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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愿意


铁网闪着粼粼的光,仿佛直立的湖面。他的笑容是投向湖面的石子。他回头和人们招手。

出来混,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的。他说。这么多年以来,我一直过着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呢。

那是一场意外,他说,你们听我解释。但他们对他说,你对警察去说吧。

他开始漫长的逃亡。像一只野兔,他行走在半人高的草丛之中。他脱掉衣服,用草叶掩盖自己身上的体味,躲过了警察与猎狗的追踪。

他在采石场做了工人,更换了姓名,现在他称自己刘阿虎。刘阿虎,他的工友叫道。中午收工后,他们一起去附近吃饭。他们所在的地方是一个叫做王家营的村子。

石头将他的手磨起了茧。他做梦梦到石头变成了石头怪。他和石头怪成为了朋友。石头怪抓住他,说,你也要变成我。他说,不。但他刚摸到被子,被子就化成了石头。他从梦中醒来,头发湿漉漉的。

村子里有许多断壁残垣。住在里面的大都是在附近工厂工作的工人,还有一些来历不明的人,就像他。刘阿虎,他在镜子前一边刮胡子一边叫自己,嘿嘿地朝镜中的自己笑。你感到开心吗,他问自己。

他和工友们去吃饭,天气很热,好像要着火。他将毛巾披在自己肩上,不时用毛巾擦去自己的汗水。但还是有许多汗水滴下来。往右走三百米有一家音乐餐厅,播放着混过音的八九十年代的老歌。应该跳舞。

刘均良坐在酒吧中,他点燃一支烟,吐出一个心形的烟圈。他将烟蒂弹出去,喝了一口酒,邀请一个女子说,我们来跳一支舞吧。他们的身体在韵律中如烛火摇晃。他将自己的嘴唇如同印章一般印在她的嘴上。她的眼神火辣,他喜欢辣椒。

他开车将她送回去,她对他说,上来坐一会吧。他说,改天吧。他知道,她会站在楼台上面,望着他远去的车。

虽然如此,他依然觉得空虚。他并不是一个十分喜欢热闹的人,更多时候他喜欢独处。他很知道独处的乐趣,带有一些孤独的苦涩味道,如同一盏飘香的茶。他开始喜欢诗歌。他经常翻看一些诗集。一个吟游诗人,他自诩。

他和打手们去收月钱的时候,他大声朗读李白的诗句,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这条街都归他保护。他让手下将一个没有交钱的网吧老板叫过来。老板说,这个月的生意很不好,自从规定必须使用身份证以后。刘均良用手拍拍他的头,说,你大点声说,我听不见。网吧老板的声音反而变小了。他扬了扬手臂,说,打。网吧老板的脸被打肿了一倍,他举起两手说,明天,保证明天就送到你家里。

音乐餐厅,吃饭的时候他露出了一丝笑意。仿佛这使他想起了什么快乐的事。他要了几瓶酒,对大家说,今天我请大家喝酒。但工友说,喝醉了怎么干活。没关系,少喝点,他说,就说是我请你们喝的。桌上很快堆满了空啤酒瓶。一个工友开始用家乡话骂娘。有人问阿虎,你是哪里人。他说,我已经忘了。吃肉,趁热吃。有人说,阿虎,你今天有什么高兴的事吗。

他开着赛车,和几个人一起在街上来来回回地飙车。他总是能以微弱的优势获胜。这时候他就会摘下头盔,得意地说,你们他妈的是不是故意让着我。还是大哥厉害,一个小弟说。一个老人忽然出现在轮下,他刹住车,探出头问,找死啊。老人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向他敬了一个礼,说谢谢他的救命之恩。

他说,没什么。大家高兴才是真的高兴。喝了酒后他确实感到一些放松。有很多时候他都有些疑神疑鬼。他害怕看到别人,但现在他和大家相处得很好。他很少回想过去,他现在和从前是完全不同的人了。但他还是有一些未变的地方。

他们坐在一家烧烤店里,可以点歌,台上有女歌手在唱。他说,来一首《西海情歌》。女歌手开始唱,唱到中间气息有些紊乱。他带头鼓掌。歌手感激地望着他。那是一双美丽的眼睛。

