,有几个人在垃圾箱上玩扑克。他绕着公园小径走,有一个儿童乐园,一辆小火车从铁轨上驶过。不知道为什么,他经过的时候,一个正在唱歌的女子朝他笑了笑。他走到很远处,还能听到歌声。一个山坡下,还有一个男子拉着手风琴唱歌。一个红色凉亭下,几个老年人都张大嘴合唱红色歌曲,他走近,合唱已经接近尾声。另一处,则有几个中年妇女在跟着节奏很快的音乐跳广场舞。

薄暮时分,他匆匆回到客店。夜晚的路灯、楼窗的灯光、商店的金光如同流丽的文采一样,增添了夜色的神采。整个夜晚如同一篇辞藻华丽的骈文。巴别尔坐在街头的一把木椅上,风料料峭峭地吹着,巴别尔买了一瓶啤酒,看着街上往来的行人,一些人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但没过一会就走了。巴别尔忽然想和人说话,他对一个刚坐下来的人说,你知道快乐是什么形状吗。那人不说话,站起来匆匆走了,一边走一边回头望他,仿佛他是刚从精神病院跑出来的。虽然有风,但巴别尔突然觉得有些热,他解开衣扣,敞着怀,在街头唱歌,想起哪句唱哪句,声音粗犷,在广阔的街头中经久回荡。行人走过时放慢脚步,有人还弯下腰在他面前放下几枚硬币。还有人为他拍照。巴别尔忽然哈哈大笑,因他想自己的癫狂与癫狂在人们心中所引发的共鸣——人们很渴望在平凡的生活中发现不寻常的东西,他就不可遏止地想笑。

三天过后哥哥没有来巴别尔算清了店钱就往南走了

很多年来,巴别尔都难以相信,在某一天,自己的梦竟然变成了现实。有一天,他做完了辉煌的篮球梦,醒来后发现自己竟似乎还在梦境之中。为什么醒不过来呢,他问周围的人,周围人说,你以为这是你的梦吗,你以为我们都愿意出现在你的梦中吗。醒醒吧。就这样,巴别尔梦想成真了。他不知道梦与现实为何突然颠倒,每天都心怀惴惴,生怕自己在一觉醒来后重又回到到处漂泊的过去。他打完一场比赛,回到家,洗过澡,听到厨房的切菜声,他走进厨房,发现自己的哥哥正在里面忙碌,系着绿色围裙。巴别尔问,哥哥,你也在这里。哥哥说,当然,这些天我一直在陪你,做你的后勤保障,让你安心打比赛。巴别尔点了点头。不一会他就闻到了饭菜的香气。哥哥除下围裙,端上饭菜,将筷子递给他,和他相对吃饭。是他喜欢吃的土豆白菜排骨,他一连吃了八九碗。感到异常香甜。虽然感受真真切切,但他总觉得自己变成了另一个人,虽然以前常常梦到,但他并不十分熟悉这个自己,他只能和自己慢慢相处。他在比赛中挥汗如雨,球在赛场上不停地划出抛物线,大家都举起手,如同一座森林,摆动胳膊,迈动双腿,奔跑、跳跃,以及旋转,旋转幅度之大如同轮回。只要他想,他就能将篮球夺过来,顺利投篮。篮球顺着篮网掉下来。一切水到渠成。他和队员击掌。

他问哥哥记不记得以前的事哥哥说有些记得有些忘了他问那么你还记得让我在一家客店等待三天的事吗哥哥说有过这样的事吗他说是有的哥哥有些茫然,好像失去了信号的电台。巴别尔说,也许是我记错了。过去的记忆总是不可靠的。

过了一会,他又问哥哥,你现在做梦吗。哥哥说,偶尔做。巴别尔说,我已经很久不做梦了。也许我身在梦中。哥,你说我是在梦里吗。哥哥说,我掐你你疼不疼。哎呦,很疼,那就不是在梦中了。巴别尔说,可是我有时候觉得一切都很陌生,好像割裂了从前的我和现在的我。

