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漂亮女子都去哪里了

当年a遇到过许多漂亮女子。但已经有好几年不见她们的踪影了。他所见的大都不能如人意。他不禁想问一问，那些漂亮女子都去哪里了。

说起来，a是在饭店遇到b的。b的眼睛很明亮，穿着一身黑色的制服，好像随时准备出外航海的样子。a问，为什么我看到的好看女子大都是在餐厅等场所。他也去过奢侈品店之类的地方，但那些在店中盘桓的女子也不外是那样，并没有让人有惊艳之感，倒是一个女子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个女子的腿十分之细，细得好像两根棍子，勉强支撑着身体，好像随时都会散架。但气质很高贵。此外，他也很难忘记一个女子的背影，那时他们去洗浴中心洗完澡，下到二楼，在二楼的走廊上走，前面一扇门开了，一个女子走出来，很快地关上门。女子穿着一身蓝底白花旗袍，蹬着高跟鞋，右手拿着一个绯色提包，扭动着臀部，水草一般摇曳着走远了。他们都没有看到她的脸，只留下一道靓丽夺目的背影。他们走过那扇门时，看到门口留着一丝缝隙，里面透露出灯光的消息。朋友说，那个女子大概是从事那种事的吧。a心里明白，但听到后还是吃了一惊，啊。朋友说，你也想去吗，他连说不想。

那时天色已晚，他看到的b有些模糊，有点像陈旧的照片。灯光倒是很亮，无数光斑在他眼前跳跃，好像绽放出一个又一个烟花。

后来a去商场时候又遇到了b，他对b说，你还记得我吗。b说，你是想和我搭讪吗。a说，你在中山路的饭店工作。b说，你去过那家饭店。a说，你来这里买衣服吗。b说，我在这里卖衣服，你有什么需要的吗。a问，你换工作了。他在店里转了转，指着一件藏蓝色的风衣说，我想要试一试这一件。她给他拿下来。他穿上风衣，对着镜子前后看了看，很合身。她在旁边看着他，说，很适合你。a递给她，说，就这一件好了。他说，下班一起吃饭吗。她看了看他，说，我为什么要和你一起吃呢。a说，因为你的内心深处想要和我吃。b翻了个白眼，说，也许是吧。

b要了干锅菜花，a要了水煮肉和小炒肉。b吃得很安静，好像一只小兔子。a说，你什么时候换了工作。b说，前三个月。a说，我已经好久没去那家饭店了。b说，饭店倒闭了，开不下去了，去的人总是不多。a说，可惜。你喜欢商场吗。b说，谈不上喜欢，但也不讨厌。来来往往的人太多，一开始我还会看一看他们，根据他们的装束猜测他们的工作，现在已经懒得看了。a吃了一口辣椒，有些辣，他喝了一杯水，喝干了，又倒上。

分别时候，a说，你很漂亮。b说，谢谢你的夸奖。但我真的有你想的那样漂亮吗。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子。在人群中遇见你并不会多看我一眼。a说，是的，我会多看你两眼。

a之前也遇到过一个漂亮女子，在公交站牌下面。他要乘坐的那辆先来了，他尽力不去看她，当他看她时候发现她也在看自己。但后来他再没遇到她。他想他已经忘了她的面目。但她会不会就是b呢，她们之间也许有许多相似之处呢。他想有时间应该问一问b。

一天下班早了一些，他径直去往商场。他远远地看到了b，b双手交叠在身前。他走过去，b向他绽放出如花笑靥。他说，你站的姿势很标准，好像要行军礼一样。b说，这样站习惯了。a说，你可以来回走一走。b说，我也经常走，我想象这家店是一个大广场，我在里面走，每次都能发现新的角落，新的事物。a说，对，这条路是香榭丽舍大街，这条是长安街，从这里出发可以去罗马。这时来了三个客人，他们在衣服前盘桓了一会，她为他们介绍这里的衣服。他们点点头，用手翻翻衣服。互相说了几句话，然后走了。a问，生意难做吗。b说，看情况。他俩说了许多，有时候人很多，有时候没什么人。分别之后，a才想起来自己忘了问她之前的事。但他想，问了又如何。这样渺茫的事。何况谁又能记得谁。不如两相忘怀。