他摇头说,没有什么高兴的事,只是想起了一些什么。什么,王刚问。他笑了笑,说,你会跳舞吗。王刚反问,跳舞,我只会蹦迪。

他看着自己的手,劳动过的手似乎会变大。好像一张摊开的馅饼。他应该在手里握一个鸡蛋,这样就是鸡蛋煎饼。他的厨艺也不错。他给同屋的工友做过许多好吃的菜。他用筷子夹着菜,说,人生几何。

他对女歌手说,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女歌手说,之前在酒吧里你和我跳过舞。他说,原来就是你啊。果然男人总是会喜欢上同一个女人。你为什么又来到这里呢。女歌手说,酒吧的环境不如这里好。他说,这样吧,你去我家为我唱歌,我付给你工资。

一只鹦鹉对她说,欢迎光临。她说,真是一只聪明的鸟。她问,你的妻子呢。他说,我没有妻子。你有丈夫吗。她说,我有。你是有妇之夫。屋子很宽敞,书房墙壁前有一排高大的书架,摆满了花花绿绿的书。外面还有一个小花园,一个园丁在来回修剪枝叶。她说,想不到你是一个风雅的人。他坐在门前的一把藤椅上,说,我已经厌倦了江湖中的打打杀杀,也厌倦了生意上的尔虞我诈,想要歇一歇了。她走过来,给他按摩肩膀。他说,你离婚吧。她说,可是我已经有孩子了。他说,没关系,你可以把他带来。她说,我再想一想。

他拉着她进入珠宝店,让服务员拿了两串白金项链,项链在灯光中发出绚烂的光彩。他交给她说,你喜欢吗。

马路宽阔,无边无际,如同来自天边。他开着车,有些心不在焉。他开始加速,经过她的住所,一个人影出现,他没有减速。

他与人们断了联系。他不知道她曾问过他,你为什么那样做。

每当夜深人静时候,刘阿虎都会独自喝一些酒,一边喝酒一边翻看一些残缺的书页。读到一些触动人心的篇章时候,他就喝一口酒。酒很辛辣,但就着书页,也很有一番滋味。书页很好闻,散发出一股隐隐的核桃味。

他时常为自己的命运感慨。他喜欢使用铅笔。他的身上随时携带着一个小小的笔记本。王刚说,阿虎是文化人。阿虎写下一句诗,满足于山崖崩断的半生。王刚说,你能帮我写一封家书吗。他说,可以,你想写什么。王刚说,等我明天买一封信纸,我要把这几年好好写一写。王刚将信纸交给刘阿虎,那天他说了许多话,阿虎了解到了王刚的另一面。王刚说,不用担心我,我在这里过得很好。你们也好吧。我已经好久没有回去了。

他问,你为什么不回去。王刚说,刚开始我想要回去,但一直没时间,后来就忘记了回去。等到再想到要回去时候,发现已经没有那样的心情了。不回去是不是也好。刘阿虎说,还是回去看一看吧。世界总是在变。也许现在你的老婆已经不在了。王刚点了烟说,这倒是。你为什么不回去呢。从没见你和家人联系。他说,我吗,我已经没有家了。

她说,我当然喜欢,但我怎么能收下呢,我只是一个喜欢唱歌的人。他将项链戴到她脖子上,说,你的皮肤白皙,和项链很适合。她的脸微微泛红。他说,你为什么如此美丽。她说,虽然我听了很多次这样的话,但再听一次还是会觉得开心。

没有家的人。王刚说。没有家倒也好,没有牵挂了。但会不会觉得寂寞。要我说,寂寞了就去找城里的小粉房去转一转。小粉房里的姐姐我都认识。你去了可以提我的名字。她们保管把你伺候得舒舒服服。

但刘阿虎从来没去过,他已经厌倦了一些事情。他走在灰尘漫天的路上,感到自己的人生被灰尘铺满。村庄远处有一片树林,他时常去里面坐一坐,阳光从叶片中撒下来,好像雨一样。

