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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尚坤叫我去他家吃饭

在漫长的学生生涯中,我们会遇到各种各样的同学,但不能全部都能遇到,因为五百年而有王者兴,五百年才能生出全部性情的人。但总有一些较为常见的类型。就像小时候小浣熊方便集卡一般,有一些无论如何也没有,而另一些却频频出现。正态分布的中部。

比如王尚坤这样的人。王尚坤长着一张长长的脸,其实也不一定很长,只是让人觉得有点长。但见仁见智,有人就觉得他的脸很圆,圆得无可救药,好像发育良好的土豆。甚至有人觉得他的脸是三角形,一看到他就想起三角函数,想起蛇,想起三角梅。他的脸何以给人留下如此不同的印象呢。照我说,他的脸即便不是如圆规画出的圆,也应该是西红柿一样的圆。

他喜欢戴一顶白色的棒球帽,在阳光煊赫的时候,白帽在脸上投下帽檐的富有弧度的阴影,下面是他的笑。笑得像是面对丰收的质朴农人。站在操场上,他望着广阔的跑道,好像望着自己拥有的一大片稻田。和同学们一样,他穿着蓝色校服。个子高高的,按照前低后高的排队顺序排队时候站在后面的位置。随大部队摇摇摆摆地在操场走或跑。跑得远了才慢慢变小。大概因为阳光的照晒,他的脸呈棕色,但又不全是,更多时候还是亚洲人的黄色,其中透着一丝黝黑。腿长,跑得快,但又不至于在比赛中获奖。他的性情大抵是温和的,和人说话时也有说有笑。但总和许多学校里的人发生冲突。冲突常常来临得毫无征兆,好像猛然变幻的天气,前一瞬还风和日丽,下一秒就风雨大作。这时候的他横眉冷竖,手紧紧攥在一起,身体前倾,有一种气吞残虏的气概。大家有时候会看到他一个人和好几个人打架。自然是打不过。打不过又不愿意跑,而耽溺于和人打架的快感之中。于是被打得鲜血直流。你又和人打架了吧。大家看着他的伤口说。他没好气地撸起袖子说,你想和我打吗。虽然班里同学也互相打架,但奇怪的是,王尚坤没有和班里同学打过。

为什么王尚坤那么喜欢打架呢,一个同学问另一个。另一个说,我哪里知道,也许他并不喜欢打架,只是不得不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过了一会,他补充说,我那次看到王尚坤打不过对方,还哭了呢。一个又问,是求胜心切吗。另一个说,大概是喜欢哭吧。喜欢哭就大声哭,他有一个多么坦率的性格啊。前一个同学想了想说,不见得,我觉得王尚坤之所以喜欢打架是因为他喜欢被打的感觉吧,他一定将自己想象成一个被动挨打的沙袋,让大家通过打自己而释放压力,通过自己的受难而让别人获得朝圣的途径。从这一点想他是多么崇高啊。

虽然他的父亲是学校里的语文老师,但他并不喜欢学习语文,不仅语文,哪一科也不喜欢。他的父亲看起来很和善,走在学校里,腋下通常夹着一本书,戴着一副眼镜。走得并不快,步伐稳重,大有一种步步为营的意思。在与生活的对垒中,他稳住了自己的阵脚。

为了让他好好学习,他的父亲找到班主任,班主任将他的座位安排在热衷于学习的我旁边。当时,我并不认为学习是一件苦差事,而把它当成是一种挑战自己的游戏,就像玻璃球游戏一样。包括王尚坤在内的很多人却不这样想。我问为什么他不和另一个学习很好的同学一起坐。他露出不屑的神情,说我才不乐意和他坐在一起。也难怪,两人常常互相对骂,互相揭短,几乎很难和解。那个同学嘲笑他学习不好,他则笑那个同学女里女气,有点像东厂太监,他说。他还告诉我,他的父亲经常打他。我说,看不出来呀,他看起来很温和,他说,和别人温和,但经常打我。

他学习不好的原因常常被人归结为笨。到底是因为笨还是因为懒惰,倒也不得而知。在其他方面,他有时候也显得有些笨拙。或许因为不喜欢学习而变笨,懒得运用自己的大脑而使自己的大脑退化,当然,这只是一种猜测。

