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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

希烈用刀指着阿候大声说,有两种方式,一种是杀想要杀他的人,一种是杀他自己。刀原来是阿候的,但现在被希烈抢过来。阿候不敢反抗了,他被打得没有丝毫还手之力,何况在希烈后面还站着一个更加魁梧壮实的人,几乎像一面墙。希烈又用侧踢腿法踢了他一脚,腿法十分凌厉,踢到他脸上,将他一直踢到后面的墙上。然后将他拎起来,继续对他施以拳脚。

一开始,阿候在打梁成。因为他怀疑是梁成告诉王强阿苗在和自己谈恋爱。王强是一个有个性的人,平时总戴着帽子,帽子侧向一边,盖住头发。他是阿苗的前男友,两人青梅竹马,但后来阿苗不大喜欢和王强交往了,但王强依然爱着阿苗。他密切注意着阿苗的动向,阿苗常常和男子笑闹,在外人看来,多少带着一些狐媚的色彩。王强常常嫉妒生气。听了梁成的话,他带人去将阿候狠狠揍了一顿。

阿候用拳头、肘子、腿全力地打梁成,好像一个联动的机器。梁成一动不动,就连脸上也没有表情。像一截被锯断的木头。阿候将梁成拖到外面,拿出一把刀,刀刃在阳光下闪着光。

当希烈打阿候时候,他的轮廓变得异常粗犷,眉毛仿佛变粗了许多,在他的身上,男儿的血性与气概闪耀着独特的光辉。或者可以说,他彰显了宇宙间雄性的气质。这大概因为他的眉毛弯了起来,因此显得粗厚了一些,像是最大号的毛笔狼毫用力地顿下来。就像拳皇中的人物一样,他将阿候提起来反复摔。阿候的声音呜咽着,听不清楚,像是哀求,或是咒骂。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就像风的势头在穿过大街小巷后越来越小一样。

阿候不是没有想过去混社会,但他其实是一个没有什么志气的人,也没什么本事,凭他的平庸无奇的资质只能做个地痞流氓,想要再上一层是绝不可能的。他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货色,就因如此,他喜欢欺负别人,将之作为无聊时的消遣。同时,也被别人欺负着。就像在拥挤的大街上行走,被人潮裹挟着,挤着别人,也被人挤着。

大哥拦住了希烈。希烈说,大哥,我要把他割了。大哥说,犯不着和这种人计较。希烈用食指指着阿候说,以后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最好不要让我看到你。

其实阿候并不大认识希烈,甚至可以说毫无交集。但希烈和大哥就像从时空传送门中出现的一般,将他痛打了一顿,仿佛是对他的卑鄙的警示与惩戒。阿候意识到,这个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却有无缘无故的挨打。或者说,所谓人生就是一场接一场的挨打。

大哥是一个大块头,他超越常人的体格使他无论什么时候都可以引起人们的注意。他的肌肉坚实如同石块,用铁锤砸在上面大概也会发出火光。如果站在狭小的走廊上,他整个人就像一堵墙,将上下左右的空间拦得严严实实。希烈是在上学时候和大哥亲近起来的。他们都学体育,都拥有一副好身体。大哥尤其如此,可以睥睨整个学校的学生。大哥曾一个人打败过百十几个人。他将一根从对方手里夺过来的铁棒抡得虎虎生风,打得人们吱吱哇哇地惨叫。大哥的手下在后面围观。大哥说,你们不要动,我一个人就可以解决他们。对方逃跑时扬起了巨大的灰尘,还有的倒戈成为大哥这面的人。

大哥的身边有一个很年轻的女子。他们常常一起吃饭。女子将他喜欢吃的菜喂给他。下雨时候,大哥也很体贴地将衣服披在她身上。女子小巧玲珑,和如同铁塔一般异常魁梧的大哥站在一起,就像一只猫和一只老虎站在一起。大哥很喜欢她。她是一个有本领的女子,有着许多传奇的经历。