他在树林中看到一个女子,女子撑着一把伞。他不知道女子为什么撑着伞。这使他并不能很方便地看清她。他看到她在树林的各处飘来飘去,一会在这里,没一会就移到了另一个地方。他像是向日葵一样随着她的身影转动着自己的头。她穿着米色裙子。他问别人,别人都说没有见过。他站起来跟着她,但总也追不上,他们之间始终保持着难以接近的距离。他和她说话,她从来不回答。她很快地消失在丛林之中。有一次他喝了一点酒,在她身后走了一段路,在一棵树下坐下来,睡醒来后发现自己迷路了,不远处是一片墓碑,墓碑前面还有一束花。他吃了一惊,急忙往回赶去。

刘均良坐在烟雾之中,他手里同时夹着两根燃烧的烟。他口中同时吐出三个心形的烟圈。他看着它们渐渐消散。就像是人生中的许多事,不断地消散,以至于无。

那些已经远去的人,远去的事,都融化在烟圈中。他爱过一些人,又离开。他不是一个长情的人。他看到桌上的银杯,他斟了一杯酒,酒让他想起一些平常不大想起的事,一首歌,或者一种感觉。

年幼的他将一只很有一些年代的玉杯摔碎在地,他的父亲将他关在一间小房子里,他在房子角落里发现了一个棺材,他小心地打开,里面什么也没有。后来他一直也不知道棺材是做什么的,也没有问过别人。他只是感到有些恐惧,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做梦都梦到它,每次醒来都汗涔涔的。他会忽然大喊大叫。保姆问他怎么了,他说走开。

他看着他们踢球。一个男孩的脚崴了。他们让他加入。他和一个球员发生了冲突。球员用头顶他,好像一头被激怒的牛,他被顶倒在地,他用两手拄着地,说,你不要走。他从裤兜处掏出一个爆竹,朝天上放了一个烟花。一会就跑来一群小孩,他们将球员围住,对他拳脚相加。他问球员,你知道你哪里错了吗。球员说,我不该和你发生冲突。他说,不对,你不应该认错。他让小弟们继续。他说,放心打,我出医疗费。

回到家,他的父亲戴上指虎,将他打了一顿。他的身上布满了淤青。他将窗户上的铁栏杆掰断,跑了出去。

他遇到了一个老人,老人送给他一本兵书,告诉他说,你应该向西面走。他带着自己的人向西走。在一个地方他们住了下来。他们和当地的地头蛇打了一架,他用兵法上的布局布阵,将当地人引入包围圈,打败了他们。

他回到村子,他问王刚,你去过林子那边吗。王刚说没去过。王刚问怎么了。他说没什么。王刚说你总是想得太多。你应该多放松放松,就像我们一样。小粉房新来了两个妹妹,长得很好看,你不知道她们的手有多白。白得好像雪,凉凉的。天热时候摸到她们的手,就好像喝了冰镇饮料一样。他闻到王刚嘴里的酒气。王刚又喝多了。但喝多的人有时候说出来的反而是真理。他问王刚,你为什么不去那边。王刚好像很惊奇地看着他,说,为什么要去那里。那里是不能去的地方。他说,可我经常去那里。那里为什么不能去。王刚的脸有些红,额头上渗出汗,他擦去汗,说,我也不知道,但没有人去那里。

他接手了当地的业务,每到月初的时候就带着几个人去收月钱,后来他不再露面,让手下的人去收。珠宝店为他送来美丽的珠玉,毛毯店送来细密的地毯,家具厂送来珍贵的沙发。他每天都换一身衣服,和当地的官员一起出入在各个酒店之中。

他开了一家公司,公司成立那天他和市长站在一起为公司剪彩。市长拉着他的手说他的公司是全市的希望。

她坐在他的膝上,她将酒喂给他。他有些无动于衷。他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好像湖面没有一点波澜。他的平静让他如同一面镜子。映照出世间的百态。

他给人打电话,说,把各级领导的礼物都准备好。这是很好的。就这样。

王刚为什么那样说呢。他又问了一个工友,工友说,有些事我们知道得越少越好。工友一脸神秘,好像被迷雾笼罩。晚上,他躺在自己的床铺上,感到一种说不清的惆怅,这样的感觉他已经很久没有体会到了。他披上衣服走出去。他看到王刚也站在外面。他轻轻地走过去,将手搭在王刚肩上。王刚吓了一跳。回头看到是他,说,你为什么也出来了。他说,看看星星。王刚抱起双臂,抬起头,说,星星。他说,很好看,不是吗。你为什么不睡觉。王刚说,屋里的空气太闷了,我出来透透气。

