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腿断了也可以跑吗

临近马拉松长跑比赛时候,阿兰摔伤了腿。

不管如何,阿兰还是抱病去参加了准备已久的马拉松。参加马拉松的人很多,好像他们并不知晓马拉松的艰辛,或者故作轻松,都说说笑笑的,笑声一径点燃路边的野草野花,簇簇火红鲜艳。大家似乎是要去郊游,或者一同前往集市,骑着毛驴驾着马车去赶集,而远处隐约传来《斯卡布罗集市》的歌声,弥勒佛一般喜笑颜开。

天空蔚蓝,像是透明的白萝卜,浅笑一样清浅的蓝,蓝得让人有种犯罪的冲动。

参加长跑的人们大都有一副强健的体格,肌肉紧紧地绷在身上,好像铠甲一样,即便是长矛也不能穿透,在阳光中显出古铜色的光,远望像是古希腊雕塑。但也有一些例外,世界上的事总有例外。一个拄着拐杖的人也厕身于跑步的人群之中,还有和他一样瘸着腿的人,以及用绷带吊着胳膊的人,到处弥漫着一股红花油和云南白药的味道,还有精瘦得像老潼关精瘦肉夹馍一样的老人,以及胖得像是氢气球的圆滚滚的人,好像风一吹就可以飞起来。所谓怀孕的人眼里都是大肚子的人,大概因为自己的腿有问题,所以他格外关注和他一样身体方面有种种问题的人吧。

在众人中间,他发觉了一个身材窈窕的女子,女子的侧脸很好看,好像一朵金花,他在心里把她叫做赛金花。他不由自主地靠近她,好像是铁屑被一种磁力所吸引。但他们之间还隔着许多人,山海一般,通过她投在人海的倒影,他看清了她,她的体格匀称,腿不粗不细,正适合跑步,跑起来应该会很快,她穿着黑色的速干衣,上面有李宁的对勾标志,脚踩一双红色鞋带黑质白底跑步鞋。在裁判说预备之前,她弯身又重系了一遍鞋带。

她跑动的时候,红色的鞋带飘来荡去,随着扑面而来的风的节奏。他紧紧地跟在她后面,开始时他觉得并不很难,他甚至随时可以超过她,只要他愿意。但跑了一些时候,他发现其实很难跟上她的步伐,即便是在自己的腿没有摔伤的时候,她双腿变换的速度实在太快了,像剪刀一般。他喘着气,好像张大嘴哈着气吐着舌头的狗一样。他的嘴张得很大,好像可以吃下一整头牛。

他很小心地控制自己的步幅,时刻在心里提醒自己不要乱了节奏。他听说过有人在马拉松跑步时候猝死的事,因此格外小心。而女子距离自己越来越远,他已经很难追上她了。她的双腿好像一种轮胎,以飞快的速度滚过。

他看得入了迷,他觉得这样的腿真是不简单,这大概是造物主的馈赠吧,不然谁能拥有一双如此灵巧而又美丽如长颈鹿一样的腿呢,即便再活一遍也难以拥有吧,即使有又怎能得到充分的利用呢,如果不来参加马拉松长跑。这大概正是马拉松的意义吧,让所有适合马拉松的马拉松。事实上,很多人虽然有很好的条件,但从不充分地利用,反而任由自己的才干被埋没,是多么可惜呀。而她现在找到了适合自己的道路,总归没有浪费。

在感慨的时候,他几乎看不到她了。她就像一阵风一般,一阵红旋风,从他的眼中消失了。他感到一阵懊丧,这时才留意到沿途风景丰美,跑步环道已经被很好地与车辆隔离开来,整段线路都凸显出来,好像一条神奇的天路,两边都是悬崖,只有跑道高高耸立在天际,一直通往天堂。一排排树像是向着他们敬礼的立正站立的士兵。还有一些不知名的小花,像你像我像他,点缀在路上,像是一枚枚小小的徽章,佩戴在大地的胸前。他闻到木樨的香味,闻到汗湿的味道。沿路有一些人在朝他们喊着加油。他们边喊边攥紧拳头,眼睛瞪得像铜铃,为了更有力地喊出加油,他们都弯下腰,好像从心底把话掏出来,嗓子喊得都嘶哑了。加油。每一声加油里都浸渍着他们的期盼与渴望。他们好像要将自己未完成的理想寄托在跑步的人们身上,让他们完成目标,自己也便间接地接近了目标。好像父母对于子女的期望一般。但与此同时,他们也像撒娇的孩子希望有人给自己摘下天上的星星一般,热切而执着地呐喊,几乎就要哭闹,确实有一个人声泪俱下,似乎在控诉着,但口里却喊着加油。