就像梁山好汉一样,王尚坤不喜欢女色。有一个女子常常和他说话,他不大理睬。他说,我从来不喜欢女生。女子坚持不懈地向他表示自己的爱意。但王尚坤不为所动。她问,你为什么不理我。他反问,我为什么要理你。女子说,礼尚往来。他笑了一下,一边骑车一边说,如果你能追上我,我就答应你。女子迈开腿追他。他蹬动车踏脚,骑得飞快。她跑了许久都没有追上。她的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好像在参加一场短跑比赛,她的马尾辫前后荡漾着,旁边的同学将纸巾递给她。她弯下腰,将两手支在膝盖上,大口大口地喘气。而王尚坤早已不见了踪影。

不爱女色的他常常骑着一辆可以变速的红色自行车,骑得风驰电掣。绕着人民公园的路,一圈又一圈,好像湖水荡出的一圈一圈的涟漪。他的家也住在附近。有一回我去公园遇见了他。他向我演示了高超的变速车技艺。骑得照例很快,骑着骑着他将车的前轮抬起,像受惊而跃起的马,跃到一定高度后又咔地一声落下,像杂技一样,且原地左右旋转三百六十度。他又驱动变速车,飞一样快,又抬起前轮,后轮也随之向上翻转,整个人上下翻转一周。人车几乎合为一体。他又摩动着车把按动着车铃对我说,你看,从这里可以改变速度。他让我试了一回,你想要由一档变成三档吗,按这里。他手把手地教我。确实很好骑。他又以极快的速度骑了一圈,好像驾着赤兔马的吕布。只一瞬间功夫,他就重又站在我面前。

坐在我的旁边,他时而努力学习,上课认真听讲,时而心不在焉,不停地走神,好像迷失在自我的重重迷雾之中。他的身体依然处在教室,但魂灵已经飘向了不可测知的远处。老师讲到某一处,问,王尚坤,你来给大家说一下。他仿佛已经进入化境,一动不动,化成了一块石头,上面就要布满苔藓。直到我用胳膊肘推他,他才回过神来,低声问我讲到了哪里,我指给他。他才仓皇地站起来。然而说得驴唇不对马嘴。老师于是让他站着听课。

一个周末,我正坐在家中。他敲门,母亲打开大门,他说,阿姨好,刘宁在家吗。母亲说在家。我当时正在想一些关于颜色的问题,世界是无色的吗,太阳光谱中的颜色与地球事物的颜色有何区别,事物的颜色是确实的颜色还是仅仅由于反射,如此种种。我反复想着,但不得其解。他在窗子外看着我,大声喊,刘宁,出来一下。我抬头看到了他,他穿着一身蓝色运动服,穿在身上,呈流线型,富有动感,四肢非常灵活,好像一个运转自如的机器。我站在他面前,他说,我请你去我家吃饭。我说,不用了。他说,我爸妈特意做的饭,走吧。我又推辞了一回,他坚执地邀请我。于是我对母亲说要去他家吃饭,母亲说去吧,我正好不想做饭了。我和他一起去他家。他家离我家并不很远,但似乎要费一些周折。走过一条小巷,两边住着奇奇怪怪的人们。他们偶尔在小巷里胡乱地晃动,穿着一个红白背心,好像影子一样。小巷中间还有一条横向的道路,整体好像一个十字架。有时候还有卖牛奶的人在巷道里来回穿梭。这条路不太平。他说。可是我们除了这条路无路可走,我怀疑我们从小到大是否走过真正的路,我指的不是那种泛泛而谈的路,而是真正的路,像天路一样的路。我说,不是可以绕另一条比较宽阔的路吗。他说,也是,不过那样还要走很远。两点之间直线最短。但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他说,我们可能会遭到袭击。我说,这里有强盗吗。他摇摇头,说,我的仇家太多了。他们很可能埋伏在这里。他们可以埋伏在任意地方,草丛中、山坳里、街道转角,八面埋伏,等我走过来时,向我发起猛烈的攻击。他们为了观察我,还买了望远镜,还派间谍刺探我的行踪。我想问问他为什么和那么多人结仇,但没有问。听了他的话,我的心中有些惴惴,毕竟我们才两个人。他好像看出了我紧张的心情,拍着我的肩膀,脸上堆起憨厚的笑容,说,不过没关系,我都已经习惯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勇敢面对就好。但他的笑容并没有让我觉得释然,我反而有些替他难过。他是在故作潇洒吗,还是看淡之后的释然。可怜的王尚坤。