他们听到远处有打篮球的声音。王刚问他,你喜欢打篮球吗。他说,不怎么打。王刚跳起来,做了一个投篮的动作,说,我以前经常打。现在呢。现在打石头。你说可不可以做一个石头篮球。会砸死人吧。不过这里有篮球场吗。没有见过。这一定是林中的声音。王刚的神色紧张起来,他搓搓手,好像一只冬天到来的苍蝇。他的眼睛眯起来,好像想要看清远方的什么东西。但前面一片漆黑,好像被铁焊住一样。王刚向前走了两步。停顿了一会,继续向前走去。王刚开始跑,他也开始奔跑。但王刚跑着跑着就不见了。他喊王刚的名字,没有回应。他看到自己又置身在林中了。这时困意包围了他,他难以睁开自己的眼睛,他太疲倦了。虽然他听到了警车的声音,听到了王刚奔跑的喘气声,但他什么也做不了。

他醒来时候发现自己躺在自己的床上。

小时候他带着一群人,对游戏厅老板说,这里我包了。他们坐在游戏厅里玩拳皇,他灵活地使用摇柄与按键,一次次将对手打倒在地。发大招,对方的血条越来越少。他让人将手浸在酒精里,用火点燃,模仿八神庵的动作。但那个孩子的手被烧伤了。孩子的母亲再也不让他跟他一起玩了。

他坐在公司办公桌后面,从旁边的落地窗可以看见远处清秀的山峦与美丽的流水。另一边有一些高楼,秘书拿着方案走过来,他问她,你知道那座高楼是做什么的吗。秘书摇头说不知道。他说你应该多观察生活。秘书说,是的,董事长,我下班回去就好好看一看。他又问,不用刻意去看,不经意发现才更加美妙。今天的天气很好,不如将工作先抛在一边,我带你去外面转一转吧。

他开着车,外面的风景像流水一样淌过。他说,你唱一支歌吧。秘书唱《青藏高原》的开头几句。她清了清嗓子,说太高了,都有高原反应了。这首歌和青藏高原一样高。他说,是吗,他用手梳理着她的头发。他忽然觉得,美丽也是一种罪过。为什么会这样想呢。也许因为我没有去过那里吧,总是感觉不出。

一辆卡车经过村子,卡车周边贴满了广告,一个年轻人站在车厢上,用喇叭大声说话,他的嘴张得就像喇叭那么大。一群人围过去,年轻人开始分发洗发水与围巾。刘阿虎看着他们,觉得有些好笑,但又不知道哪里好笑。

他站起身,从卡车边上走过,年轻人叫住他,递给他一小瓶洗发液。他说谢谢你。年轻人没有回答,他在忙碌地宣传商品与散发洗发液。他的嘴越长越大,好像可以吞下整个城市,一个真正的黑洞。

等到卡车发动时候,他问年轻人,我可以搭你的车去城里吗。年轻人说,你可以去任何地方。只要你愿意。不过,这辆车很颠簸。他说,没关系。卡车发动了,发动机的声音轰隆隆地响,好像是山雷。卡车载着山雷跑动。

卡车车厢里很暗。年轻人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你想去哪里。他说,我想要看一看外面。年轻人说,有志向是好的。我也喜欢看外面的世界,所以我跟了卡车。这时候传来一个女子的笑声。他说,这里还有其他人吗。周围到处都响起了声音。年轻人说,这辆卡车上有很多人,你不会以为只有你一个吧。他听到了大家重叠在一起的呼吸声,加重了黑暗的分量。

卡车车厢里透出一线光亮。他看到年轻人似乎变了模样,而车厢里并没有其他人。他问年轻人,他们在哪里,我为什么看不到他们。年轻人说,他们就在你看不见的地方。在卡车上,你不应该看,你应该用心去感受。

