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开始永无止境的坠落

如果你走过语文办公室，就会发现总是有一个学生坐在许老师椅子上，许老师则坐在另一个蓝色凳子上。学生似乎在说着些什么，老师隔一段时间就点一下头。

过一会，老师站起身，坐到另一边的电脑桌后面的椅子上，开始操作电脑，悄无声息地，好像雨静静落在草地一样。学生有时候站起来，在办公室里踱几步，又回到办公桌前，一只手扶着额头。老师站起来，拿起暖壶，先替学生往杯里倒上热水，而后为自己倒上。学生一边喝着水，一边悠然自得地看着桌面上展开的书。

上课铃响了，学生拿着教案，穿着西装，步履严整地走上讲台，老师被安排在一个靠近讲台的位置，一个人坐着，认真地听讲。学生让每一个人，包括老师都拿出课本。老师打开课本。上面的知识脉络他非常熟悉，如同熟悉自己的掌心，不必看书就知道每一段讲了什么。学生开始提问，许老师举手，学生让他回答，老师流畅地说了三点。学生点评说，每一点都说得很准确，语言组织得也非常好。请坐。而后学生继续讲解。老师有时候会举手说，这里好像有一些疑问。学生说，有疑问我们可以课下讨论。

有几天，人们可以看到，老师被锁在办公室里，一直也不出门，没有食物也没有水。有人说，许老师哪里去了，为什么我们这么长时间没有看到他。同学们都很着急。怕不是被软禁了。但学生打开门，说，这里是自由的殿堂，任谁也可以进出。没有软禁老师这一说。何况我怎么敢软禁老师呢。人们问，老师在哪里。学生说，我不知道。人们听到衣柜里有响声，好像老鼠一样切切嚓嚓的。打开衣柜，发现老师立在里面，整个人几乎瘦成了一副骨架，眼窝深深地凹陷下去，好像两道黄土高原中水土流失严重的沟壑。下巴长满了坚硬的胡须。

学生的学习成绩极为优异，他叫做杜夫。杜夫在班里很有势力，学校里流传着一句话，一班杜夫，去天尺五。杜夫的朋友遍布全校各班。只要他说一句话，全校都要震荡一番。历届学生会主席任职时候都要带着礼物来拜会他，坐在椅子上的杜夫站起身迎着说，拿东西来干什么，大家都是好兄弟。只要学校里有我杜某人一口饭吃，就不会让你们没饭吃。学生会主席就说，以后有事还要多听您的建议，我们都才疏学浅，需要向您学习。杜夫笑着说，你们太谦虚了。老师也都忌惮杜夫三分，见了面客气地打一声招呼。杜夫也礼貌地说，老师好。

杜夫喜欢语文，他认为语文如同一个梦境，当他走进其中，他感到一种刻深的欢喜，好像走入了一片朦胧的迷雾，在迷雾之中，有各种转瞬即逝的美妙颜色，有种种悦耳的声音，还有难以明言的香味，交织成一幅流动的盛宴，而他在其中大快朵颐。他说，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应有尽有，我们可以在书中实现所有的愿望。

杜夫与老师晤谈了几次。老师称赞说，你的学问很好。每次交谈，两人都有相见恨晚的惺惺惜惺惺的感觉。有一次，两人一直从白天谈到夜晚，老师又邀请他回家，晚上联床对谈。他们很自然地由一个话题引到另一个话题，像是在山路中驾驶车辆一般。

后来杜夫提出一个建议，他说，可以将一些篇目分给学生去讲，让学生对于课文有更好的理解。老师说，这个建议是好的，也是可行的。可以考虑应用到实践当中。第二天，杜夫就拿了一叠厚厚的策划案来找老师，老师看了看说，你的策划案很完整，可以依照你的计划施行。

于是几个学生轮流上台讲了一遍，杜夫讲的是《林教头风雪山神庙》，讲得炉火纯青，到了林教头杀人后风雪夜上梁山一段，大家都发出赞叹声。杜夫总结说，一百零八将有一百零九个人，其中一个就是我，也可以是你们。这时候，仿佛每个人都变成了林教头，正在泥泞的雪地中跋涉，向着雪中的梁山。杜夫说，梁山是所有好汉的理想，是所有好汉的目的地，但真正的梁山存在于我们的心中，真正的公道也存在于我们的心中。大家齐声叫好。