有的人和他们一起跑一段,有的人甚至跑过来,抓住他的手像驳船一般拖动着他跑。其他人围在他身边,为他减少风的阻力,和他一起向前移动。他们用温暖的话语鼓励着他,有的说他长得真好看,有的说他跑步姿势天下无双。他们的跑与他的跑恰好形成呼应。他们的跑是他的跑的一种放大,好像是用放大镜去看一般,他的跑承续了他们的跑,但也带有自己的个性。他不是一个没有个性的人。

然而即便这么人与他一起跑,他也很难升起一种幸福之感,更不能升华到一种幸福之境,因他只想要再见到她。而她已遥遥不可及,她已杳如黄鹤。他不知不觉中增大了步幅,他要赶上她,让她不要走,他哭着求她留在自己身边,虽然自己不是跑得最快的,也不是最时尚的,也不是最健硕的,但他是最能欣赏她的美的,他是她的美的知音。要知道,一个女子一旦拥有美丽的容颜,那么,这种容颜就不独只属于她了,而属于全部赏知与领会她的美的人。而他正是这样的人。因此他绝不能错过她,不是他需要她,而是她需要他,需要一个像他这样善于品鉴美丽的人,就好像古董需要能够辨识它的人一般。

他忍着自己的痛,向着前方奔跑。他的腿正和身体的其他部分以及周围的风景联合起来反对他。他努力克服着它们,仿佛在克服着一种顽疾。他难道能真正地超越自己吗,能够脱离地面飞行吗,他是一个真正的飞行家吗,还是只是徒有其表。他很快获得一种超越的快乐,在疼痛到了极大的程度后,他忽然不再感到疼痛了。他将身边的人都甩在后面,过了好一会才发现身边没有人了。跑着跑着,他忽然感到一阵空虚,好像忘记一件很重要的事似的,原来是忘记了疼痛,好像被劈开的花椒树一般,愈痛愈不觉得痛。他跑得越来越快,他一连超过了许多人,包括一些体格相当健硕的人。他想,自己距离她应该也越来越近了吧。他一路都在寻找她,有人很像她,但并没有她的神韵。她们都似乎为了衬托她,让她成为王冠上的明珠。

在追寻的过程中,他看到了各样的人。其中竟还有一个怀孕的女人,女人挺着大肚子,旁边大概是她的丈夫,搀扶着她。他们是什么时候跑在他前面的呢。他离他们越来越近,跑过去还回头多看了两眼,跑了不多距离,他听到了孩子的哭声,他回头看去,原来女人已变成了母亲。她颜色喜悦地抱着自己的孩子,用手臂轻轻拍打着孩子。孩子呜呜咽咽地哭。旁边的父亲也十分高兴,眼睛紧紧盯着自己的孩子。他将自己的孩子从母亲怀里夺过来,托起来,眼睛发亮,一边嚷叫一边向前跑。但他被石头绊了一下,孩子眼看就要掉下来了。母亲跑过来,将孩子接住。父亲摔倒在地上。重重的砰的一声。等他爬起来,母亲已经跑在了前面,他赶上去,夺走孩子,孩子咿咿呜呜地哭。他一边跑一边轻轻拍打着孩子。母亲又赶过来,夺走孩子。两人一路来回追赶。

他继续向前跑。有一个人边跑边吃泡面,他用白色塑料叉子缠起面条,大口吞食着,面丝看起来很筋道,一根根抻得很长,上面浸淫着红黄的酱料颜色。吃了面又仰头大口大口地喝汤,发出哗哗啦啦的声音,仰起头,汤顺着泡面碗流进大张的口中,好像河流灌入大海一样。周围飘荡着一种酸辣的方便面调料味。这让他的肚子咕咕叫了两声。他感到自己的肚子好像一个巨大瓶子。大概只有跑步时候才吃得如此之香吧。