有一段时间,阿候去酒吧当侍者。是他的一个表哥给他介绍的工作。表哥对他说,你好好做,这里有我认识的人,他会照顾你的。阿候点点头,阿候每天带着微笑迎候客人,一回,几个醉酒的客人要在酒吧打架,阿候过去拉。但被两拨人夹在中间,两面的人都好像想要隔山打牛,把他结结实实地打了一顿。阿候躺在医院里,酒吧将他送到医院,为他治好了伤。阿候却觉得不满足,他想要额外的赔偿,酒吧给了他一些钱,就把他辞退了。阿候又变成了无业游民,他在街头游荡。他的脚步就像风中的纸屑,被风吹到很远的地方。他走着走着裤兜里的钱就不知道去哪里了,他举起拳头说,该死的小偷。他已经一天没吃饭了,饥饿的肠胃里不断地涌着酸水,他快要被自己腐蚀了。他走进一家超市,他抬头看了看,似乎没有监控,他转了一圈,若无其事地将一根大香肠揣进自己的兜里,又背着人将一盒饼干,一个罐头塞进自己的衣服中。为了掩饰,他将双手放进衣兜。他走得慢悠悠的,罐头总有些摇晃,他用双手将衣服向外拱起。他的心里惴惴的,打算快步走过出口。但在经过结账台时候一双大手拉住了他,他的头脑一时变为一团乱麻,好像电脑短路一样,他几乎要犯癫痫了,他感到手脚都仿佛在反对着自己。超市的几个穿着灰色衣服的保安走过来,将他带到一边的小房子里,让他掏出偷窃的东西,他一一拿出来,保安扇了他一耳光,又踢了他一脚,另一个保安也这样打了他,以及其他保安。他的身体一场虚弱,像烂泥一样瘫倒在地,两个保安用胳膊将他架起来,扔了出去。在挨打的时候,他才感到了一些坦然,毕竟,这是世界对待自己的方式,而这也消解了他的负疚与罪恶感。通过挨打,他仿佛又得了一次涅槃重生的机会。他摸了摸自己的脸,左面有些肿,他想,他们为什么要都喜欢打他的左脸呢,大概因为他们都是右撇子吧。他摸摸自己的屁股,因为被摔出去时屁股着地,所以有些疼。他的饿意因为恐慌与屈辱而减轻了一些,但过了一会,又变得强烈了。他决定去打劫。前面有一片树林,他躲在一棵树后面,经过的人并不多。一开始走过来两个大汉,不久走过一个小孩。他截住小孩,和小孩要钱,小孩翻遍身上大大小小的口袋,只有两块五毛钱,两张揉得很皱的纸币,一枚铜镚。他将它们都抢过来,还给了小孩一脚,小孩哭着跑开了。又等了一会,一对年轻男女走过,他拦在他们面前,说打劫。男子让女子站在一边,说,你等着。原来男子就是保安,阿候又被揍了一顿,他的胳膊被拧在身后,保安用膝盖顶了好几下他的屁股,疼得他哎哎呦呦地叫。而后保安从后兜掏出一副亮闪闪的手铐,将他的手铐在一根较为粗壮的树枝上。保安忽然童心大发,将右手大拇指和中指捻在一起,将中指向他的脑门弹出,好像弹玻璃球一眼。用指骨给了他几记爆栗后,他又让女友弹。但女友说走吧,弹什么弹。两人渐渐走远了。阿候挣扎了许久,终于将树枝掰断,戴着手铐跑走了,边跑边想自己也不是抢劫的料。可是他适合做什么呢。他的知识水平也很有限,读了一个职高,但在职高也天天打架,但被别人打的时候更多一些。他身体的抗击打能力也提高了许多。比如在对方用拳头锤击他的时候,他用自己的额头去挡。在对方要踢他裆部时,他就转过屁股。当他被揍得鼻青脸肿的时候,他就回到宿舍,用被子蒙住脸,睡上一觉,醒来后就会觉得好一些,阳光也仿佛更加明媚了。

大哥的女人堪称现代花木兰,她曾经在夜里一个人潜入敌方阵营,将自己的兄弟解救出来。当时敌方在郊野搭了许多帐篷,帐篷周围的铁架上都擎着火把,周围充盈着火焰燃烧的味道,小喽啰在帐篷之间来回走动巡逻。她将枪戴上消声器,开枪打死两人,换上其中一人的衣服,将两人都扔到一道沟下。不知从哪里跑出几只野狗,红着眼,疯狂地攫食着尸体。她混入几个大帐之中,终于找到关押她兄弟的地方。但这时候一把冰冷的枪指住了她,对方说举起手来,我已经盯了你很久了。她举起手,对方问,你到底是什么人,是他的同党吗。她说,不是,我是他的另一个仇人,我要把他带走,用私刑处置他。对方说,这倒是一个好主意,可是我为什么要相信你呢。她说,我给你看一样东西,那人凑过来,她掏出枪,一连打了他三枪。而后迅速地将大家解救出来。