于是老师渐渐指定杜夫做主讲人。杜夫站在台上，指点今古，纵横捭阖，他的议论鞭辟入里，一针见血。他比作者还更明白文章所要表达的主旨。对于文本材料，他像是使用拖拉机对庄稼进行收割一样用强大的理解能力对文意进行了全面而细致的梳理。在他的带领下，全班同学都热衷于语文的学习。一些以前不交作业的也开始按时交作业。一个学生说，我从来都不想写语文作业，看你们能把我怎么办。第二天他的一根手指就不见了。他大声嚎哭着说，我的手指哪里去了。还我的手指。自此之后他不敢少写一个字。他绑着白色绷带的手仿佛在提示着他，让他时刻都记着什么。杜夫说，我从来不会强迫大家学习，学习是自己的事情。在杜夫的带领下，班级成绩独占鳌头。

很长时间里，都是杜夫为大家上课，这时候大家产生了疑问，大家的头脑里总有十万个为什么，老师去哪里了呢。杜夫对大家说，老师太累了，要回家去休息，托我帮他代课。但当一些同学提着各种礼物去看望许老师时，许老师的家人说他并不在家里，问大家，你们学校不是组织了一个什么旅游活动吗。几个学生走出来，脸上布满了疑云。

为了避开杜夫的耳目，大家找到一家较为偏僻的咖啡馆。一个学生说，让我们想一想老师去往哪里了吧。大家说了一些地方，火车站、饭店、外省，忽然一个说，也许已经不在人世了呢。把大家都吓了一跳。一个说，你意思是有人对老师下了手。他说，我是说这可能是一个趋势，老师即使还活着，也濒临着巨大的危险。一个说，还是让我们来梳理一下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吧。在此之前，我想问你们同意不同意我的观点，杜夫是一个文雅的流氓。有人同意，有人不同意。他接着说，杜夫一开始确实很乖巧，老师说什么他都做得很好，即使别人也能做好，但他永远比别人更好一步。正是这看似微不足道的一步让他在语文这里取得了成功。因此骗取了老师的信任，被老师提拔为助教，帮助老师搜集整理各种资料，代理老师出席各种会议。大家有什么事都先征询杜夫的建议而后才去施行。渐渐地，老师变成了在下面听课的俯首帖耳的学生，而学生逐渐变成了老师。大家围绕一些细节展开了讨论，比如杜夫在出席会议时候，习惯左手托腮还是右手托腮，习惯左手拧杯子还是右手拧，或者左右手开弓。比如杜夫在讲课时候朝老师的方向望几眼，是尊敬还是轻慢。一个忽然说，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我们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找到老师。我们多耽搁一秒，老师就多一分危险。

于是他们走进办公室，在衣柜里找到了老师。杜夫故作惊讶地说，老师，你怎么在这里。老师嗓子干哑，有些说不出话来。快，给老师倒水。老师喝了两口水，嗓子咕咕噜噜地，像是一口终于掘出水的枯井。喝完水后老师的脸上有了一些新鲜的颜色。但其中流露出怖惧的颜色。他挣扎着要走出去。大家将老师搀扶出去，但门口来了更多的人，都冷着脸，像一面面墙一般将他们团团围住。

杜夫冷笑着说，你们昨天去了哪里，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想要对我的所作所为做出评价，但你们还没有这样的资格。你们不是要寻找老师吗，他就在这里，你们以后可以住在一起了，你们可以每天接受老师的教诲，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杜夫挥了挥手，老师和学生都被带到一个一面是铁栏杆的空屋子里。屋子里有几张上下铺的床。一个学生说，这是非法关押。一个学生示意要低声。老师坐在床上，默不作声。到了晚上，有人将饭从栏杆下面递进来。是几个馒头，还有一同小米粥，几个碗。大家不想吃，但渐渐饿了，就都吃了。老师，你每天就吃这些吗，连咸菜也没有吗。老师点点头，说，其实馒头的滋味是好的，最没有味道的就是最有味道的，你们慢慢吃就知道了。一定要吃得比慢更慢一些，细细地咀嚼，好像自己是一台磨面机，面粉均匀地撒在肚里。像一场雪落下。