他来到一个补给站,喝了一瓶水,又吃了一些香蕉段,一个小糕点,他很久没吃过这样的小糕点了,从前他总是很喜欢吃,每天早晨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吃糕点。他咬了第一口,很快就想起了从前的许多事,好像咬了回忆一口。回忆是用糕点做成的,或者说用糕点呈现的。他想起了花木深深的庭院、用塑料袋抓捕蜜蜂而被蛰的下午、坐车前往散发着水果香气的果蔬批发市场。他继续吃,但已经没有第一口时候的况味了。

他终于赶上了她。她跑得很快,好像从未感到累,她大概从来没有体会过累吧,脸上一点汗水也没有,轻轻松松地,如在睡梦之中。呼吸均匀,像是月光匀匀地洒在沙滩,好像一支月光曲。贝多芬的月光曲。他想起那个皮鞋匠哥哥与盲人妹妹。海水轻轻地来回荡漾,像浮沫一样,不能再轻了。

他忽然扑倒在地,抱住她的大腿。她依然向前跑了几步,好像并没有感到一些阻滞,速度也并未慢下来,过了一会她才发现她的腿上竟然拖着一个人,好像拖着一丛纠缠的水草一样。她低下头,看到了他,好像将眼睛当做显微镜,考察着他,好像考察微生物一般。但没有什么表情,好像没有放盐的汤料。大概出于某种惯性,她又向前跑了一段,才慢慢停下来。他将她的大腿抱得更紧了,好像水蛭一般,仿佛大腿是他全部的能量源泉一般。他愿意将一生的光阴都牵系在她的腿上,随着她的腿而流浪四方,上天入地。她说,可是这是我的腿。他如痴如醉地抚摸着她的腿。她的腿给他力量,她的腿让他成长,她的腿使他快乐。他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抓住她的腿,像抓住河里的鱼一般抓住她的腿,她的腿太过光滑了,像被河水磨洗了许多遍的鹅卵石,他几乎抓不住它,他应该戴一双手套,以便更好地抓鱼。摸鱼儿。但她的腿也并非完美无缺,比如上面小小的斑点,但总体而言是白璧微瑕,只有小小的瑕疵。上面微微有几缕绒毛。他兴味盎然地细数着她腿上的绒毛,在阳光的照射下,绒毛显出金黄的光泽。她说,你放开我,我还要向前跑。他说,不要离开我,我花了很大的力气才追上你,你看我的腿,已经有些瘸了。她说,可是你的腿和我没有多大关系。他说,是的,但我们可以将两者放在一起,做一个比较,使它们形成某种稳固的联系。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作为人类共同体,我们理应团结在一起。她大喊,不,你走开。说着挣脱开他,用脚用力蹬了两下地面,好像燃烧的火箭一样跑走了。

阿兰深情而绝望地呼喊,赛金花,赛金花。跑步的人们依然在跑步,天色也依旧蔚蓝,并没有因为他的难过而改变颜色。说到底,他是一个世界的弃儿吧。世界抛弃了他,或者反过来说,他抛弃了世界,就像一个圆,外界包围了它,而从更广义的角度看,它也包围了整个世界,好像太上老君的金箍,将整个世界都收纳在其中。

他只能重新奋起,在追逐的路上,失败确是不可避免之事。只有从失败中方能啜饮甜蜜与甘美,只有牛粪的营养才能催生美丽的鲜花与果实。他的腿有些痛,但他用高昂的斗志加以克服,在奋战中,他从未轻易落入下风,就像和风车的斗争中,堂吉诃德从未落过下风一样。

他追赶前面的人,同时也被后面的人追赶。他们总保持着微妙的平衡,像是棋子一般各自占据道路的一格,将与車,卒与炮。他们构成移动的长城,一同向着边疆移动,散兵线一般,在冲锋号角响起来的时候,在枪林弹雨中,向敌人发起总攻。