在b闲暇的时候，a带着她去了很多地方，他们一起看过泰山的日出，赏过北戴河的河水。b坐在高高的亭子上，b看着汩汩的流水。她对他说，流水看久了就会觉得晕。a看了一会，也觉得有些晕。每天，b都会问你最喜欢的人是不是我。a说是的。但他说完后又觉得无谓。爱情并不是那么美好，这是他早已知道的，不过是在没有爱情的时候渴望爱情，而在拥有了之后又觉得不过如此，和其他事物没有什么区别。不复有新鲜的感觉。a甚至觉得和她在一起有些浪费时间，女人都是一样的，而男女一起度过的时间也浅薄，无聊。但是每次看到b的眼睛，他又觉得很可爱，他想，也许有一些值得的，超脱于利害关系，而作用于未来的回忆。但回来之后他们就减少了联系。也许她已经感到了他的感觉，也许她另有了新的喜欢的人。他们之后就没有联系过。他有时候也会感到一些惋惜。但也松了一口气，好像突然走入一片森林之中，终于可以呼吸一口上好的空气了。他漫步在这样的丛林中，感到自由如同叶片上的闪光。

但a随即感到一阵苦闷，他的苦闷如同肠胃痉挛一样，有时候发作。他和同事一起走到某座商场前面时，就会想到那座楼曾经的故事，有人从上面跳下来，是在一个冬天，砸在冰冷的地面上，头都碎成了好几块。他很想看一看这样的场景，但当他得知这个消息时现场早已被清扫干净了。同事说，你的生活太单调了，你需要认识新的朋友。

a认识了d。a忘了什么时候认识d的了。a后来忘了许多事情。他对d说，我们做男女朋友吧。d说，我们还不是很了解对方，再给我一些时间吧。a说，是因为不够喜欢吗，喜欢从来不需要了解。了解只是一个借口。d说，这是因为我对恋爱这件事的审慎态度。我从来没有谈过男友，我对于这件事要格外冷静一些。a说，从今天起，我会每天来找你，找你一个礼拜，如果你觉得可以我们就做男女朋友，如果你觉得不合适就算了。

a每天来找d，d和a走在街上，穿过一座公园，一起去饭店吃饭，吃完饭又走一会。有一天a说一起看一个电影吧。两人坐在影厅里，影厅里开始时候很暗，他吻了她的眼睛。他说，你的眼睛里有一股咸涩的味道。她将他推开，说，你到底吻过几个人。他说，只有你一个。d说不信。a说你很在意吗。d说，非常在意。a看了看别处，又转过头看她。一周很快过去了，两周，一个月也过去了。a和d还是走在一起。有时候d走在前面，a看着d的背影，想d的身材是不错的。但a不想要想到这上面去。也许因为她穿了一件好看的裙子，格子样的，很有一些慵懒而优雅的味道。他夸赞她的裙子很好看，她的脸上掠过一丝红潮。其实他不仅觉得她的裙子好看，她的蓬松的头发似乎也很好看，衬出她椭圆的脸型，她笑起来眼睛也是弯的。