卡车停下来了,他下了车,和年轻人还有车上的其他人挥手告别,虽然他自始至终都没有看到其他人。他看到林立的楼房,辉煌的灯光。万家灯火,但没有他要去的地方。他走到一家小旅店,店主说人满了。他走到公园里,看到几个人在路灯下拍照。他们见他来了,将他拉过去,说,你为什么才来啊。他想他们一定是认错人了,他没有作声。一个问,你参赛的诗写好了没有,我们文娱组一定要取得一些成绩才好。一个说,他怕是忘了诗歌比赛的事了。他说,我是有些忘了。一个说,真是的。那人从背包里摸索了一会,拿出一页纸,说,好好看一看吧。他说,谢谢。诗歌征文,上面的字好像在跳舞,他看得血液燃烧。他好久没有写诗了。截止日期快到了,他记下投稿地址,和他们说了再见。他走到一家通宵营业的肯德基店,买了本和笔,写了一晚上,笔墨都快用尽了。写好后他叠起来,又展开,给自己想了一个笔名,买了一个信封,去邮局邮寄到指定的地址。过了两个月,报纸上登出了这次比赛的结果,他获得了金奖。但他并不觉得十分意外,他很多次梦到了这个结果。但他还是觉得喜悦。如果与想到一旦没有得奖的失落相比则会产生更大的快乐。

颁奖典礼将在新世纪大酒店举行。

他说,那么,我们去一趟青藏高原好了。什么时候。现在。啊,可是我们还有很多事没有处理好。他转动方向盘,打开导航仪,说,想那么多做什么呢。他很快驶上了去往青藏的高速公路。外面的风越来越大。他能够看清风的线条。风的线条有时候化成毛线团状,有时候成镰刀状。路上车不多时候,他踩住油门加速。她说,我感觉自己在飘。他说,飞一般的感觉。

她问,我们是一路向西走吗。他说是的,我们正逆着流水的方向向前。他们走了很久,在一个村庄中停下来休息。走在村庄的路上,天空中繁星点点。她说,我已经和他离婚了。他说,是因为我吗。远处传来狗吠声,很快远远近近的狗都叫起来。

他挥动着大锤。大锤与石头撞击溅起慑人的火星。每一天都像是半生,然后走入下一天的轮回。一天他忽然跌倒在石头上,眼眶破裂,血从尘土中冒出。他想要永远不再起来。这时他才知道,自己如此依恋着大地。好像是从高空中往下跳伞,进入到大地的内脏之中。

人们好像一直在说话,窃窃私语。还有一个抬起他的腿,一个则拍拍他的脸,一个人捧着他的头说,这是傻瓜,你们要买傻瓜吗。一块一斤。不好吃不要钱。他想说,你的头才是傻瓜,你才是傻瓜,你们全都是傻瓜。这时候他醒来了,他躺在私人门诊里,医生看见他醒来了,放松地笑了。他像是喝醉酒一样站起来,说,我没病。

他们住在一家还亮着灯的村户家中。农民的女儿一直看着他们,好像要努力认出他们,但这注定是徒劳。农民说,你们来得正好,我们正在举行家庭会议呢。他问,好巧啊,你们开会讨论什么问题呢。我们在讨论女孩的学习问题。她什么都学不会,我就要放弃她了。但她的妈妈说学校是唯一的天堂,还要送她去读书。按我的意思,应该让她去学一门手艺,比方理发什么的。他将女孩叫过来,问她,你想要做什么呢。女孩说,我只想要过年,每天都过年。过年做什么。过年放鞭炮。你看一看吧,她就是放鞭炮时候把自己吓傻的,以前她也有过聪明的时候。我担心即便她做了理发师也会把别人的耳朵剪掉。

临走时候,他们留下一些钱,然后继续往西进发。越走地势越高,她感到有些缺氧。她说,我大致知道了什么。你知道什么。她不说话,将手交叠在一起,眼睛看着远方。她是一个眼中有远方的人。

他在医院没待半天就回去了,他说,我还要工作,我很热爱自己的工作,虽然这是一份没有多大意义的工作。我想要通过工作把自己忘掉。我要消失在石头中。就像石头记那样,或者西游记。他的头上缠着绷带,他的世界也好像被缠上绷带。绷带如同海藻。他攥紧了大锤,抡在可诅咒的世上。他不知道应该诅咒什么,命运还是人类。为什么他的心中难以平静。在与石头的对抗中,他获得了自己的确认。他并不是一个没有生命的人啊。他也是在劳作。在发挥自己的光热啊。