杜夫坐在班里看自习，用红笔判着大家的作业，好像阎王勾画着生死簿。他说，许老师对我说，他不想回来了，做老师太累了，世界那么大，他想去外面看一看，他将这个班交给我了。但他会时刻关注大家。学生问，现在老师在哪里。杜夫说，他在垂帘听政呢，你们的一举一动他都能看在眼里，甚至你们想什么他也知道。你们一点一滴的进步都会使他高兴，他高兴得简直要发疯，他殷切地希望你们每天都有一点小小的进步。一个同学看着教室里空缺的座位，问，老师，这些同学去哪里了。杜夫说，他们去朝圣了。他们一步一叩首，磨破了膝盖，磨破了鞋，头上结了硬疤，日复一日地走，最少走一个月。你们也应该有一颗圣洁的心。你们要学会从火中取出栗子。在艰苦的条件下磨炼自己的意志。

此后就有一个很像许老师的人坐在班里。但大家都知道他并不是许老师，他们之间虽然动作、语言有许多相似之处，但同学们凭借直觉感到他并非真正的许老师。他是任何一个人但不是许老师。杜夫也知道大家知道他不是许老师，但他还是做了一个调查，问大家相不相信他是许老师。一些同学说不相信，一些人说相信，一些人默不作声。第二天，说不相信的同学就消失不见了。剩下的同学都不大敢说话，互相使着眼色。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班里的阿和托病请假。杜夫让自己的心腹王五去看望他。阿和披散着头发，大声地嚷叫。王五说，朋友，你看起来境况不大好啊。阿和并不理会，他径直冲向卫生间，但没有坐在马桶上，而是蹲在一个塑料盆子上。在盆子里扑通扑通排泄一通，而后反身抓起一截粪便，往嘴里塞，一边咀嚼一边说，这真好吃。你要吗，说着要将褐色的散发着莫名味道的粪便递给王五。王五连忙起身往后退。但衣领上还是沾了一些，他跳起来跑掉了，大声喊，救命啊，有疯子。王五将阿和的境况和杜夫说了。杜夫说，那就算了。

杜夫将每个没有完成规定学习任务的学生都关在一个拉着窗户的教室里，用蘸了水的鞭子细细地抽打他们的脊背。一个学生被打得昏迷了，就用凉水泼在脸上，继续抽打。血从屋里一直流到外面很远的地方，像一条绵延的红线。杜夫说，我真是不忍心看到你们受伤，但这都是许老师让我做的，你们让许老师不高兴就是让我不高兴，让我不高兴你们也别想高兴，只要你们答应下次好好做，我就放了你们。大家都不迭声说要好好做。

一天，班里出现一张求救的信，是许老师的字迹，信上说自己每天备受折磨，希望得到大家的帮助。后面还附了一些失踪同学的名字。杜夫忽然走进来，问那是什么。大家都瑟缩着不敢说话。一个说，那是魔鬼。杜夫将手伸出来说，拿过来让我看看，看了之后撕得粉碎，说，纯属谣言，许老师就在我们班里。这是不明势力想要向我们班渗透。你们应该保持清醒的头脑，不要被蛊惑才好。在前进的道路上，有各种各样的谣言，我们应该像狮子钻着火的铁环一样钻过去。同学们都点头。