我们走进小巷,走到中间时候,走出来一个人,他的身后又走出七八个人,拦住我们的路。王尚坤说,今天我带我朋友回家吃饭,不想和你们打,你们如果想打可以另外约一个时间,来几个人都无所谓。站在前面的那人说,你说不打就不打吗,你想要命令我吗。那人挥手说,上。后面的人冲上来。王尚坤对我说,你先走,我来对付他们。我说,我和你一起。他说,没关系,让我来。他踢倒对方站在前面的一个人。而后被六七个人围住,他们都跃跃欲试,互相使着颜色。王尚坤找准一个突破口,打倒两个人,冲破对方的包围圈,然后拉着我一直向前跑。后面的人挥舞着木棒追过来。

我们跑出小巷,斜着穿过一条马路,绕过人民公园,左望可以看见公园里的纪念碑。不多久就到了他们家。几个家丁站在外面迎接我们。后面追来的人看到门口强壮的家丁,急忙转头跑了。家丁看到了我们,向我们敬礼,挺胸抬头,抬起右手,将脚后跟向后咔地一声顿了一下。一个家丁将我们引进去。

他的父亲说,你们来了。他说,是的,父亲大人。他的父亲正和母亲一起包饺子,两人的头相对,一个擀皮,一个包馅。他们包饺子的行为构成了一种盛大而克制的仪式,简直如同一种祭祀时的巫术。他熟稔地使用着擀面杖,一个个沾着面粉的雪白面团次第变薄变圆,在面板上飘逸地飞扬,好像从天而降,擀面杖与面板碰触,奏起节奏鲜明的音乐。而他的母亲接过饺子皮,右手灵活地使用着筷子,将饺子馅从一个水晶盆中揃出来,挑在皮中。食指和拇指相配合,叠出生动的褶子。包出月牙形饺子、半月形饺子、柳叶形饺子、元宝形饺子、兔子形饺子。整个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双手异常灵活。让人眼花缭乱。

他的父亲一边擀面皮一边对我说,听王尚坤说你是你们班学习最好的。即便不用眼睛去看,他擀的饺子皮依然薄厚均匀、方圆有度。我说,哪里,班里的高手很多。他的母亲说,王尚坤的学习就不好,他正应该向你学习。他的父亲说,王尚坤平时也不爱看书,天天就知道惹是生非。你大概很喜欢看书吧。我说,有时间就看一看。他指着一面摆满了书的书架说,有时间多来我们家,这里有许多书,想看什么可以看。我说,谢谢您。他说,这回王尚坤和你坐了同桌,有什么问题还要请教你呢。我说,没问题。他又说,不过他也不学习,不学就很难发现问题,还是要靠你的带动了。听到没有,王尚坤,好好向人家学习。王尚坤点头说,我会好好努力的。