之前梁成和希烈大概有过一面之缘,他没想到希烈在他被欺负的时候会来帮助他。在希烈突然出现时候,他差点没有认出他,他只是觉得很熟悉,但一时想不起。后来他想,他们或许是在一个公交站牌下认识的,两人坐一趟车,希烈问他某一个地方在哪里的问题,梁成说在某一站下车,往东走一个街区,再向南走一段路就好了。这样的对话让他想起小学时候学的英语对话。梁成也正好在那一站下车,两人顺路走了一会;或者两人是在录像厅认识的,梁成很喜欢看电影,他从电影里不仅看到了悲欢离合的故事,还看到了生活,看到了自己。自己仿佛也是其中一个。有一次他在大厅里看一部恐怖片,希烈进来了,他坐在他旁边,但他忘了带钱,梁成帮他付了钱。但梁成并不能确定,他的想法或许是从电影中移植过来的也未可知。他们可能并不认识。

说起来,阿候和阿苗并没有谈过恋爱,他们只是像浮萍一样偶尔聚合在一起,他们是职高的同学,职高的学生都不大爱学习,只有很少的同学比较刻苦。梁成就是其中一个。梁成并非喜欢学习,而只是喜欢学习的状态。他一个人,安安静静地看书,或者安安静静地做一些其他的事,比如遐想。在他的想象中,万事万物都蒙上一层滤镜般的梦幻色彩,像补丁一样补在有缺憾的事物上。只要他披着梦的百褶衣,这个世界就仿佛温柔起来。阿苗其实一开始喜欢的是梁成,但梁成身上似乎有一种凛然不可犯的正气,她不敢轻易尝试靠近。或者说她越想靠近却越不得不远离,好像力气不足的人难以拉开巨大的弓,而始终不能射中靶心。她只能远远地看着梁成。这时候阿候就在她的眼前像苍蝇一样晃来晃去,于是她想,如果大家都是人的话,那么每个人大概都有一些相同或相似的特点,只要把大家的不同特点集中在一起,就可以拼出一个完整的梁成。于是她开始和不同类型的男生打情骂俏,玩得不亦乐乎。不知道为什么,阿候就被她吸引了,虽然他一开始也只是浅尝辄止的态度,但现在他抱了更大的希望,他像一个猎人一样靠近自己的猎物。课间时候,两人在课桌之间的空隙中来回追逐奔跑,阿候像跳木马一样跳过课桌,阿苗则直接通过凳子跳上桌子,又跳到另一个凳子上,再跳到地面。为了更好地开展追逐游戏,他们将桌子摆成不同的形状,八阵图,九宫八卦图,一字长蛇阵,或是其他形状。两人像大侠一样飞檐走壁,为了练习轻功,两人都在腿上绑着重重的沙袋。练习了两个星期,两人都可以直接飞过一张课桌,像直升机一样。却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时候突然出现了王强,王强说,你叫阿候吧。阿候说是我。王强给了他一耳光,他退后两步,捂住自己的脸,说,你为什么凭空打人。王强说,我打的就是你。他让手下的人抓住阿候,他捏着阿候的脸说,说,你是不是在追求阿苗,阿苗是你想追求就可以追求的吗。像是对着沙袋练拳一样,他不停地击打着阿候的身体,当打到阿候腰部的时候,阿候哎呦一声,软了下来,滑倒在地上。王强说,你给我记住,以后不要靠近阿苗,不然我就废了你。几个人坐上几辆车,扬长而去。