身边跑过一支乐队,他们的声音很隆盛,鼓声乒乓、贝斯辉煌、吉他刻深,主唱边跑边翻着跟头。他们用摇滚的节奏在马拉松的道路上奔驰,他们使得整条道路都变得摇滚了。大家都伴着摇滚的音符奔跑,好像奔驰在五线谱上的音符。主唱边跑边引吭高歌,唱到动情处,他脱下衣服,将身体扭曲成一团,上下跳跃,好像一团跳动的蓝色火焰,旺盛的巨大的火焰。他跟着他们的音乐一起跑。他的浑身都仿佛充满了力量,还可以再跑两万五千米,还可以绕地球一周。他觉得自己可能并不是在马拉松跑道上,而是在长征的道路上,他要翻雪山,过草地,他要贯穿整个赤道。

他的腿好像越来越没有知觉了,他仿佛并不是用自己的腿在跑,而是用众人的腿在跑。他像大鹏借助于海运一样借助大家的运动来完成自己的运动。在众人的跑中,他感到平和,也许是无暇悲伤吧。跑好像内化成为大家的生活方式,在跑中,大家展开了全新的生活。

一辆警车驶进来,警笛声回荡在整个跑道。警车停下来,走出两个警察,他们开始询问几个跑步者一些关于跑道的情况。说一说吧,你们见没见过这个人。人们都摇头。他问,是罪犯也和大家一起跑吗。警察说,这里刚才发生了一起命案。然后警察带走几个人,阿兰本来不在警察注意范围内,但他因为过于好奇而被一个警察问询并带走。他说可是我什么都不知道啊,虽然我确实想知道一些什么但其实我什么都不了解,你们问错人了。我还要参加比赛。警察说,没关系,用不了多久。

坐在公安局里,他们一同做了笔录,警察的语言干枯,不带有情感的水分,像是沙漠上的胡杨树。警察写字写得沙沙响,好像下雨一样。他看到警局的窗户玻璃上仿佛映出了狼牙棒、老虎凳等的刑具的形影,越看越真切,明晃晃的,但他侧转了一下头就看不见了。他忽然感到口渴,于是拿了纸杯,去饮水机上接水喝。喝了后他又想去厕所。从厕所出来他就径直回去参加比赛了。他心里还是放不下赛金花,虽然他们只是萍水相逢。但反过来想,正是因为两人萍水相逢,才让他能够更好地对她进行想象罢,在他的想象中,她渐渐趋于完美,而没有了人所共有的一些缺点与不足,好像冰封美人一般,隐隐中还有着暗香。由此,他想到,自己或许并不是爱现世的美女,而只是爱一种不可更变的模型,爱一种无尽的完满。就如同爱一个蝴蝶标本。他难以接受她的不完美。而他这样的心理显然阻碍了他对于女子进一步的了解。他只是浮泛地想到一些关于她的事,甚至并不去想。他难道真的想到她了吗。他也许在通过她想自己吧。

在他如此思维的时候,他已经跑过了许多风景,他无意识地意识到,自己身边的风景一直在嬗变,周围的人也在更换,好像每个人都只有一面之缘一样,即便是再度重逢,也已经不是先前的人了。他好像在一片会流动的风景围廊前跑步。周围的事物走马灯一般变换。

他跑着,听着耳边呼啸的风,好像要灌进血液中去。他整个人都感到了震荡。这时忽然有一个声音飘过来,他回头,不知道是从谁口中发出的,也许是海市蜃楼一般的声音的闪现,那声音说,腿断了也可以跑吗。这时,他才想到自己的腿是瘸着的,瘸着的腿也可以跑吗,他自问。按照常理讲,瘸着确实不可以跑,但他现在竟然跑了起来,而且跑得并不慢,这就让他心中不解,但他不理解的事情还有很多,它们都长久地盘踞在他心中,好像难以攻克的城池一般,面对重重问题,他简直无从下手,解决这个的时候又不得不从另一个下手,另一个又牵扯到第三个,好像纠缠的线头,永没有止境。说到底是左右为难的困境。于是他就忘记了一开始所思考的问题。没有什么是值得认真思考的,也没有什么是值得认真对待的。他想。