杜夫转身走了出去，边走边打电话。大家都有些惴惴不安。杜夫的每个字都像珠玉一样落在电话上，让电话显得耐人寻味。

同学们不太理解的是，班里素来以骨鲠著称的李约也同意杜夫说的班里那人是许老师的事。一天晚上，李约家门被敲得震天响。李约打开门，发现一个消失了好几天的同学站在门口。李约连忙让他进来，问，你这几天为什么没来上课。同学愤怒地说，李约，我一直以为你是一个好人，没想到你现在也变了。李约问，你为什么这么说。同学说，那天，只有我和几个同学敢说那人不是许老师，你们有的赞同，有的不敢作声。你们被带到了哪里。李约说，我们都被蒙住头，双手被绑在身后，被塞进一辆车里，一直走了很久。下了车，等了很久，听到铁锹铲土的声音。闻到地底的土气，他们把我们的头套摘下来，我们感到阳光像是一道道金箭射下来，眼睛疼得流泪。在泪眼模糊之中，我们发现这是一片荒地。前面有几个深坑。我们一个个被推进去。然后他们用铁锹将土铲在我们身上。也许是土不太多，在他们离开后，我又像穿山甲一样，从地底钻出来了。我在周围挖了一整天，但一个同学也没有找到。你为什么要回来。我想了想，觉得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于是我回来了。而且我相信你，李约，我知道你是一个正直的人，你一定能帮助我们战胜坏人，为大家伸张正义。让鹿重新成为鹿，而不是马。两人为被活埋的其他同学哭了一阵。擦干眼泪，李约将他请到里屋，说，我不是不分黑白的人，但我想要先保全自己，与他做斗争。既然你回来了，我愿意听听你的意见。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用笔在纸上交谈。同学写，联合阿和，内呼外应。李约写，内外交攻，善哉善哉。两人笔谈之后，将纸都用火烧掉。而后一起躺下，抵足而眠。

同学叫做张峰，是李约与阿和的好友。第二天，李约去上课时候，对张峰说，如果要出去，可以戴上假发，乔装打扮一番再出去，如果没事可以到地下室去，那里有充足的食物和水。

李约放学回来，对张峰说，今天好惊险。张峰问，发生了什么。李约说，杜夫让大家分组讨论课后的一个问题，组里一个人因为写作业太累而睡倒在桌子上。杜夫走过来，揪住他的头发，将他的头提起来，往桌子上撞了两下，他醒来，抱住头害怕地说，对不起，大哥。杜夫说，他有了过错，你们这一组的人也要连坐。一组六人都被罚去操场跑圈，跑了大半天。跑完后，大家身上出了一层又一层汗，细细密密的，好像一层晶晶的盐，这时候杜夫突发奇想，他说，我要为你们每人都设计一个纸裤衩，每个上面都写上你们的名字，你们以后什么都不用穿，就穿纸裤衩好了。于是杜夫让人拿来白纸与胶水，做了好几副纸裤衩，让大家脱了衣服，穿上，在街上来回走。这时候我发现一个同学的内衣里缝着一张纸，我趁人不注意躲到厕所里看了，原来是老师写的衣带诏，说让联系我还有你，以及另一些人一起反抗杜夫的暴政，我连忙将那封信撕下来，揉碎，冲进马桶里。你说危险不危险。张峰说，李约，你真机智。李约接着说，杜夫欣赏着我们穿纸裤衩的样子，笑得前仰后合，他说，以后，谁违反课堂纪律，整个组都要接受这样的惩罚。

在课堂上，大家动辄得罪。有的安安稳稳地坐在那里，但这样也会被提点起来，被安上一个莫须有的罪名。杜夫走到某个同学身边，影子仿佛变得很巨大，将同学笼罩进去，好像笼罩在一个黑袍之中。不断有学生被两个壮汉夹住两只胳膊拖出去，大声地叫喊着，微臣冤枉啊。

杜夫越来越成为暴君一样的老师了。有学生直言进谏，说，皇帝圣明，当以生为本，不能倒行逆施，长此以往，则班将不班矣。杜夫挥挥手，他就被扔到虿盆里，身上爬满了蛇，缠在腰上，绕过脸面，咝咝地吐着信子，还有人被绑在加了热的电炉上，浑身被烤焦，发出浓烈的烤肉味道。下课时候，有人拿着练习册上去问题，等到翻开时候，里面出现一把匕首，同学操起匕首去刺杜夫，杜夫惊得跳到椅子上，同学将椅子踢倒，杜夫又跃到桌子上。用脚踢同学，同学用匕首抵挡，但匕首被踢飞了。两人飞身去抢匕首。同学抢到了匕首，但被压在身底。杜夫用拳头揍他，他用刀子反身去刺。将杜夫的衣服划开一道口子，但没有伤及肉体。杜夫将他的手腕扭住，用膝盖不断地顶他，又腾出一只手，用手肘撞击他。好像在他身上跳舞一样。匕首砰地一声掉在地上。杜夫将刀子捡起来，让人把他捆起来。此后，杜夫专门安排了一个人在教室门口检查，禁止携带任何管制刀具。大家上课都要跪着上，不过下面可以放一个蒲团一样的垫子。