多年以后,大哥成了整座城市的大哥。每任市长上任时候都要带着礼物来见他,他也回馈给他们大量的礼物。大哥只要动一动手指,手下就可以领会他的意思。很多事他并不出面,部分交给了希烈,部分给自己的儿子,还有一些交给自己的义子。隔一段时间,他们就向他述职,大哥坐在一张镂刻着龙的椅子上,三人坐在他周围。他听他们每个人的话,而后给出自己的评价,有时则是严厉的告诫。他最得意的是自己的儿子。他觉得他很聪明,什么事都可以处理得很周到。也许儿子那边有很厉害的军师吧。义子和希烈也做得很好,他们像章鱼一样牢牢把持着城里的加油站、娱乐、地产等行业,巨大的利润像丰沛的水流一样涌向他们。他们配备着各种各样的枪,有的则喜欢旧式武器,于是在兵器库里放着十八般兵器。用的时候就去拿。

阿候后来娶了一个带着孩子的女人。他因此刚结婚就成为了父亲,虽然是后父,像后汉书一样的后父。女人是一个悍妇,前夫多次被打得遍体鳞伤,一言不合就被罚去顶米缸,或者罚抄孩子的作业,或者跪搓衣板。一次女人举起木棒敲击前夫的脑袋,打得前夫血泪淋漓。前夫依然不敢离婚,直到他的母亲看不下去才诉诸公堂。阿候和女人刚结婚那天就打了一架,打得鸡飞狗跳。后来几天又接连打了两架,以阿候被降服告终。阿候从此过上了惧内的生活。妻子大吼一声,就吓成一团。妻子经常向他大声吼叫,将他的心肝肺都震得哗哗作响。

大哥的儿子带人贩卖白面,大哥安插在儿子身边的手下告诉了大哥。大哥将儿子叫来,用龙头拐杖嘟嘟地点着地面,说,不要沾那种东西。你就是有十个头也不够用。儿子低头说,知道了,爸。

梁成在另一座城市开了一家宠物医院,他熟悉每种动物的喜怒哀乐,好像熟悉人一样。他因为治好了一条年事已高的狗而被誉为动物界的华佗。每天带着宠物来找他看病的人络绎不绝,有人甚至牵了一头骆驼。还有的有灵性的动物竟然自己找上门来。梁成为它们消毒,麻醉,手术,包扎。动物们都发出了开心的笑声。

大哥还有一个女儿。她的身材如同大哥一般高大,她能一次吃掉半口猪。但因为小时候一次高烧而烧坏了脑子,所以做什么事都有些让人迷惑。大哥因此最担心她,请了许多高手做她的扈从。她说的话随从都不敢违拗。她带着他们守在学校门口,和从学校里出来的学生要钱。学生从裤袋里掏出本来打算吃饭的钱,肚子咕咕直响,里面好像住了一只母鸡。她说,还有没有了。大家都知道她是大哥的女儿,也都不敢惹她。

宠物店的玻璃门开了,门口一只招财猫摆动着手说欢迎光临。助手问猫病了吗。对方说是的,已经好几天不吃饭了。梁成听到说话声,感到说话声未免有些熟悉,转过身来,发现是阿苗。阿苗也发现了他。她说,梁成,你在这里呀。梁成用手挠挠头说,是啊。阿苗说,你和从前没大变。梁成说,是吗,我这几天总感觉到累,眼睛好像也不如平常有神了。这是你养的猫吗。阿苗说,是的,我养了两只猫,但这只出现了问题。梁成用戴着透明手套的手摸了摸猫,看了看猫的眼睑,说,没什么大碍。阿苗说,那我就放心了。我们好像很久没见了,没想到我们会来到同一座城市。梁成说,确实是。阿苗说,今天你有时间吗,我们一起去吃饭吧。

但儿子依然偷偷地做白面生意。终于在一次交易中被抓。那天天很蓝,他的脖子上戴着金链,手上戴着名表,穿着白色的唐装,坐在一辆凯迪拉克后面。到了约定的地点,手下为他打开门,他披上斑斓的豹皮大氅,戴着墨镜。前后都围着保镖,几个人提着箱子。像一片云一样向前飘去。忽然一个手下跑过来,附耳低声地对他说,有内鬼。他停下来,几人立即转身,往回跑。然后是穿着便衣的警察,举起手来,他们从不同的方向用枪指着他们,好像一张渔网一般,将他们完全覆盖。于是几人被抓了进去。大哥派人疏通打点了一番,过不多天就可将他释放。但不知道得罪了谁,大哥的儿子死在了监狱,几个狱友用折断的牙刷柄捅他,他开始要反抗,后来身上插满了牙刷,好像一只刺猬,血流了满地,流成一个人的形状,而他倒在血泊之中,好像是血的模具。警察来了,将枪对准他们,几个行凶的犯人双手抱头蹲在地上。