有一次a和d一起走的时候，a觉得一个背影很熟悉，他忽然吃了一惊，是b。他以为再也不会遇到b了，虽然现实中遇到的可能性很大，但在他的想象中，他们已经是处在不同时空的人了。他不知道b有没有看到他们。b一个人走着，即使看到也大概会装作没有看到吧。a心里有些惭愧。但实在没什么惭愧的，他安慰自己。他拉着d走进一家服装店。他在服装店来回试了几件衣服。有一件是他心仪的。d说，你穿着这件很好看。a说，是吗，他照了照镜子，从镜子中发现b就在镜子后面。b这时候也看到了他。他和她点了点头。b也和他摆摆手。b走过来，幸而d这时走到另一边。b问，你也来这里了。a说，我来这里买一件衣服。你现在还好吧。b说，还好啊。你有了新的女友。这时d走过来，和b打招呼。她俩站在一起说话，好像从前就认识一样。女人之间果然熟悉得很快。她们一直谈论了很久，时不时发出愉快的笑声。她们一起走出去，她们已经全然忘记了他。他只得跟在后面。他努力想要听清楚她们在说什么，但来往的汽车声音掩盖了她们的声音。她们终于在一个十字路口分了手，互相道了再见。d回过头对他说，她真是一个让人愉快的人。a说，你们为什么谈了那么久呢。d说，我们说起以前的一些事情。她说她很了解你，以前还和你一起去过很多地方。于是我们一起说起关于你的事。她说你不喜欢喝酒，不喜欢吃鱼，不喜欢玩游戏。我说你就是这样的人，你喜欢的也很多，但和大家喜欢的不那么一样。总之我们聊得很投缘。我还建议她和我们一起谈恋爱。但她说再考虑考虑。你看吧，我们女生考虑事情总是很周全。a啊了一声，说，你竟然提出了这样的建议，你大概对她产生了好感。d说，是啊，那样美好的女子。如果我是你，我也会愿意和她做许多事情。和有情人，做快乐事，不是吗。

后来d常常和b一起出去。她说，我要和b去逛街了，你要去吗。a说，你们去吧。回来后，d对a说，我已经离不开b了。b对我说，你在我和a之间只能选一个。我说我要选择b。对不起。a说，没什么，既然你们在一起很开心，你们就在一起好了，我很乐意祝福你们。我以前从来不知道你有这样的爱好。d说，人总是会变的，之前我也没想到自己会成为现在这样，但当我遇到她时候，就知道我要沦陷了。我没有丝毫还手之力，就这样我被她征服。还是要感谢你这个中间人。有时间我们俩请你吃饭。a说不必了。

a现在又成了孤身一人。但他并不觉得孤独。只是偶尔走在街上时候，他会回想起她们中的一人，他会提醒她们注意来往车辆，他为她们提东西。他忽然想到，b和d确实很相像，但具体又说不大清楚到底哪里像，也许是相似的气质，也许是相近的灵魂。一旦她们相遇，就如同皇帝和将军的虎符的结合，而成为不可分割的部分。说实话，他并没有感到很强烈的嫉妒，他只是感到一些诧异。

a一个人去看了一场电影。电影院里的人很寥寥，他坐在后面的位置，电影里轰隆隆驶来一辆列车。列车驶出来了。他站起来。列车又折到屏幕里了。虽然电影院里的人很少，但他觉得呼吸并不顺畅。电影没结束他就走了。他将手揣在兜里，头微微低着，一路向前走，走得生出一些汗。他将衣服领口松了松，有些口渴，虽然不喜欢喝酒，但还是去了就近的一家酒馆。

酒馆里有些暗，灯似乎故意开得很暗，有一些暧昧的意味。来这里买醉的人很多，他们共同营造出一片喧嚷的云，成为整个酒馆的背景。他说，要一扎啤酒。他喝着新鲜的啤酒，吹起了口哨。邻座一个人看着他。a也转过头看那人。那人走过来，手里拿着一杯酒，对他说，我可以坐在你旁边吗。他说，没问题。那人坐下来，举起酒杯，说，干杯。那人说，很高兴认识你，我叫l，看起来你好像有些落寞，你有什么心事吗。a说，我没有什么心事。我只是口渴了，想要喝点什么。l说，这个世界上都是口渴的人。可是你看起来好像格外渴。a将头转向别处，他的手抓着杯子底部，做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a说，你有什么想要告诉我的吗。l低头笑了笑，说，我知道的东西大家都知道，只不过大家不说。我没有什么能够告诉你的。a看了一眼l的眼睛，他的眼睛里似乎有某种复杂的不可解的东西。a说，那么，是你有心事了。l说，你是一个聪明的人，我一直想要找个人说一说，但大家都太忙了。a说，你说吧。l说，从前我喜欢一个女子，但后来她和另一个人走到了一起。我宁愿自己从来没有喜欢过她。a说，就这样吗。l说，远不至此，后来她分手了，来找我一起去公园走一走。她开玩笑地问我愿不愿意和她在一起。我说，我要想一想。和她一起走的时候，我在脑海里努力营造一种美丽的幻境，但和现实并不能相融。我意识到，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了，好像机器因为卡到东西而难以继续运转。于是我拒绝了她，在走完公园之后，我们就朝两个方向走了。但我现在有一些惋惜，有一些心痛。我也许有些太武断了。a问，那么，她漂亮吗。l想了想说，不见得漂亮。a说，既然你这样说，你还有什么可以后悔的呢。l说，但是她的性格倒是不错。a说，哪里有什么性格。如果你要说性格，外貌不也是一种性格吗。也许是你太狭隘了。没有脱离外貌的性格。l好像吃了一惊，说，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好像很有一些道理。a做总结似的说，相貌是第一要义。l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他的脸上有一种被真理照亮的辉煌光彩。