在一场比赛中,巴别尔倒在地上,脚踝受伤了。在同伴的搀扶下,黯然离场。休养了一个月,巴别尔重新回到赛场。他拿起篮球,用指尖转动球体。他不仅可以用指尖转动篮球,还可以用脚趾转动篮球,不仅可以用手运球,还可以用脚运球。他的篮球技艺炉火纯青。有一天,一个人对他说,有人问你,有没有女友。巴别尔说没有。那人说,你有兴趣和一个女孩见一面吗。巴别尔说,好啊。

三个人坐在两边那人不时地为两人倒水女子穿着粉红色毛衣,带着女性的温婉气息。三人看了一回菜单,点了三个菜一份主食。菜还没有上来,三人边喝水边说话。巴别尔开了几个玩笑,就像燃放了几个烟花,虽然大家都笑了,但他慢慢感到话不投机起来。后来再没有联系。

一天巴别尔走在街上感到有一个人很像自己的哥哥不是现在的哥哥而是之前的哥哥那个让他等三天就走的哥哥他快走两边但刚好有一个十字路口,前面的人走了过去,不久就亮起了红灯,如同泄洪一般,另一方向的车流滚滚而来。等到变成红灯,巴别尔走过马路,却怎么也找不到那人了。他不知道那人走进了两边的店铺还是径直走了,找了一回也无果。

他问哥哥,有没有相同的两个人。哥哥说,你也许看到的是双胞胎。时日过去,在巴别尔就要忘记这件事的时候,他好像又看到了那人。那人走得很快,他叫那人,那人似乎迟疑了一下,但继续往前走。走得越来越快,双脚像风车一样。巴别尔也加紧脚步。那人忽然停下。巴别尔走到他前面。那人说,你为什么跟踪我。巴别尔说,你很像我的哥哥。那人笑着说,我就是你的哥哥。巴别尔问,那么,你之前去了哪里,为什么不去客店找我。那人说,你不需要我去找你。你有自己的路要走。你现在已经是篮球巨星了。你实现了自己的梦想,这对于很多人来说都很难,但你是很幸运的一个。也许其他人那么艰难地生活,在生活之中挣扎,都不过是为了成就另一些人,有意无意地帮助他们到达高峰。这就像战场,一将功成万骨枯。很多人的努力不过像是煤炭一样被燃烧,成为为数更少的人的能量来源。巴别尔说,你现在和我回家吧,我们住在一起。那人说,你现在的哥哥就和你住在一起,我还有事,我先走了。那你能告诉我之前发生了什么吗,巴别尔问。那人说,过去的事就不必再说了。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你要找到一个真心喜欢你而你也真心喜欢的人,当然,这件事有些难度,但是你可以慢慢等待。有时间多回家看看,我们小时候不是常听《常回家看看》这首歌吗。我们总要回家。巴别尔说,那么,你会常常来看我吗。那人大笑三声说,我要脱离尘俗了,不必再用世俗的事来搅扰我了。

休假时候巴别尔和哥哥回到家,嫂子、妹妹出来迎接他们,父亲母亲也走出来。一家人坐在一起,像是掰开的蒜瓣。巴别尔坐在大家中间,感受到大家身体上的热气。父亲的气息如同山峦,母亲的如同大海,妹妹的如同青苹果树林,嫂子的是平静的湖泊。回到家如同回到了自然的怀抱。母亲把排骨夹给巴别尔巴别尔也将肉夹给家人,大家都吃得很香甜。嫂子做了奶饼,巴别尔一连吃了好几张。母亲说,你从小就是一个遇到喜欢吃的东西就暴饮暴食的人。巴别尔说,母亲你也要多吃一些。母亲说,我可以连着好几天不吃饭,我练过辟谷术。巴别尔说,母亲,想不到你是养生的大师。母亲说,我就可以餐风饮露了。