大哥的女儿走起路来一晃一晃的,她的脸上总闪着快乐的光,手里拿着各样零食,边走边吃。她的快乐简单而朴实。直到她遇到一个学校里的男学生。男学生体格壮健,手臂有力,像大力水手一样。他是大哥一个对手的女儿的男友。她看到他之后就想到了可口的羊肉串,想到了美妙的乐曲,想到了香甜的睡梦。她的胸中涌起少女的羞涩。她让手下将他带过来,对他说,你看我怎么样。男生说,我看不出来,你有什么事吗。她说,没什么事,只是想问问你。好了,你走吧。他反身走开。过了两天,她又叫住他,邀请他吃了一顿饭。他吃得很快,风卷残云一般,吃完后他又要了一碗。后来一次她看到他和另一个女子很亲昵地走在一起,她让手下去查那是谁,手下查过后告诉她是她父亲对手的女儿。她说,怎么办,一个说,把她干掉。另一个说,不能轻举妄动,对方的势力也很大。大家说了一会,她突然握紧拳头,将拳头砸向自己的腿说,今天我要请他喝酒。

阿候右半面脸肿得很厉害,他一连好几天不敢出门了,出去一会也戴着口罩。晚上,他睡在沙发上,不时地被噩梦惊醒。梦中他总是被人追杀,他跑啊跑的,但好像永远跑不出去,有时竟又跑回敌人的身边。他不停地战栗,然后惨遭酷刑。他每每从惨叫声中将自己喊醒,好像嘴里设置了一个闹钟,醒来后才发现是前两天的伤口在隐隐作痛。他盖紧被子,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涌上心头。

他们已经说不清喝了多少酒了,大哥女儿依然叫店主再拿几瓶啤酒。男生的身体微微有些晃,他看人已经不太分明了,他将一个人看成两个人,将两个人看成四个人,他看到有四个她。那天晚上她将他带回自己的家,他将她认作了自己的女友,他不断地对着她呼唤她的名字,她也将错就错,用手轻轻抚摸着他。她的手很柔软,让他感到自己正被一种温柔的力量包围,好像陷入柔软的沙发,或者是一张由海藻铺就的床,他的周身都十分熨帖,他感到腰间突然涌出一道蓝色的光,穿过丰满的云层,射出大雨一样的飞燕。次日他醒来时候,发现她在身边。他问,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阿候的妻子用连珠炮一样的话语叱骂着阿候,阿候在她面前越来越小,好像可以缩小到螃蟹壳中去。面对妻子,阿候根本没有正视的勇气,他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地面,看着自己的脚,他的眼珠几乎要掉下来。她的妻子打了他一锅盖,他抱着头在屋子里来回奔跑。因为长时间在屋子里逃窜,他对于屋子的构造有着异乎寻常的熟悉与理解。他还为自己设计了许多逃跑路线图,就像火灾或者地震时候的逃生路线。他为路线图倾注了很大的心血,他画了许多草图,反复考虑不同方位的受力角度及适宜程度。他对自己的图样要求很高,一条线也不能错,他边画边得意地偷笑。他甚至买了一根麻绳,可以在发生危险的时候从窗户上吊下去。

阿苗啜饮着黄色的大麦茶,说,你还记得以前的同学吗。梁成说,大部分都忘了,都不联系了,几乎见不到。阿苗说,是啊,有时候想起来,简直难以相信,自己的从前竟然是那样的。你现在结婚了吧。梁成说,还没,感情方面,我不是很在行。阿苗说,唔,大概因为很难确定吧。梁成说,是的,一个未知数。他们共同看着窗外。两人吃饭。阿苗吃了不多就不吃了。她问梁成一会有什么打算。梁成说,没什么事。阿苗说,那么,我们一起去看电影吧。两人坐在电影院,梁成看着看着就睡着了。当电影结束时,他的身子感到有些凉意,他看到大家都站起身,然后是片尾曲。阿苗说,我们也走吧。两人往出走。座位之间的空隙有些狭小,两人横着向外走。阿苗将手递给梁成,梁成顿了顿,好像有些恍惚,握住了她的手。