吃饭之前,王尚坤带我参观了一番他的家。一面镜子挂在客厅,有一种照妖镜的感觉。他在镜前整理了一番自己的仪表,说,从这个角度看还是不错的,怎么样。我说不错。走过一扇绘着历史故事的屏风,他引我去他的卧室,蓝色的窗帘,红木桌子,上面有一把扇子。他拿出游戏手柄,问我玩不玩游戏。我摇头说不玩。他又放回去,说,我早知道你不玩的,其实我也不是很喜欢玩,但不知道为什么就一直玩。他又带我走到一间厢房,问我要不要去探险。我问去哪里,他按了一下按钮,一个地道入口出现了。他带我从中走下去。他说,不知道这里到底通向哪里,上次我走了很久也没走完。我说,就像地道战里的地道吗。他说,大概可以通往公园。地道中很清凉,可以作为窖藏或避暑之地。他又说,你不要把地道的事告诉别人。我说不告诉。接着我们在庭院里来回走了一会,有一方草坪,反射出明亮的太阳光辉,有圆丁在里面莳弄花草。旁边有一个潠冒着水的音乐喷泉,一边奏着佛教的音乐一边向外喷水,泥土都带着氤氲的水汽,若有若无的土地腥味荡漾在庭院之中。他忽然对我说,你知道吗,我一直有一些苦恼,但不知道怎么说。我问,是学习方面吗。他摇头说,不是,我知道自己在学习方面没有什么天赋,也没有太多要求。他的眼光望向很远处,说,但我在考虑另一件事。我问,什么事。他说,说不大清楚,就是一种飘忽的感觉,说不清是什么,但常常萦绕在心头,心好像气球一样飘起来,想要落下来也落不下。不知道你有没有过这样的心情。我想了想,说,你是说突然起来的忧郁吗。他说,对,就是这样,当你高兴得手舞足蹈时,忽然会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郁闷。虽然过一会就好了,但心情已经难以恢复到从前了。我说,可以理解。

一个家丁说开饭了。我们往回走。王尚坤边走边跳着。红木桌子上摆着几样小菜,土豆丝拌胡萝卜、凉皮、芥末木耳、花生米,还有四个五花瓣水晶玻璃碟,以及一壶香气四溢的奶茶。家丁给我们一人一条餐巾。这时,阳光笔直地照进房间,好像一条黄金的河流,整个房子暖意融融,处处都是金色光芒的回声。王老师说,怎么样,这样的光线。每天吃饭,我们都可以享受到这样的光亮的沐浴。而这样的光芒是在房屋位置、窗户高度、照射角度等多方面综合考量之下的,我早就算好了。这里的地理坐标为东经113°6′,北纬41°6′,北京时间122736秒,为这里的地方时12点。冬至日的正午太阳高度为25°28′,夏至日的正午太阳高度值是71°26′。每天,我们都会选择合适的角度与位置吃饭。每年之中都有这样一天,阳光可以穿过全部的孔窍而照射至房屋最幽深的一角——放置在卧室之中的保险柜的锁孔,形成一道完美的光柱。我说,您的地理太好了。他笑着说,以前曾经是班里的地理课代表。我说,这样的光亮确实很好,有利于开阔人的胸襟。王老师说,正是,我们的饭得到了阳光的馈赠,因此我们的饭菜里有阳光的味道,我们的午餐就叫做阳光午餐。

王老师得意地笑着,并给我夹了一碟饺子,问我吃不吃醋和蒜,我说吃。他倒上蒜醋,将碗递给我说,尝尝我们的手艺怎么样。我吃了一口,肉馅鲜美可口,里面包着虾仁、牛肉、白菜之类。我称赞道,好吃。他说,好吃就多吃点。我蘸着蒜醋与辣椒,白中有红,吃了两碟半就饱了。而他们依然在津津有味地吃着。于是我坐在一边看着他们吃。观察他们如何将吃这一理念变为吃的实体,或者说如何为吃赋予意义。他母亲说,再吃点。我说吃饱了,谢谢你们的款待。他母亲说,不要客气,喝点饺子汤吧。我又喝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饺子汤,额头上微微渗出汗珠。王老师说,把饺子泡进去,再吃几个泡饺子吧。我笑着说,实在吃饱了。王尚坤吃了一碗又一碗,他张大嘴,好像要将筷子吞下去。一边吃饺子一边就着菜。他尽情地吃着,好像牛羊吃草、鸡吃米。他的上下颌有力地开合,把土豆丝、花生都毫不留情地咬成两半,又大口地喝奶茶,好像要吃掉整座大山,喝掉一条大江。他也很快就吃完了。家丁递给我们湿毛巾,我们擦了擦嘴和手。老师夫妇也吃完了。家丁将食物与餐具收拾下去。