石头也会念经,当他的锤子打在它身上。石头教会了他忏悔,他感谢石头,他拜石头为师。石头铸造了石头,石头推动了石头,石头唤醒了石头。

他的心中回荡着一种声音。好像声音正在他体内寻找出口。为了诗歌,他想。即便失去自由。也许这是一个网罗,以诗歌的名义。飞蛾扑火。他从前也有一些诗歌方面的朋友。他们以一个共同的题目写诗,举行诗歌朗诵会,评奖,他经常能够获得名次。那是一种成竹在胸的感觉,写完之后自然就会生发出来。那是一种对于自己的信心。而没有这样的信心时候,果然也没有多大成功。

他已经下定了决心。好像钢钉钉入木板。他要走回自己应走的轨道,虽然已经晚点了很长时间,即便生还的可能很小。但他终于要回去了,想到这里他竟有一些释然。他将双手交叉放在脑后。

那时他并不知道生命那样脆弱。他只是想也许他并没有做什么。他带着手下去一家新开的店铺中收取保护费。店主说大哥,我们刚开不久没有赚多少钱,下次吧。他不说话,手下人开始抄家,店主忽然拿出刀,要砍他。他连忙避闪,他抓住了刀,两人互相抢夺刀,不知道什么时候店主就倒下了,鲜血的味道弥漫了好几天。

一群人围住了他们。他说,事情并不是你们看到的那么简单。大家愤怒地叫喊。他让手下抵挡人群。将外套披在另一个人身上。

警察很快就来了。但他们没有找到他。他们布置了许多关卡,他走了一条极为偏僻的山路。有一段很窄的山路,只能容一只脚的宽度,下面是万丈悬崖,经常有雾弥漫,山壁上斜生着盘虬的松树。他侧着脚,背贴着山壁,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他踩到一根光滑的藤蔓,向下滑去。他急忙抓住藤条,又将自己拉回去。他更加小心地往前走,道路慢慢开阔起来。他来到一片农田,脱下自己的衣服,将农民放在田边的衣服换上,将草叶揉碎,往身上抹了许多。走了大半日,他感到越来越累,他躺在地上。

王刚说,你要去城里吗。我的亲戚也要去,让他带你去吧。多走走是好的。我就不去了,我要去粉房子里,他们开始施行会员制了,上次我在里面充了很多钱。现在想起来还有些后悔。他拍了拍王刚的肩膀,说,再见了。如果我回不来记得帮我整理好我的东西,或者直接扔掉。王刚问,什么。他说,没什么。

在躺着的时候,他已经听到了远处警察的叫喊声与警犬的叫声。而醒来后,他明白自己已经躲过了一劫。此时天色已经昏黄,他看到夕阳一跃一跃地朝西山落去。那种灿烂的红色如同火焰,在天际熊熊燃烧。天空就要燃烧成为灰烬。就像纸在火中被火吞食的样子。灰烬又化成飞鸟从中飞出。

每到晚上,他就开始赶路,而白天睡在各个角落里。路上饿了就吃地里的庄稼,他用火将玉米烤熟,吃着半黑半黄的玉米。渴了就喝河水,和青蛙一样坐在池塘边。他像是一个在外野营的人。有时候他遇到野狗,便挥动木棍,将它们赶走。他像是一个乞丐,还遇到了真正的乞丐,他混在他们之中,躲过了一次盘查。走了大半年,他来到梁庄,梁庄里的两个家族正在进行械斗,他们都要拉他入伙,他被这方俘虏时,就为这方做事,被另一方俘虏后,又帮助另一方。打着打着就出了人命。他和一个人又开始了逃亡之旅。他们同行了一段路,他说,我们两个人容易被发现,我们朝不同的方向走吧。他向南,另一个向北。他来到小鲍庄。小鲍庄里有一个疯子,疯子见了他就眼睛发亮。为了躲避疯子,他也没有多做停留。他又辗转去了许多地方,帮助当地人做了许多事,他们都说他是一个好人。他最后在王家村落了脚。