赛金花跑得太快了,她已经绕了地球一周,火箭一般,重新赶上了他,并且在他身边做短暂的停留,在她看来,他那么奋力的奔跑大概就像蜗牛的移动一样吧,她的步调轻轻松松,好像已经脱离了躯体的束缚,而用意念在跑了,用戴宗的意念,用一瞬即永恒的意念。他问,你又跑回来了吗。她微微颔首。他说,你会缩地术吗。她说,差不多,我可以任意穿越时空。他看到,她美丽的翡翠眼球中闪耀着迷人的光辉,像一个美丽多水的星球。她整个身体就是一个宇宙,她优美的鬈发如同一片星云。她完美的面容让所有关于美女的描写与传说都黯然失色。

他问,你叫什么。她说,我叫赛金花。他心里一惊,那正是他想她应该叫的名字啊。他说,我猜到了。她微微笑了笑。她笑起来像一片落花,一点点下坠,落入他的心湖。他的心中泛起一层层同心圆样的涟漪。

她说一起跑吧,他说,可是我没有你那么快。她说,闭上你的眼睛。他感到脚下生风,好像在飞翔一般,于是他说,妈妈,我可以飞了。今晚我就要飞离地球表面。我是我的翅膀,我是我的飞翔,我是我的稻草。他问,我们要去哪里。她说,我们可以去随便什么地方。他问,能去终点吗。她说,终点已经过去了,你为什么总想着终点呢。你应该放下这样的心理,然后才能抵达自己的目标。他说,我了解这一点。

他们来到一座大荒山下。她停下来,拉着他一起向上走。风吹过来,在风中,两人面对高岗,感到无边的寥廓与怅惘。他说,这里是哪里。她不作回答。他的心中油然生出苍茫之感。他们走到半山腰,看到太阳像一个逗号,停在山的另一边。她说,你喜欢太阳吗。他说,喜欢,阳光让人温暖。他们在半山腰并肩站了一会。他问,你为什么喜欢跑步。她依然没有回答。

当他们继续向上的时候,她才说,我跑步仅仅是因为跑步罢了,开始时也没有很大的兴趣,但跑着跑着似乎就习惯了,仅此而已。他说,是这样的。当他们站在更高的地方时,风变得更大了,万壑千岩都发出声响,好像吹着觱篥。世界变成一张薄纸,抖动着,震荡着。他们说话时不得不提高音量,像是在吼。他大声喊,我们在高处。他们终于登上最高处,这时候风反而小了一些,视野也更开阔了。他问我的腿还在吗。她说,在,不过你等回去大概要去医院看一看了。他说,等参加完这次比赛。我想明白了一些事,我其实并不大关注最终的成绩,而只是喜欢触碰终点的红线吧。那是一种突破束缚的感觉,一种马到功成的感觉,一种问心无愧的感觉。

过了好几年阿兰才去医院,因为身体上出现了其他状况,医生拿着他的X光片说,你的腿以前断过。他说,是的,那次我还参加了马拉松长跑。医生点头说,长跑有时候有助于身体健康,并且使你的腿得到了一定恢复。阿兰说,是的,在参加完长跑会后,我的腿并不再疼了,好像经历了某种洗礼一般。医生似乎对长跑很感兴趣,拉他聊个不停。医生说,我当年也有一个长跑梦,我从五公里跑起,跑了半个月,又跑十公里,又跑了半个月,以此类推,我跑遍了半个城市,在风中跑,雨中跑,好像上了瘾一样,我将跑步与救赎联系在一起。跑步成为了我的信仰,每天如果不跑步就好像缺了什么,就浑身难受,你有过这样的感觉吗,像你这样参加过马拉松的人,并且抱病参加,我是十分佩服的。阿兰谦虚地说,都是过去的事了,我现在已经很久不跑步了。医生叹惋着说,那多么可惜啊,实话说,你的身体是很适合跑步的,但是仅仅适合还远远不够。当然,你也许志不在此。不过即使是有兴趣又如何呢,像我这样,不间断地跑,但最终也没参加过马拉松,没参加过马拉松的人生是不完美的。我是一个不完美的人,这造成了我自卑的心理,尤其在你们这些跑过马拉松的人面前。阿兰觉得医生太过饶舌了,他看了一眼手表,说那么,我还有事,先走了。医生说,好的,有时间再来。阿兰不禁失笑,谁愿意再来医院呢。