有一天巴别尔回到家,一个身材微胖的小男孩围着他,叫他舅舅。他说,你是我的外甥吗。是的。他将外甥抱起来,说,我竟然有了这么大的一个外甥。我有这么久没有回来了吗。就像大禹一样,三过家门而不入。大禹·巴别尔在篮球世界中驰骋纵横,而从没有打开人生的家门。长久地在外围徘徊。他想自己不过是生命意识的渺小载体。他所有的努力不过是宇宙中的小小涟漪。但他并不觉得十分气馁。

巴别尔收到一个电影邀约。他在电影里扮演一个出场时间不是很多但有意思的一个角色,是一个身形高大的小贩,在街上用抑扬顿挫的声音叫卖着。富家女子派侍女过来买东西,但来了一些小混混,想要调戏女子,巴别尔抄起扁担,把他们都赶走了。后来的一个镜头,日本人拿着刺刀来了。巴别尔站起来,就像通天塔一样,把好几个日本人打倒,但身材矮小的日本人举起长矛,从四面八方向巴别尔刺来,扎得巴别尔像一只刺猬一样,巴别尔把长矛都夹在两腋下,啊地大叫一声,将长矛悉数折断,把日本人都甩出去。巴别尔踉跄了几步,夸父一般倒在地上。

在电影片场他看到一个女子女子也在看着他。其实他们刚才谁也没有看谁,都看向别处,但因为某种冥冥中的天意或者默契,两人同时转过头来,看到了对方,空气中便出现了火花。正是因为这一眼,两人都改写了自己的历史,而进入彼此的人生历程之中。后来他说,看到她的第一眼,我想要跳舞。女子则说,我想要给你一拳。为什么。不为什么,就想给你一拳。于是两人像是磁铁一样相互靠近。终于在一个风雨之夜完成了生命的大和谐。她问你什么时候娶我就是现在于是两人去民政局办了结婚证

此后他陆续接到一些电影的邀约,其中一个要他出演吻戏,他表示了拒绝。他扮演了许多角色,下至贩夫走卒,上至王公巨卿。他的人生一直在切换,像是按了切换键。他的人生出现一些重叠,好像不同的圆互相遮蔽,形成一些共同的区域。

在篮球场上搏击多年他渐渐老病缠身一次比赛伤到了腰,于是回到家乡做了新组建的省级女子篮球队的教练。他往往将双臂交叉在胸前,坐在一边,不苟言笑。看着她们跳起落下,看着篮球的轨迹。有时候他忽然叫一声好,或者忽然大声地指出问题。他给她们做示范。他将球举起来,就像后羿一样,百发百中,每次都正中篮筐。他说,你可以闭上眼睛,甚至不用手,而要用心去感受,不论你站在哪里,只要心里想,那么你就可以将篮球投入筐中。你可以站在地球的一边,将篮球投入地球的另一边。或者用脚投篮,用自己的心投篮。总之不要用手投篮。你们看。他将双手背在身后,起,他大喝一声,篮球就跳起来,径直跃入篮筐。

他和哥哥的关系依然很和谐虽然他有时候还不免有疑问到底自己的哥哥是谁或者哥哥的定义究竟如何。人为什么不可以做自己的哥哥。或者人本来就可以是自己的哥哥,同时也是自己的弟弟,就像耶稣三位一体一样。他有很多次想要和哥哥聊一聊,但每次因为种种缘由都不了了之,而当空暇时候,到了嘴边的话语又逆流回去,在心中形成漩涡。他只是用别的话语来搪塞。但毫无办法。一层无处不在的屏障阻隔了他们。

哥哥很体贴地照管着他仿佛他是一个需要人照顾的孩子。这让他觉得有些滑稽,但也不是不可以接受。

他的儿子越长越大,一开始并不喜欢运动,但因为父亲的缘故,接触了一些优秀的运动员之后,喜欢上了篮球,还参加了有关篮球的综艺节目,巴别尔不能亲自赶去,给他发出加油助威的视频,祝他有一个好的表现。视频里的巴别尔洋溢着硬汉的气息,仿佛是一截钢铁。他以坚定的态度与必胜的口吻对大家说话。