他站在领奖台上,灯光的中心,好像失去了影子。其他的获奖者走上来,站在他身边,他们举起奖状与奖杯。他们走下去了,他依然站在上面,主持人走上来,和他一起聊诗歌的创作历程,聊他的人生。他有一种想说出一切的冲动。但他忍住了。他编造了一个故事,一个热爱文学的工人的故事。后来他开始朗读自己的诗,他读得不很通畅,他已经忘了自己当初为什么要这样写了。

他戴着黄色安全帽,穿着醒目的红色马甲。和工人们相处久了,似乎脸面也长得越来越像,这大概是集体工作的魔力吧。他找过一个女工友。但后来她离开了。她说她不想一直做苦力。王刚对他说,她们都是这样。你应该去粉房子里,那里有你需要的东西。他说,我永远也不去。

他一直想再问问关于林子的事。但王刚总是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王刚对他说,阿虎,你应该懂得满足,只有懂得满足才能获得幸福。但他知道自己天生就不是知足的人。他不过是在隐忍。日子过于平淡时候,他希望能够发生一些什么,即使是不好的事。不管好坏,他都应该担负。

其他的工友也一样,他们从不关心林子里的事。每当走过那里,他们会说,原来林子就在这里。是啊,不在这里还能在哪里呢。他们的麻木让他感到自己的清醒。这时候他就会去喝酒,自己喝或者和大家一起喝。醉酒之后他一句话也不说,只是静静地看着人群。他露出一丝苦笑。但过一会他突然变得兴奋。他的快乐毫无来由。他的悲伤也来得毫无缘由。他有时候一整天不和大家说一句话。他沉浸在另一个世界里。他们都不能理解他的痛苦,不能到达他所到达的精神的荒原。他领悟到,一切都如幻象,富贵忧戚。

他决定再去拜访一回林中女子。不知道她还在不在了。林中似乎比从前更加幽寂,整个林子呈蓝紫色。他听到飞鸟的叫声,大片的云笼罩着天空。一束金光从地底射来,穿透一切可见之物。他听到一种仿佛来自远古的呼唤。他看到成群的白骨在天上飞舞,它们排成不同形状。他双手合十,闭上眼睛,默默念诵经文。他惊异于自己对于经文的熟稔,因他只读过一遍《金刚经》,那是他之前为求得内心的平静而读的。他睁开眼睛,云朵飘荡到远处,天空变得蔚蓝。他走了很久,没有女子的踪迹。也没有看到上次的墓碑。他往回走时候,看到了一个白色的影子,他追寻着影子。影子依附在树上、石上,他被一根藤蔓拦住了。他听到女子的声音在他的周围环绕。他问,你是谁。那声音也回应,你是谁。他又说,我是你。那声音也说,我是你。他说,你出来吧,我看到你了。那声音不回应了。

但他的声音越来越洪亮,如同呐喊一般。他好像看到了来自于天空的启示。他像救世主一样大声预言人类的命运。他的口中含着闪电。强烈的灯光沐浴在他身上,让他如同一尊金身佛像。他挥舞着自己的肢体,好像被神性充满。他忽然大声说,我是一个杀人犯,你们快来抓我啊。我已经潜逃了好多年了。我再也不想逃了。他声嘶力竭地喊着。

他似乎听到警车的呼啸声,但是腿并没有颤抖,他依然能够如同铁塔一样站立。他想起过去深夜时候无处停泊的灵魂。无数次他从噩梦中醒来,看到冰冷而深邃的枪口。被子像铁一样冰冷。他听到自己的心在快速地跳动,好像一面皮鼓。他想,终于可以结束了。他仿佛看到他们正拨开人群,好像拨开高粱,牵着警犬,从四面八方赶来。他们找到了多年前没有找到的他,好像找到了多年前遗失在地里的醉酒的稻麦。而现在他们将用他来酿酒了。

等到警察来到他面前时,将手铐送到他手边,好像送给他一副难以解开的九连环,他们出示警察证后对他说,和我们走一趟吧。他会如同婚礼上的新娘一般羞赧地说,我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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