但他大概受了医生的话的触动,于是又跑起步来。他在附近的一个公园里跑步。他边跑边出汗边回想起从前的事情边观察周围的人群。人们的面孔在他身边旋转不休。因为跑得很快,风像是一张网一样扑过来。他被网在其中,风带来了花香、蝉鸣,还有路人的耳语。他脚步错动,想是应该买一双跑步鞋了。

自从马拉松结束以后,他没再见过赛金花。难道她不是他所想象出来的人物吗。她真得带他登上山顶吗。也许他在马拉松的中途睡了一觉,醒来后发现自己正在终点。他问别人自己是怎么到达终点的。人们对他说,他是跑过来的。他又问人们有没有看到一个女子。人们说没有。他沿着马拉松道路走了一回,都没有发现她的踪迹。她或许已经离开了,或者并不存在。由此他也怀疑了马拉松比赛的确凿性,好像黄粱一梦般。但他却不愿醒来,可惜后来也难以梦到。

公园里有一个女子和赛金花倒是很像。也穿着一双红鞋带跑步鞋,她的肢体非常协调,动作流畅自然大方,跑起来像做体操,好像热带观赏鱼一般,非常具有观赏性。赛金花,他喊。她回头看了一眼。他向她挥挥手,但她视而不见。她扭过头继续跑,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他不由得产生了困惑,她的相貌也似乎与赛金花相差不大。多半是他自己的附会,先在内心设置一个图景,而后将后来见到的人都与之对应。他为什么一到要将每个女子都和一个赛金花联系起来呢。赛金花难道是一个原点一般的中心,朝着四方散发让人难以阻挡的魅力,就像太阳一般吗。其实他并不了解她,也许她的心中也有像太阳黑子一样的旋风与骚动吧。但从外在看,她是多么静美啊,美好得仿佛不真实。好像是梦境中的人物。

他三步两步追上女子。女子说,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他大吃一惊,你就叫赛金花呀。她点点头。他说,因为我们一起跑过步,你还记得吗。她摇摇头反问,我怎么不记得。她反问的时候扬起一边眉毛,好像带些嗔怒的意味。不知道为什么,他很喜欢她这样的表情。他说,那次我们一起去跑马拉松,你跑得很快,像是一阵快速移动的风,我抱住你的大腿,让你留下来,你的大腿油光水滑,你的大腿端庄美丽,你的大腿富丽堂皇,好像大象的脚,好像耀眼的灯箱,好像希腊神庙中的柱子。我抱着你的大腿,好像抱着枕头,我枕在你的大腿上安眠;我抱着你的大腿,就像抱着一束海棠,我从中得到了宁静与芬芳。我抱着你的大腿,好像抱着大提琴,我将你的大腿拉得抑扬顿挫如泣如诉如怨如慕。你后来绕地球一周,又重新追上了我,并带我到了另一个地方。我很感激。因此我一直想要找到你,没想到你在这里。她说,可是我并不知道这些。我之前从来没有参加过马拉松,之后大概也不会。他说,其实,你可以挑战一种不可能。她说,我怕我坚持不下来,我不是一个能跑很久的人,我没试过自己最远能跑多久。他说,那么,你试一试吧,你一定可以做到,因为你看起来是一个意志坚强的人,而一个意志坚强的人是可以改变世界的人。地球是一个大球体,你很容易就可以推动它。你知道杠杆原理吧,虽然可能没有那么长的杠杆,但有时候我们需要有四两拨千斤的力量。

在他沉醉于自己的宏伟蓝图时候,女子已经不见了,过了一会他才发现。他感到有些落落,但可以接受。后来的好几天他都来公园跑步。公园里有众多的声音,互相模拟又互相排斥,好像一部复调式小说,人们各有各的悲欢,各有各的秘密,他们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因此而有了大大小小重重叠叠的斑斓星球。透过一个星球遥望另一个星球。

他坚持跑了很长时间,领略了公园一天中各个时辰的景致。早上的晨雾,中午的日光,傍晚的霞光。有一天,他忘记了时间,从早上跑到夜晚,并不觉得饥饿,也不觉得困乏,而后睡了一天半。即便在梦中,他也梦到自己在跑步,身边有时候有很多人,有时候一个人也没有,有时候人简直让人恐惧。他在山岗上跑,在花园中跑,在草原上跑。他将跑内化成为一种素养,一种无可阻挡的热情。他是在跑中跑,在落日中跑。他成为夸父,追逐太阳。他迈着巨大的步子,像是踢足球一样踢着太阳,终于将太阳踢下山去。一枚滚烫的太阳,而后落霞满天。