因为做事风格凌厉，杜夫很快被提升为主任，又成功晋升为副校长。

杜夫站在三楼阳台上，看着下面来来往往的学生，拿出自己的弹弓，用石子向学生弹射。被打中的学生都疼得啊啊直叫，四处跑跳。看着下面混乱的场面，杜夫哈哈大笑起来。一个学生被打中了眼，捂着眼嚎哭。有的被打昏脑袋，倒在地上，口吐白沫。旁边的学生称赞说，大哥，你真是百发百中。杜夫微微笑了笑，继续淡定地将石头放进弹弓皮兜，拉动皮筋，而后传来痛苦的嚎叫声。

一天，杜夫忽然想要看着火的场面，于是亲手放火，点燃了学校里的一座旧房子，火顺着墙向上攀升，一纵一纵地，好像在愉快地跳跃。正在里面办公的人看到冲天的火光，闻到熏人的烟气，慌乱地往出跑。火光变幻出七彩的诡魅颜色，好像万花筒一样。杜夫看着瑰美的火光，在旁边笑着鼓掌说，这是真正的火，你们觉得这与三昧真火相比怎么样。大家说，三昧真火都不如。

许多美丽的女生环绕在杜夫身边。有甜美类型的，有清新类型的，莺莺燕燕，声音婉转多情。杜夫坐在她们中间，闻到脂粉的气息，如同坐在春风之中。等到晚上，杜夫坐着狗拉的雪橇，在女生宿舍前来回走。走累后停在哪里就在哪里歇宿。

在暗室里，李约、张峰、阿和一起低声说话。阿和问，现在怎么样。李约历数了杜夫的罪行，张峰说，只怕还要变本加厉。我们还是早日想出办法才好。我原以为，从学生变成老师更能体恤原本学生的辛苦，没想到比从前的老师更甚。

他们反复筹划，不断地设想着可能的结局，在思想的迷宫中左冲右突。但每次都有不同的情况，都浮现出新的细枝末节。最后，大家点头说，总难以有万全之策的，到时候见机行事就好。

在杜夫的主持下，每个教学楼都被改装成了城堡。修筑了高高的城墙，凹凸的女墙，上面还有射击孔。专门有人负责开关城门。晚上还有人负责巡逻。每过一个时辰就有人提着红色灯笼打更。用沧桑的声音喊着，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杜夫是一个好大喜功的人。他指挥学生攻击邻近学校，战胜了附近的初中、小学。并与他们联合起来攻击另一个区的学校。为了使进攻更加名正言顺，在校际足球赛之中，让足球生挑衅对方，两队球员打了一架，而后杜夫带领学校的壮丁出征，攻陷对方学校，竖起自己学校的旗帜，与对方校长签订协议使之成为自己的分校。

杜夫率领的军队战无不胜。先后拔二十余座学校，坐拥众多学校的杜夫成为总部校长。大家都称呼他为杜校长。杜校长每天驾车在各个校区视察工作，前后拥着模样相似的几辆车。

在前往一个分校的途中，一枚自制炸弹投中了前面一辆车，司机不幸遇难。杜夫正好不在那辆车上。为了保障安全，每天，杜夫都会更改乘坐的车辆，常常放出假消息说自己坐在某一辆车而实际坐在另一辆上。而袭击者被假消息迷惑没有袭击成功。袭击者被逮捕后，警察进行了严刑拷打，但袭击者什么也不说。

杜夫又雇佣了许多保镖，都是以前特种部队的。

张峰与李约等人先后联系了许多人，在城市里挖了许多地道。李约每天照常上课，张峰与阿和一起研究学问，以及反抗的方法。两人每天很早就醒来，学习拳击与剑术。还开办了一个国术馆，吸引许多有志之士与小孩前来学习。学习过后引导大家对自由与民主的探讨，批判杜校长等为非作歹之徒。大家一起宣誓说，扫除奸非，肃清中州。