我们来到另一个屋子,墙壁中间挂着一幅关公像,前面有一个香炉。王老师拉着我的手说,以后王尚坤就和你学习了。我说,不敢当,我也有很多问题没有理解。王老师说,不要紧。有些问题不需要理解,就像曾经困扰我们的很多问题一样,即便不被解决,它们也会随时间的流逝而不再成为问题。当你再回首时候,才发现原来过去的拦路虎不过是一只猫。王老师转过身,问妻子,我的大印和纸和笔在哪里。妻子走出去,不一会拿回一张宣纸、一根毛笔,还有一方印。他将纸摊开,用毛笔写了几个遒劲的大字,写着,王尚坤拜刘宁为兄,又在后面按了一个印,印上写着,王雄之印。王老师说,还需要一个环节。他让人拿来两个盛水的碗,递给我和王尚坤一人一把小刀,说,你们要歃血为盟。王尚坤首先划了手指一道,将鲜血滴进水中,我也效法。我们碰了碗,合声说,从今天起,刘宁、王尚坤结为异性兄弟,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愿同年同月同日死。王老师点了两根香,递给我们,我们一起插在关公像前的香炉上。

王老师对王尚坤说,快,王尚坤,拜一拜你的兄长。王尚坤向我鞠躬,我赶忙也向他鞠躬。他说,哥哥好。王老师说,把礼物呈上来,家丁将一把包装精美的剑呈上来。我说,不用多礼,我们还是好同学,每个人都有长处,也有短处,我也有不足之处,我们互相学习就好。王老师说,这是尚方宝剑,以后他不好好学习,你就用这把剑对付他。就是斩了他也不怪你。我摆手说,那不成。他笑着说,在这个世界上,学习就是你的权力。

王老师说,我要单独和刘宁说说话,你们先出去吧。他的妻子和王尚坤都走出去。王尚坤走在后面,又回了一下头,看了看我,眼目低回。

王老师给我倒上茶,说,你知道,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以后也没有别的依靠,但他又不争气,怎么也不好好学习。我有时候很惭愧,做父亲也没有做好,没有尽到应尽的责任。因此我想把他托付给你。以后的一年时间里,要打要骂都随你。如果不是碍于年龄,我就让他做你的干儿子了。不过你大概也不想要这样的儿子。我说,您真是言重了。他说,这样的话我从前确实没有说过,今天是第一次说。这都是从我的角度说的,也不一定全面。不知道你是怎么看待他的。我说,他为人很仗义,也许学习不好,但可以在其他方面做出一些成就。王老师喝了一口茶,说,我也有这样的想法。如果他学习实在不行,我就送他去读职高,学一门手艺,总比什么都不会强。我点点头。

王老师沉吟了一会,似乎在踌躇着什么。他蹙起眉头,说,其实,上周,我去了一趟医院。我问,您生病了吗。他沉重地点点头,说,总觉得腰子疼,检查后发现得了一种不好的病,但没让家里人知道,不愿意让他们难过。但觉得可以和你说一说,不知道为什么,也许你身上有一种自然的亲和力吧。我说,也许,我也说不上来。也许是误诊呢。他说,去了两个医院,都说是晚期,没有多长时间了。说到这里,他反而笑了起来,说,这都是命数吧。我说,您不要伤心。他说,我不伤心,我已经写好了遗书,临近生命的末尾,我反而感到解脱。终于可以和这个世界体面地说再见了。你不觉得吗,我已经比很多人幸运多了,我至少知道自己大限将至,而有的人不明不白就死了。至于我的一生,我反复想了很多次,虽然活得一般,远远谈不上精彩,但是我也曾用力活过,这就足够了,我不能再期望更多。

忽然,院子里传来一声巨响。王老师猛地站起来,扶住腰,脸上露出痛楚之色,蹭蹬着走到门口,大声地说,为什么一刻也不能安静,有时间多看看书不好吗。是喷泉装置爆裂了,园丁急忙跑出来修理。我看到王尚坤正站在院子中央,一脸茫然,他的眼睛似乎盯着父亲的手,而王老师的手颤抖着。王老师转身回来,说,这就是我的儿子。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点也不和我一样。我有时候甚至认不出他。可笑吧,这么多年了,当他处在人群中的时候,我竟有些认不出他。谁让我生出这样的儿子呢。我说,您不要激动,王尚坤其实也有许多优点。王老师哼了一声,又坐下。他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好像睡着了。王尚坤轻轻地推门,压开一道门缝,说,一起去玩吧。我站起来,王老师的头微微动了一下,上面有几茎白发,仿佛染上了霜。我蹑着脚步走出去。