在一次争吵后,说是争吵,其实是妻子对阿候单方面的责骂,阿候则在一边连声说说得对。阿候妻子赐给阿候他买的麻绳,告诉他,现在,阿候,听好了,我判处你死刑。阿候将绳子甩到枝形吊灯灯架上,打好结,将凳子放在下面,爬到凳子上,将自己的头放在绳套里,踢开凳子,绳套渐渐紧缩,一阵痉挛传遍他的全身,他感到就要窒息,这时候他想起自己还未完成的逃生路线图,那是他唯一割舍不下的东西。可绳子勒得脖子生疼,他双手紧紧抓住绳结,双腿朝虚空处蹬,但哪里也蹬不到。好像蹬在一团巨大的棉花上。但他并不感到后悔,他反而感到一丝解脱的欣慰。他终于逃脱了妻子的魔掌。就在他闭上眼睛的前六分之一秒钟,他听到妻子卧室的门开了一下,一个身影闪现了三分之一秒,而后又退回去并关上了门。于是他感到自己死了。他确实死了。绳子还在悠悠地荡着。然后是妻子爽朗的大笑声。然后是号啕的哭声。

王强在一家餐馆做了厨师,他戴着高高的白帽子,围着围裙,一手执着锅,一手拿着铲子,火苗在锅下面滋滋地燃烧,菜在锅中来回翻滚。他的手艺很好,可以做成许多花样。他能将一种食材做出另一种食材的味道。自从做了厨子,他就越来越胖,好像一只木耳,被岁月浸泡得更大了一般。

希烈喜欢骑着摩托车在街上兜风,他骑着一辆巨大的摩托车,在街上疾驰。风猛烈地吹过来,灌进他的袖子,领口,腰间。他戴着头盔,弯着腰,在路上漂来漂去。突然地转弯,后面跟着许多随从,他们时而排列成大雁行列,时而呈倒金字塔形,或者如同粼粼波光。摩托车发动机的声音很大,合在一起就像一曲合奏。有时候他们打开车载音乐,所过之处无不激起巨大的声浪。有一段时间,他的身后坐着一个美丽的女子,当摩托开得很快的时候,女子的头发就会扬起来,一阵清新的发香就会飘过来。

阿苗的猫又变得活泼生动了,好像从来没有得过病一般。阿苗很喜欢她的猫,事实上,她喜欢猫胜过了喜欢自己。她的猫确实很可爱,但也没有到过分的程度。但一个人总喜欢将自己喜欢的东西看成例外。大概因为猫变得健康了的缘故,她后来没再去过宠物医院。

梁成自己会在电视上看到自己,他觉得那仿佛是另一个自己。电视上的他对着话筒说,是的,是它自己找来的。我从它的眼神中看出了它的痛苦,它的痛苦持久而沉重,是强大的意志支撑着它走到这里,到了这里后它就再也无法支撑自己了,它倒在了我的宠物医院中。我组织大家将它放到手术台上,检查了它的病因,给它打麻药,及时地开展了手术。前几天,一只老虎从动物园中跑出来,它跑得热汗淋漓,终于赶到梁成的宠物医院。当时路上的人们竟然都说没有看到老虎经过。在治好老虎后,动物园派人来把它接走了。

在餐馆打烊时候,王强走出去,抽了一支烟,这时天已经黑了,星光像是他的烟头一样,他抽着整个茫茫的夜色。他用左手抽着烟,右手不停地开关打火机,好像要把整个夜色点燃。抽完一支烟的时间,餐馆的灯陆续关闭,王强和老板告别,坐上自己的自行车,一路叮叮当当地回家。一幢幢路灯照耀着他的道路。他大声唱歌,他唱的都是很俗的歌,但他很喜欢。

希烈出去时候喜欢带刀,这使他有种古代武士的感觉。他喜欢那种将刀抽出来的感觉,刀在灯光下明晃晃的,好像一道觉悟的光。用这束光,他可以劈开混沌与迷茫,找到属于自己的火光。他就是用这把刀砍人的。刀的质地非常好,砍了人之后并不会留下血迹,每次亮出来都有鲜明的光泽。