两人喝了一杯又一杯，就着花生米与冰杨梅，两人又点了一些酒，加了冰，又调了一些冰红茶，a不断地给l倒满酒杯，l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说，和你聊天真是太开心了，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开心过了。很庆幸今天能遇见你。

a说，我问你一个问题。l说，什么问题。a说，你知道那些漂亮女子都去哪里了。l说，谁知道呢，当你去商场时候，漂亮女子不是一个都遇不到，就是一次遇到很多。但就是那些你觉得漂亮的女子，也并非全无缺憾，有的有些矮，有的肤色偏黑，有的略显臃肿。但这些都无伤大雅。不过她们最终都去哪里了，a问，为什么越来越难以找到呢。而那些原来以为美丽的女子，现在因为世俗的玷染，也失去了原来的光芒，好像蒙了尘一样。我怀疑现在已经没有美丽女子了，虽然就像你说的，能够在逛街或是什么看到一些近似美丽的女子，但也不能经受细看，好像不能经受打磨的珠宝一样。l说，你的审美标准大概很高吧。我倒是认识一些美丽的女子。你什么时候有时间我不妨将她们介绍给你。

l带a去找他的朋友，他对a说，她是一个难得的美丽女子。当初有许多人追求她，但她拒绝了他们，她说她对男子不感兴趣。也许她会对你感兴趣呢。a说，我不是一个喜欢女子的人。当我和她们在一起的时候，我只感到生命的靡费。l说，大概因为你没有见到她，虽然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审美标准，但她凌驾在一切的标准之上。等你见到她就知道了。a问，她现在在哪里工作呢。l说，她现在在一家广告公司。

l的朋友出现了，她留着长发，微微笑着，和他们摆手。l介绍她和a认识。a想她确实是一个美人。a和她握了握手。他努力想要寻找一些她并不美的证据，但是他很难找到。他被她的整体的美与局部的美所震撼了，好像看到壁画中的飞天飞到眼前一样。l说，大家都饿了吧，我们先去吃饭吧。他们一起登上电梯，在楼群里来回转弯。l问女子，你想要吃什么。女子说，我不大饿，你们想吃什么可以吃。吃过饭，a说，你们想要看电影吗，或者做一些娱乐活动。三人便去射箭，他帮女子拉开弓，女子一箭射中靶心。三人连声喝彩。女子的脸上露出堪称完美的笑容。

过了一些时候，当a终于从上一次的见面的震撼中解脱出来后，他想要再一次和女子见面。但l对他说，女子出了意外，没有抢救过来。没办法，红颜薄命。a心中无限伤感，好像内心中正经历着一场落日。他还有些不甘心地问，发生了什么。l说，我也不大清楚，好像是车祸。现在的车都开得太快了，该死的车，该死的工业时代。一朵美丽的花就这样凋谢了。a惋惜地说，真是可惜，从此以后再没有那样漂亮的人了。想不到那一面竟是最后一面。也许以后只能在梦里梦到了吧。l说，我还认识一些另外的女子，你想要认识一下吗。a说，不用了，我想再也没有更加漂亮的女子了。