王尚坤问,我爸和你说什么了。我说,你爸说让你好好努力。他说,这样的话我听了很多,但听过就忘了,有时候想起来也会感到愧疚,但还是被其他除学习以外的事情的快乐冲淡了。他一边说一边挠着头,说,也许我天生不适合学习吧,你说有没有这样的人。我说,大概是有的,毕竟每个人都是不同的,那么你对什么感兴趣呢。他说,什么也都好像一般,没有特别想要做的,只是粗浅地过日子。你知道吗,我常常有一种感觉。我问,什么感觉。他说,我总感觉时间或空间或随便什么像一块淡淡的痕,好像下雨天时候从外面回来,裤脚沾染的干了之后的泥痕。

我问,那么你快乐吗。他说,大部分时候是快乐的。作为一个并不能常常快乐的人,我有什么资格去开导他呢。我说,快乐是好的。他说,不说了,走一步看一步好了。我们去打台球好了。我问,去台球厅吗。他说,不用去,我家里有。我随着他走到东面的一个屋子,他打开门,我们走进去。屋子有些暗,他打开门旁的灯,一张球桌显露出来,他拿了两根杆,递给我一根,将球放置在桌上。定好花色,他一杆将球打乱,球满桌骨碌碌地跑,一颗球落入网兜,一连打了五杆,五颗球不偏不倚地落入网兜,在网兜中依然打着转。厉害,我说。他用右手食指轻轻揩了一下鼻翼,说,还好。

打了几局,我说,我先回去了,谢谢你们今天的盛情款待。他说,一起吃晚饭吧。我说,改天吧。我拍着他的肩膀说,你对你爸好一点,多听一听你爸的话。他说,没问题。他送我出去,这时家丁说,王老师请你留步,他还有话要和你说。

王老师坐在沙发上,笑着说,不好意思,刚才有些困,就睡着了。我说,您确实应该多休息一些。他说,刚才的话也许有一些冒昧,如果让你觉得不舒服,还请你见谅。我说没什么。他说,其实我也不大知道想要说什么,但总有一种表达的需要,包括对学生、对妻子、对各种各样的人,但在表达时候又感觉什么东西一直在流逝,一边说一边流逝,比水土流失还要快,是不是很奇怪,好像气体一样飘走了,怎么也抓不住,有时候很快就会想起来,有时候需要很久才能想起来。我说,我也有这样的情况。他说,诚知此恨人人有。我们都笑。