有一天，李约很晚还没有回来。大家派人去打探。发现李约正与两个人扭打。人们冲上去，两个人夺路跑掉了。他们是什么人。李约说，大概是校长的人。

没过两天，杜校长邀请李约一起吃饭。两人坐在杜校长的宅院的亭台中，有许多妙龄女子陪酒。酒过三巡，杜校长命人退下，他举起杯子说，李约，我敬你一杯。李约也举起杯子，两人碰杯。李约说，谢谢杜校长抬举。杜校长笑着说，天下英雄，只有你和我罢了。李约吃了一惊，双手颤动，酒杯掉在地上，这时候刮起一阵风，李约忙说，风太大了，酒杯也掉了，真是不好意思。杜校长说，起风了，大概要变天了。来人，把桌子搬到屋子里。两人重换杯盘，又喝了一回酒。一杯杯不停地喝，一人喝了一瓶五十多度的白酒，都没有醉，于是又上了两瓶。两人又喝完。渐渐地，天色晚了，李约说要回去了。杜校长说，就在我这里好了，我这里虽然简陋，但东西都一应俱全。李约走到哪里，也都有人跟随。

李约为什么不回来，张峰问。阿和说，有情报说李约被杜校长软禁了。莫非我们的行动已经暴露了。也许我们应该提早行动。

杜校长出现在电视上，他说，我们要促进学校全面发展，在学校里建立电影梦工厂，帮助学生实现电影梦，挖掘学校里的明日之星。还要设立各种研究机构，提高学生的科研能力。他还承诺，在学校里建立养老院与孤儿院，帮助天下需要帮助的人。他还要在学校里建造一个养殖场，里面养许多奶牛，让老师学生喝到最新鲜的牛奶。说话的时候，杜校长的脸上充溢着自信豪迈的光芒。杜校长说话文采斐然。穿着黑色西装，戴着黑色礼帽，整个人也显得文质彬彬。有人将他称为教父。他的笑容被称为教父式笑容，是那种似乎不笑的笑，冷冷的笑，好像冬日里难以融化的寒冰上的笑的倒影。

许老师和学生被关在一起，每天粗茶淡饭，倒也清心寡欲。他将毕生所学都教给了和他朝夕相处的学生们。学生们学得格外认真，好像渣滓洞的革命烈士。许老师对一些失去信心的学生说，什么时候都不能放弃。我们心中必须要有光明，即便身处黑暗之中。要相信光明终究会到来。学生说，可是，这黑暗太浓厚了，简直让人感到窒息。许老师说，不要紧，乌云不会遮住太阳，当你觉得黑暗最浓厚的时候，其实就离光明不远了。只要你心中有信，就会有光明，有未来。你可能以为自己受的苦太多，但其实大家都在受苦，只不过形式不同，因此，我们可以说，我们承受着人类共同的苦难。而经受苦难，就是我们同向更好的未来的修行。大家围坐在许老师身边，共同探究一个又一个问题，仿佛皆成阵法互相传授功力一样。大家不时发出会心的笑声。大家都心怀幸福入睡，梦里也有一片乐园。许老师说，这大概就是颜回的“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的境界吧。

一天，一个学生低声说，许老师，我好像发现一个地下道。我们或许可以从那里出去。老师说那是什么地方。学生将一块地方指给老师看，说，有一天我正在睡觉，忽然听到下面有巨大的声音，好像还传来说话声。等声音过去，我开始每天挖土，把土都撒在别处，终于挖通了地道，也许可以通到外面去。许老师说，你们去吧。学生说，我们一起走。许老师说，我已经断绝了出去的想法，如果我命该如此，那就如此罢了。你们还年轻，找到一条出去的路，就勇敢地去走。学生说，老师，你常常教导我们不要放弃希望与光明，你为什么要独自守在这里呢。许老师笑了，说，劝说别人是容易的，自己做却不容易。或者可以说，你们是继承了我的愿望，因此你们的行动也是我的一部分。你们快去吧，不然被发现就晚了，我愿意留在这里为你们断后，有缘日后自会相见。学生们与许老师含泪告别。他们一个个下到地道中。一条黑黢黢的路展现在他们面前。