后来a倒是从一些并不漂亮的女子身上看到过漂亮的一面，但那样的漂亮转瞬即逝，随着光影而变化，好像印象派画作。但a已经满足了，他想，他已经看过她们最美丽的一面了。而他面对她们时候，并不带有任何欲念。他觉得自己更像一个品鉴家。他品味着她们的相貌，就像品味着美食，从中得到悠然的趣味，妙处难与人说。他尝试将她们的美叠加在一起，但发现最后得到的是空无。难道美的极致就是无。或者美是一种徒劳，一种浪费。自然界不需要更多的美。美甚至是一种累赘，需要克服的缺点。

他请了假，在家里休息了好几天，他受困于一种莫名的疼痛。他去医院做了全身的检查，医生说，没有什么问题，你需要的是更多的休息，你应该多在床上躺一躺，多放松放松。他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种种的声音，有吵架声、呕吐声、狗吠声，还有弹琴声、风雨声，车辆驰过的声音。躺得累了，他就翻一个身。他有时候用双臂支撑着身体看书，看得手臂发麻。有一天，他好像听到有人在喊他。他走到窗口，没有看到人。也许是他的神经过于紧张。他应该得到更多的休息。但他又听到了自己的名字。他跑到窗口，看到楼下有一个女子，长得很像l给他介绍的女子。但她不是遭遇车祸了吗。他打开窗子，风吹进来，他大声喊，你在做什么。她说，我来看一看你。他穿好衣服，快速地下楼。他气喘吁吁地跑到她面前，她穿着一件白色的裙子，风很大，裙子随风摆动。他问，你不冷吗。她说，我不冷。他说，我听说有的人说不冷就是冷的意思，你大概会冷吧。她笑了笑，不再回答。她好像飘一样往前移动，他跟着她向前走。他忘却了时间与空间，他只听到耳边的风声，看到她翩翩的白衣，闻到她身上的幽香，他觉得这样的香味很熟悉，但想不起来了。他不知道她要去往哪里，也没有问。他愿意一直走下去，直到地老天荒。但她的身影越来越稀薄，他伸出手想要抓住她，但两手空空。他停下来，发现自己似乎受了幻觉的指引，来到一座村庄。村庄中间有一张台球桌。两个人正在拿着长长的球杆打台球。台球发出砰砰啪啪的声音，旁边另有两个围观的人。他走过去，球在桌子上快速地滚动，好像要与台布摩擦生出火花。一个人俯下身子，用球杆瞄准球，用力一击，球迅速撞击桌面四角之后掉入洞中。另一个人点燃一根烟，坐在一边，在火光明灭中看着球的进退。那人进了许多球，但有一杆落了空。另一个将烟含在嘴里，烟灰旋在风中。他持着长杆，好像套马的汉子，或者增长天王。他将长杆放在球后面，漫不经心地使力，好像全不费力一样。球自然而然就落入网袋之中。然而有一些人不知道为何推搡了起来，a被裹挟在其中，他们互相击打着，一面的人的巴掌打在他脸上，另一面的人的拳头捶在他胸口。他的眼前直冒金星。又挨了好几下，他奋力反击，抡起拳头向周围打去，发出钝钝的响声，人群向外分散开来，他拨开人群，逃到一边去了。跑着跑着还被不知从哪里伸出的一条腿绊了一跤。

a跑到一座亮着灯的大房子里，从一间屋子里走出去后是另一间屋子。好像永远没有尽头。屋里空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有时候他看到一个朦胧的影子，走过去却发现是一根柱子或是一个披着衣服的衣架。a感到疲倦，他揉了揉眼睛，坐在一间房子中的一张椅子上，他将身体靠在椅背上，椅子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椅子忽然断裂，地面裂开一道缝，他不停地坠落，什么都抓不住，就要坠落到无底的深渊。