儿子志得意满地参加比赛,但被淘汰了。他自豪地对节目组说,我还会回来的。然后得到一个平底锅的奖励。巴别尔在没有儿子的总决赛中出场了。他坐在贵宾席上。想到欢乐是大家的。自己心里觉得平静。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拥有胜利,大家也不能长久拥有胜利。只是短暂地克服某些障碍,而更多时候则沦落在生活的滚滚洪流之中。他也尝过许多失败的滋味,失败像难以逾越的高山一样横亘在人生之中。他站在篮球场上,想起从前踞坐在山中的狼,篮球场中央的圆圈如同太极中阴阳耦合的圆,而他就在中心。仿佛一个祈求下雨的法师。

草原的风都向他吹来,都为他而破碎。他像一匹野马一样在草原奔跑。放诞地使用自己的身体。他在练习篮球的时候,将精神集中在一起,好像要将整个身体穿过一个针尖一样大小的孔洞,人球合一,人即是球,球即是人。是人在打球,也是球在打人。巴别尔说,我比球还要轻,像旋风一样轻。我在旋转,我在奔跑,我在跳跃。哥哥站在远处,望着他在球上跳芭蕾舞。地平线在两人脚下折叠,天地山川都折叠巴别尔跑回来,两人伫立着,如同两座神塔,互相照耀彼此,仿佛就要升腾为星辰。哥哥此刻显得很温柔,似乎要化为一片湖泊。哥哥说,你成为自己想要成为的人了吗。巴别尔说,我大概实现了自己的一些心愿。但仅仅是一些而已。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发现时空越来越狭窄,人越来越难以实现自己的理想。从前的岔道现在已然荒草掩埋,而难以再回返了。哥哥说,很好,你的认识也提高了很多。你是家里的骄傲巴别尔有时候人们会奇怪为什么我在家里是最高的。当然,一方面是打篮球使人变高。另一方面,我一直尝试与上天对话,所以我需要像通天塔或者电线杆一样笔直地树立。在我迷茫的时候,我一直向上天发问,上天有时候会答复,有时候什么也不说。通过梦或者其他的方式。我自认为可以和上天达成理解,在一定程度上。哥哥说,我羡慕你。巴别尔说,但我并不信教或者其他什么,我只是信仰自己内心的神明。我在内心里建筑了一个类似于佛龛的地方,供奉着自己的信仰。经过这么多年,我越来越觉得世界是一片荒原,我看到过夕阳落下的旧金山,看过泰晤士河的潋滟波光,看过圆明园的断壁残垣。之后我更喜欢了自己的草原。我常常在我的血液里听到风的呼啸声。也许你以为打球是我的一切,但我其实在打球的时候就不打球了。我不打球的时候我却在打球。我读书,听音乐,或者欣赏戏剧,都是在打球。我有时候将天地也当做球来打,这时候,欣赏风景也便是打球了。哥哥露出赞许的眼光。哥哥说,曾经我想做每个人的哥哥,但后来我发现我也是许多人的弟弟。我有些沮丧,但我渐渐接受了这样的事实,那就是我们不能成为所有人的哥哥,就连原本是自己的弟弟的人。我们只能互相是对方的哥哥。巴别尔说,你是我的哥哥,至少。我最近总是梦到自己小时候的事情,也许这是变老的表现,就像在长大的过程中会梦到坠落一样。我梦到你常常背着我去很远的地方,有一次去了一个山谷,溪水缓缓流淌,落日撒下碎金。世界仿佛熔成一块辉煌的金子。他将手搭在哥哥身上,说,哥,我听说,你以前是一个人物。哥哥说,过去的事,就不必再提了。现在,我觉得每天的太阳都和以前的不一样,每天的生活也和从前不一样,每天的我也是新的我。

风变得浩荡,吹彻全世界,在冰川、雪原、草地、沙漠、洋流之中辗转回旋,将叶子吹成觱篥,将雪花洒落大地,用砂石混同天地。从大风后面,走出一高一低两个人。

后来,巴别尔想起来,哥哥其实也是个黑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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