公园里跑步的人渐渐多了起来。还有一些像是合唱团一般组成跑步团的人们,他们像是行将迁徙的大雁一般整齐,在忘我地奔跑,或者是迁徙的角马,移动的星云,他们跑得并不十分快,但气势磅礴,他们携带着一个小型音响,一边跑一边发出震荡的音乐。好像四面都被跑步的人们包围。小心,他们是擅长跑步的人。跑步的时候,大家都好像一只只海马,身体略微前倾,眼睛直视着前方,一丝不苟。

阿兰又遇到了她。他注意到她也系着红色鞋带。这使他心中平添了一些勇气。他问她,你来了。她说,是啊。他们一起跑了几圈。大概是长时间不跑,她的步调时快时慢,呼吸也有些紊乱。他问,你最近还好吧。她说,是啊,还好。汗水从她的鬓边流下来,他拿出纸巾递给她,她说谢谢,她看来有些累,步调也慢了下来,最后两人一起走了一段路。他说,那么,我们去坐一坐吧。走到一个小型游乐园,他邀请她坐旋转木马,他们在旋转木马上起起伏伏。她说,你喜欢旋转木马吗。他能够说喜欢吗,或者说不喜欢吗,他只是恰好在这里而已。这大概就是一切事物的答案吧,不过是恰好。迟一步,早一步都不能遇到。但这并非机会,更像是一个神启。

他们一起吃了哈根达斯。坐在向晚的风中,他问,如果有两张车票,你会和我一起走吗。她说,去哪里。其实他也不知道。他能够知道什么呢,不过是摸着石头过河罢了,而水慢慢涨上来,他行将被淹没。他帮她擦去嘴边的冰激凌。

她不知道为什么就同意和他一起去了附近的一个小镇。两人走在向晚的小镇,他告诉她许多自己童年时期的事,他说,我有时候有一种想法,我觉得一个人活过童年就结束了,作为精神意义上的结束,此后的一生不过是为了验证从前,不过是副产品,即便是后来才经见的事物,也早已在开始时形成了编码,而后面不过是咀嚼与含味罢了。人生在十二岁或更早时候就已结束。剩下的不过是生理性生命的延续而已。她点了点头,好像为这句话加了一个顿号。过了一会,她说,我知道你的意思,也感到很惊讶,但恐怕确实是这样,人虽然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变化发展,但总之是一个延续。他们抬头时候,正好看到一轮滚圆的落日,好像正滚到他们脚下的一个圆球,和他之前追逐的太阳似乎有一些不同之处,但他来不及细究,就被一种壮烈的感觉包围了。他和她站在一起,房屋排在两边,像是侍卫一般。而正中视野开阔,可以看到波浪线一般的远山,以及上面的夕阳,构成一个旦字。好像打开一扇无形的大门,直直对着落日,而落日的光辉如同一袭巨大的裙摆,让所有人都服膺,甘愿成为这种光辉的裙下之臣。他的心中涌出一种深深的感动之情,面对落日他空有无限惭愧。他高举双臂,连带举起了她的左臂,她也举起自己的右臂,他们面对着落日,像是献祭一般。他们的身影因而得以穿越万古鸿蒙,迅速抵达任意之境。到达远古时站在篝火旁边载歌载舞的先祖,到达将要俯身叩拜的虔信教徒,到达凯歌高奏志得意满的将军。

唯有奔跑才能拯救世人,他大声地说,并且将要把这样突如其来降临在他身上的神启告诉世上所有的人,让大家都知道,如欲获得现世的胜利,必要奔跑。而奔跑永无止境。她也感觉到了他身上的震荡,他身上的潮水同时将在她身上的海平面上涨起,好像潮汐作用一般,他们的脸都有些酡红,似乎是被太阳照耀的缘故。好像两颗红苹果生长在身体的枝头,并且燃烧自己。

阿兰做出跑步的姿势,但忽然闪了一下,咔嚓一声,腿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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