他啊地叫了一声，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原来是一个梦，他的身上出了许多汗。他起身去浴室洗了一个澡。浴室的镜子因沾染了水雾而显得雾蒙蒙的，他用手抹开雾气，看到自己略显憔悴的脸。那张脸仿佛脱离他的身体而飞了起来，在整个房间飘荡。他感到自己的忽明忽暗，忽大忽小。他用双手摸自己的脸，感到一种奇异的充实，好像摸着碗里的土豆。他重复抚摸自己的脸，好像摸着另外一个人的脸，好像另一个人的手。他想，自己已经不属于自己了。即使他做再多的挣扎。面对挟着强力的命运，每个人都不得不缴械投诚。

他和l保持着断断续续的联系，他们各自处在生活的一边。只是偶尔触碰彼此的触角，以证明生活是彼此联系交织的大网。l对a说起自己所遇到的漂亮女子，但有一次a看到l同一个并不漂亮甚至有些丑陋的女子走在一起，彼此拉着手。a后来问l，l说，你不觉得吗，有时候丑陋反而是一种美丽，人要有善于发现美的眼睛。而我就具有这样的眼睛。不久l的身边又换了一个女子。a问，你现在又发现了别样的美吗。l说，自然，美是难以穷尽的，无限不循环。毕竟有三千弱水，可以各取一瓢。你为什么不再寻找一个女子呢，你一定要找一个很漂亮的女子吗。a说，也不是，我只是有些累，想要歇一歇罢了。l说，漂亮并不可靠。a说，我是知道的。但我累了，我什么也不想做。

l说，好久没有喝酒了，我们去喝酒吧。a说，去哪里喝。l说，去ktv喝吧，边喝边唱歌，吃东西。l带了饺子、猪肘子、鸡翅、烤肠，酒是伏特加，还带了一个女子。三人边吃边喝边唱。a喝了一口，感到全身都透彻了。a说，好酒。l加了一些饮料，和a与女子干杯。喝到后来，三人在ktv跳起舞来。l唱，唱歌不如跳舞，只要你觉得舒服。a唱，青春小鸟一去不回来。三人转着圈，互相将胳膊搭在对方身上。l喝得太多了，l说，你的酒量太好了，a。a说，我从前没喝过这么多酒，今天和你们坐在这里很愉快，就多喝了一些。l说，是的，我们要愉快，关于生活不要想太多，包括你说的漂亮女子。有时候漂亮甚至是一个贬义词。a出去洗了洗油津津的手，他回来后，l已经躺在沙发上睡着了。女子说，我先回去了。a给她叫了一辆出租车。a喝了许多酒，却没有什么睡意，他坐在另一张沙发上，将选歌屏幕切换成电影，他选了一个武侠片，侠客面对一个背叛了自己的女子，拔出剑，对她说，你走吧。落叶在屏幕上飘飞着，女子在黄叶乱飞的小径中，长发飘摇，一滴泪从她的眼角中飘飞下来。a想，她大概也是一个美丽的女子吧。平常人们在银幕中以为美丽的女子，a却并不以为然，而现在他想其中也有一些美丽的女子。但是距离他有些远，他不是一个热衷于追求虚无缥缈的事物的人。他宁愿相信自己的想象。a看完后也觉得有些困倦，他叫醒l，带着他一起回了自己的家。第二天他醒来后l已经不见了。a想起昨天看的电影，又找来看了一遍，发觉女子并不如昨天想的那样好看。也许l给他介绍的那个女子也一样，再看一次便觉得不如初见时美丽。还是做一个侠客更好一些。但他还是感到无比怀念，虽然她在他心中的形象已经逐渐变得模糊。