家丁端来茶,绿意盈盈,我虽然不感到口渴,但一口接一口地喝着。王老师用火柴点燃一根烟,问我,不介意吧。我说,不介意。他说,其实也还是那样的话。我的儿子,我总是不放心他,虽然我打他骂他,但我还是发自心底地喜欢他。虽然这样的喜欢表现出来后就变成了另一种情感,好像从哈哈镜里看一眼,会变成类似于愤怒之类的情感,但终究也是喜欢。我说,我大概可以理解。他说,然而,我什么都做不了。你很聪明,但大多数人们不理解。并且以为我不可理喻。是的,我常常做出一些与常人不同的行为,但那完全是发自于一种朴拙的思想,我读过老子,我知道道是什么。不过我为什么要说这些呢。过了一会,他忽然说,我想到一个好办法,我们应该进行三方会谈,让王尚坤也加入进来。我说,我去叫他。他说,让仆人去就好了,叫来家丁,将王尚坤带过来。王尚坤垂着头。王老师说,坐吧。他坐在我俩中间,我们三人构成了一个不规则的三角形。家丁又倒来一杯茶。他的父亲说,现在,我们好好谈一谈吧。以前我们从没有开诚布公地谈过,现在是一个好机会。关于你、关于我、关于我们、关于世界、关于未来,想说什么都可以。我们采取轮流发言的方法,从我开始。王尚坤,你作为我的儿子,大概也有过不满,因为作为父亲,我对你也有不满。但没关系,我们既然成为能够彼此的亲人,大概就是一种宿命。只能如此,别无他法。因此我们要消除隔阂,达成真正的了解与信任。王老师好像在讲课一样,讲到激动的地方——在未来的日子里,我希望你能够和你的结拜大哥一起努力,实现我和你妈没有实现的愿望——他不禁站起来,展开右手,左右踏步,朗吟起来,目光中流动着莹莹的光辉,好像眼里有一只萤火虫,而手仿佛一直在捕捉萤火虫的光芒。后来才发现萤火虫的光不过是湖中的倒影。他语调激昂地谈了很久才坐下。但坐下后立即变得萎靡起来,捂着腰,头像是蔫了的花朵一样垂下来。王尚坤急忙走过去,问,爸,你怎么了。王老师摇摇头说,没事。我说,您觉得不舒服就先休息吧。他说,没关系,不要紧,你们说好了,我很想听听你们的想法。王尚坤清了清嗓子,态度诚恳地说,以前我总觉得自己可以做很多想做的事情,骑在墙上、逃课上网、和人打架,但现在,作为一个学生和一个儿子,我承认,自己确实有做得不好的地方。我能够认识自己行为不好的地方,但有时候不知道怎么改。我应该多听大家的话。王老师点点头,看着他,鼓励他继续说下去。尤其多听爸爸的话。就在这时,王老师忽然由沙发滑到地上,悄无声息地。我和王尚坤急忙将他扶起来。他呼吸急促,脸上渗出豆大的汗珠,映照出蜡黄的脸色。王尚坤要叫救护车,王老师摆摆手说不用了,他说,扶我到床上就好了。给我拿点去痛片。王尚坤急忙去拿药,我为他倒了一杯水。王尚坤将他扶起来,他喝了药,过了一会,脸色恢复了一些。

我和王尚坤走出来。我对他说,你的父亲为你做了许多事,你应该好好体谅他。他说,我了解,但当我和父亲坐在一起,我就好像身在一片迷雾之中,什么也看不见,只听到迷雾中传来的声音。他用一种海豚音一般的声音呼唤我。我常常不知道如何回答。有一回,我梦到他变成了一只海豚,游到茫茫海中,再也见不到踪影。我问,如果他确实化成了海豚你怎么做,他说,我应该会去找他。我问,找不到怎么办。他说,我不相信找不到。

我们并肩走着,不知不觉地走到了门口。我说,那么,我先回去了,他说我送你。我说,不用了。他执意要送。对了,他说,你把礼物拿上。他让家丁去取剑。他将剑挂在我身上,说,这样是不是更帅了。我说,又不是古代的侠客,佩剑做什么。他说,你不知道,江湖多么险恶。当你走出家门的时候,其实就相当于走入了江湖。我小时候的梦想就是仗剑走天涯。我说我也有过这样的梦想。后来因为作业多没有去。哈哈哈,我们都笑。走到公园,我说,你回去照顾照顾你的父亲吧,多和他相处,多陪伴他,因为你永远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不过只要你心中有一盏明亮的灯,相信你会走出迷雾。他看着远处由蓝转青的天空,好像在思索着什么。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天空异常高远,好像一个触不可及的梦。

起风了,云朵疾速遄飞,树枝摇摇晃晃。他说,那么,再见了。说着,他开始奔跑。我驻足站了一会,不知道为什么,他离我越来越远,但他的腿竟越来越长,直至成为支撑天空的柱子。

那天以后,王尚坤没有来学校,王老师也没有来。我带着剑出门,走过小巷,斜穿过马路,马路上的车很多。接着绕过人民公园,望见公园里的纪念碑,去到王尚坤的家中。但这里只剩一片断壁残垣,处处弥漫着灰尘。一台掘土机正在旁边工作,一条黄白相间的隔离带隔开施工现场,一个戴着红色安全帽的工人正坐在掘土机上,他熟练地操作着机车,此外没有其他的人。我大声喊,你好,这里的人哪里去了。尘土蔓延过来,我大声咳嗽。喊了两遍他才向我这边转过头,他也大声喊,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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