大哥的女儿给了男生许多钱。男生很灵巧地在大哥女儿和女友两岸构成的河道中航行。一次他拥抱着大哥女儿,这时他的女友过来了。女友抱着胳膊,看着他们。他的手垂下来,说,你来了。女友说,是啊,我打扰到你们了吗。男生说,没有,我们什么都没做。女友说,但是我已经看到了。男生说,不是,你误会了。女友说,没有,我来得正好。大哥女儿说,那么,我们三个人一起拥抱吧。女友走过来,三个人紧紧拥抱在一起。但因为大哥女儿体型大,看起来就像两个人都在抱着她。

王强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因为想一首老歌中的一句歌词而撞到一辆面包车上,面包车急忙刹住车,但已经晚了。王强倒在车轮下,浑身几乎失去了知觉,就像喝醉酒一样,鲜艳的血流出来,还带着热气,好像来自地狱的火焰。救护车将他拉上去,他躺在担架上,感到自己也许做不了厨师了。

梁成喜欢上了一只狐狸。有一天他醒来,发现一只狐狸正躺在他旁边,狐狸朝他笑了笑,他就喜欢上了它。此后狐狸便常常睡在他身边。狐狸笑起来很娇媚,让他神飞意荡。他能听懂狐狸的话。有一回狐狸说,过不了几天这里就要发生一场疫情,我们去其他地方躲一躲吧。果然,过了几天,他刚离开的那个城市完全被封锁了。此前,梁成听了它的话,坐车离开了这里,他回到家乡。他已经很长时间没回来了,他闻到空气中有一种从前的味道,而这种味道他已经好久没有闻到过了,就像晚春时节雨中的落叶的味道。

当王强在医院中挣扎着与死神拔河时候,一个人走进来,他认出了她,他想要坐起来,但他没有一点力量,他感觉自己在做梦,她怎么会来呢。但确实是她。她坐在他身边,拉住他的手,好像拉住了他的一生。他努力地感受她,但他什么也感受不到,他的生命在慢慢流逝,回不去了。

阿苗看着王强,他好像想要将眼睛睁大,但只能睁开一条小缝。好像怕灵魂从中逃逸似的。他脸上插着一只氧气瓶。他的心跳越来越缓慢,好像一辆负载过重的车。忽然遇到陡崖,垂直地降落下去。她这时才发现自己竟然有些爱他,虽然她一直以为自己不爱他,但现在,她发现事情并非那么简单。人的感情真是太复杂了,谁能说得清呢。她将脸埋在他的手里,忽然呼吸机发出警报声,护士都跑过来,给他做心肺复苏,但已经晚了,心跳变成一条没有波动的直线,永远没有尽头,好像连死也在一直延续。但不会太久的,由绵延的直线渐渐变成省略号。

希烈这次出去时候拿了一把枪,他一脚踢开一扇门。用枪指着一个人,那人举着手,身体颤抖地说,你找错人了。希烈的食指在扳机上摸索着,扳机好像有些冰凉。他好像要试一试自己食指的力度一般,扣动了扳机。对方应声倒在地上。他走出去,骑上摩托车,去最近的警察局,将枪放在柜台上,警察说,不要乱来。他说,我是来自首的,我杀人了。警察问,你杀了谁。他说了。警察去了案发地点,却发现没有人死亡,希烈声称杀死的人依然活得生龙活虎。警察问这里有没有发生命案,大家都说这里太平得很,哪里有什么命案。警察看在大哥的面子上,没有追究他非法持枪的行为,只是把枪没收了。

大概是为了保持平衡,大哥的女儿又找来一个手下,他们四个人组成一个新的家庭。他们从此过上和和美美花前月下的生活。不断有人加进来,于是又形成六人家庭、九人家庭,吃饭时候,每个人坐在一边。他们相互拥抱着,说,这才是真正的爱情。他们登上一座没有名字的山,脱去衣服,将身体像是书本一般摞在一起。

听闻儿子的死讯,大哥依然很端正地坐在那里,手里捏着两个核桃,脸面没什么表情,好像这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直到暮光照亮了薄帷,一缕细细的风吹进来。核桃咔嚓一声碎得四分五裂,粉末从指缝中滴下来,沙漏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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