a后来又遇到了更多的女子，有一回是在昏暗的灯光下。他看到一个女子自饮自酌，她有一头飘逸的长发，喝着酒，酒在她的体内如同雨一般飘落下来，就像落在雨林中一样。他走过去，女子抬起头，他说，你有什么心事吗。女子说，我只是口渴，想要喝一杯罢了。他说，介意我坐在你对面吗。女子说，坐吧，我正想找一个人说说话。我已经好久没有和人倾诉过什么了。你看起来倒是一个值得相信的人。a说，当然，我是全世界最后一个不值得相信的人。女子说我已经累了，她顿了顿，说，我为生活所累，我为工作所累，我常常睡不着觉，我的头发总是掉，好像秋天的树叶。a说，你的压力太大了，你完全不需要这样大的压力，也不必担心头发，实在不行你还可以植发。一开始我以为植发是将草种在草坪一样的头皮上，后来才知道是用后脑勺的毛囊。也不知道我当时为什么那么想。女子蹙着眉头，没有听出其中的玩笑意味，摇头说，我不知道为什么。a说，或者你为情所困。女子痴痴地说，是的，我喜欢过一个男子，但因为种种原因没有在一起。那次我们一起坐在海边，海水一点点漫过来，他掬起一捧水，洗了洗脸。他的脸因此富有非同寻常的光泽。他将头扬起来，对着天空与云。我看着他，忽然明白他并不是那么喜欢我。后来他便对我说，我们还是做朋友好了。我说，好。此后我们就没有再联系过。a说，不过你是怎么明白的呢。女子说，一种突如其来的感觉。你要知道，女人有很好的感觉，一种叫做第六感的东西。很难解释，但很准，你能明白吗。a说，大概可以。一直过了很久，a也不知道女子的名字，也没有很能看清她的脸面。一方面是灯光，另一方面是头发，她的头发自然地垂下来。她只有在喝酒的时候才用手撩起头发，抿一口。她说，我不是一个喜欢喝酒的人。你喜欢什么。女子没有回答，女子的眼睛在长发中闪着幽深的光。女子喝了很多，含糊地说了住址，a打了个车，将女子送回去，女子的身体像软糖一样柔软。他这时大致看清了她的脸，她的右脸有一块胎记，破坏了整体的平衡，如果没有这块胎记，她不失为一个美人。但他转念一想，有了这块胎记，会将剩余的部分衬得更加美好，给人一种可以想象的美。然而a的心中仿佛也有了一块胎记。

还有一次a看到一个女子的背影，女子的背影很美，姿态也很娴淑，他想要追上去看一看她的正脸。但他不论走多快，总离女子有一段距离，不远不近。他骑上一辆自行车去追，走到一个十字路口，女子过去后就亮起了红灯，车流涌动，他等了很久，终于穿过十字路口，他赶上了女子，他回头去看，他什么也看不清，女子并没有脸。他惊得几乎从自行车上掉下来。他急忙骑车向另外的方向狂奔而去，连红灯也忘了停，私家车司机急忙刹车，纷纷摇下车窗骂他，他也充耳不闻，一直骑了十公里，白色的汗水蒸腾起来。他跳下车，站在路边的草丛中，大声地呼喊，呕吐。啊……啊……啊。

后来他想，也许只是一个幻象，不可能有没有脸的人。他应该再看一看。但他已经失去了勇气，当时他处在完全慌乱的境地中。很长时间里他都不敢去看女子的脸。

a知道自己再也看不到漂亮的女子了，也不会再为女子心动了。也许时间不对，也许地点不对，他遇到的女子大都不能合他的意。他回想起自己的学生时代，那时候他的身边有许多美丽的女生，但她们似乎并不自知，她们从来不以自己的相貌为傲，她们总是很乐于和人开玩笑，笑起来倾国倾城，男生出于对她们的保护，女生出于嫉妒而并不将她们的美丽告知她们。她们中的一些甚至认为自己并不漂亮。她们不施粉黛却自有一种清丽，她们不谈情说爱却自有一种妩媚，她们以简单的方式生活，她们在无忧无虑的环境中成长。a十分想知道她们去了哪里，自从毕业以后他与她们就失去了联系，她们也许已经如同候鸟一般远徙他乡，也许已经结婚了，生了孩子。男孩、女孩，或者双胞胎，龙凤胎，和她长得很像。也许她们早已失去了最初的美丽，而为了留住青春，她们大概会使用许多化妆品，她们关注如何保持身材的问题，晚上吃很少的饭或者不吃，去健身房跑步，练瑜伽。她们也关注自己的孩子的上学问题，想尽各种方法让自己的孩子接受好的教育，在周六日带着孩子去补课班。操持家务，拖地、做饭、洗碗。她们也像他一样过着庸常的生活。但他再没有见过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