走了很久，前面似乎有了一些光明，有一个窨井盖，几人从下面走上去，阳光沐浴在身上。大家的脸上都带着犹疑的兴奋。我们解放了。

过了几天，他们收到一封没有署名的邀请函。是我们的人，他们说。于是在一个风雨之夜，几人一起去往一个地方。

李约不见了吗。许老师也不出来。我们也与世隔绝很久了。几个人吃饭，喝了一回酒。决计要反抗。我们要回到地下去。像土拨鼠一样反抗。农村包围城市。把革命进行到底。

杜校长对将要毕业的学生演讲，他站在上面，双手支在演讲台上，聚光灯打在身上，如同从灯光中显映出来，仿佛是光的化身。杜校长讲完一段，大家都发出雷鸣般的掌声。震得整个楼体都动荡不已。杜校长说，你们将要走上新的人生，步入更好的殿堂。这里是你们的快乐驿站，经由这里，你们可以在时空中自由地翱翔，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而这里永远是你们的能源基地。学校永远欢迎你们。

台下有人说，杜校长真是兢兢业业。有人说，我常常半夜还看到杜校长在辛勤地加班。大家说着说着流下了感动的眼泪，有人跑上去给杜校长献花，大家都说，校长，我们爱你。杜校长鞠躬说，谢谢大家。

校长的肖像画挂满了学校的各个角落。大家看到校长肖像时候，都要停下来，敬礼。而如果有幸见到校长，大家都欢呼雀跃，向他投掷水果与鲜花，好像女子见到了潘安模样。

学校里增加了许多蓝色铁质围栏，要兴建许多建筑。校长说，我们这里要有宫殿，有研究所，还要有游乐园，养殖场。不同的工事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可以听到机器的履带声，工人的挥汗声。杜校长带着市里的领导参观时候说，这将是一所万能的学校，它拥有人类社会的所有功能。人类的所有愿景也将在这里实现，人类的梦想就在这里起飞。领导拍着杜校长的肩膀说，这所学校大有可为。如果这里做得好，我们也可以在其他学校推行这样的举措。杜校长说，您真是一个有眼光有格局的人。百年大计，教育为本，学校兴则国兴，通过发展学校，可以使社会得到进步。学校里的工人们如同工蚁一般在学校各处忙碌。杜校长亲自带着人慰问工人，送给他们许多礼物，工人说，杜校长，我们一定尽力工作。

校园各处都燃起了烽火，号角声在全校回荡。校园正门与侧门都有人涌进来，潮水一般。大家手里都拿着铁锨、菜刀、砍刀、木棒向校园冲去。一些原本守卫城门的学生纷纷倒戈，与大家一起向城内攻去，他们打破玻璃，攻破一道道防线，躲过许多暗器。在一楼门口，一些学生坠入陷阱之中，陷阱中是密密麻麻的长钉，大家铺上木板，跨过陷阱，上楼。砰砰，守城学生与攻城学生进行了激烈的枪战。许多人被打中，翻下楼去，发出一声沉重的钝响。有的躲在一楼大厅的柱子后面，开枪还击。枪弹火光像闪电一样。

喊杀声不绝于耳。血雨缤纷。不断有人加入战斗，好像一个绞肉机一般。这时候，大家看到一队工人从建筑工地跑出来，他们开着挖掘机，拿着镐头，向攻城学生冲去。被活捉后也决不投降。他们说，士为知己者死，杜校长是我们的恩人，我们不会屈服的。士可杀不可辱，杀了我们好了。

杜夫看着厮杀的人群，好像遄动的云翳或者飞舞的黄沙一样，他一步步走上高台，仿佛就此登基。侍女与许多宫人都已经裹挟着金银珠宝逃走了，整个宫殿空荡荡的，一些忠心的部下让他赶快逃，他们作掩护。杜夫摇头说，我哪里也不去。起义军就要攻上来了。他迈动双腿，上到最高层，很从容地，一步步走到高台边缘，他展开双臂，身体向下倾仄，像一只大鸟，就要展翅飞翔。在风的吹拂下，像一朵雪花一样，他开始永无止境的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