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对我说,她是一条鱼。我好奇地看着她,看了半晌,我问,你为什么是一条鱼。她看着自己蓝色的指甲,说,不为什么,我就是一条鱼。我说,好吧,你是一条鱼,然后呢。她说,没有然后了。
楚玉的话常常令人费解。她高兴时候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完全不顾及别人的理解能力与感受能力。因此一些人说,和楚玉交流真是太费劲了。你们知道楚玉在想什么吗。楚玉的脑子里有一条隧道。你们不会知道的,我想大概她自己也不知道,她从来没有知道过。毕竟是楚玉,他们说。
但我还是能理解楚玉的,其实她是一个和大家并没有什么不同的人。
楚玉邀请我去旅行。我说,去哪里。她说,去一切想要去的地方。我说,我已经好久没有出去了。你为什么邀请我呢。她说,我也说不上为什么。你去吗。我说,没问题。
我们坐在飞机上,飞机在天空中完成了它的巡礼。飞机下的地面使飞机显得高远而渺小。楚玉拿着一本厚厚的外国小说在看,我不喜欢看小说,小说里说的远远没有现实生活的曲折离奇。看了一会,她合上书,背朝后靠去。一会飞机开始颠簸,空姐说,大家镇定,系好安全带,不要在过道里走动。飞机左右摇摆中,也许是因为慌乱,她的手抓住了我的手。等到飞机穿过气流,慢慢平静下来,她缓缓地抽回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的变化。我一时间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在我的幻觉中,她抓住了我的手。她又面色平静地看起了书。但有很长一段时间,她都看着同一页。偶尔还微微一笑。我感到一些惶惑。
当我们从飞机上下来时,外面下着霏微的小雨。其实在飞机上我们就注意到远处的云朵发着灰。好像小说里绵延千里的草蛇灰线。
从飞机场打车去了预定的酒店。下车后,关上车门,楚玉问我,你喜欢在雨中漫步吗。我说,有时候喜欢。将行李放在酒店里,我们没有带伞,在酒店的四周转了一回。雨中的城市和晴天的到底不同。尤其是将雨未雨的时候,有许多不同的景深,许多不同的白色,鲜亮的、黯淡的、陈旧的、忧郁的、欢愉的,种种色色。
楚玉的头发上、身上都淋满了雨水。她将袖子撸起来,将蓝底碎花裙子撩起,尽情感受着雨。她说,这让我觉得很舒服。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舒服了。
第二天晚上她突然敲开我的门,对我说,你知道吗,我半夜听着《夜曲》,然后泪流满面,感到无边的孤寂,打开窗子看到月色,好像把一切都涤净了,我的心,我的整个人。我回想起往事的荒唐。我越来越想找一个人来倾诉,虽然我知道也没有什么用,因为当你和另一个人说话的时候,他们往往想的是另外的事。你的滔滔不绝会成为别人的负担。我说,没关系,我倒是不觉得,你如果想要说什么就尽管说吧,也许说出来会让你感觉更好一些。毕竟每个人都有心情难过以至于崩溃的时候。而这种崩溃又像泥石流一样突如其来。
她说,我以前是一个舞女。我跳的很好看,大家都想要和我一起跳舞。我从容地周旋在众人之中。我的性格是很宜人的。斑驳的月光照在我的身上,我的脸上,月光好像是从我身上涌出来的。我的内心变得比柔软还要柔软。我在自己的柔软上跳舞。我的四肢就像海草一样摆荡。
有一天,一个人来找我,说喜欢我很久了,我说谢谢你的喜欢。他说他要想我表示对我的爱。他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一把火,向我表演了吞火绝技,他的技艺非常高超,烟火从他的嘴里发出,好像他有那种神奇的召唤术一样。但我并不能这样轻易被吸引。他邀请我去吃饭,我并没有和他去。他坚持不懈地来舞厅看我,边看着我边喝酒,我问他为什么不和我跳舞,他说他不想跳。他总是不跳。有一回他喝了很多,因为一个人对我不礼貌,他拿起桌上的烟灰缸,径直走过去,朝那人头上打了一下,那人有点晕,血流出来,那人捂住血,和他打了起来,众人拉住。警察来了,他被带走了,那是那个时候为数不多的他没来看我的几天。从派出所出来,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我。让我和他走。但我拒绝了他。他像是狗一样伤心而呜咽地走了。以后再没有回来。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也很伤心。但没有什么伤心是几杯酒或者几支舞不能解决的。但这次好像不一样。即便我跳了许多舞,喝了几多酒,也依然无法排遣内心的空虚。这时候我想,如果他再来,我一定会和他走的。但他大概伤透了心,以后再也没有来过。
后来我的脚受了伤,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跳舞。闲下来的时候,我回想以往的生活,觉得很是无谓。就没有再去舞厅。我还是适合做一个安静的人。
说到这里,她变得安静了。我给她倒了一杯水。她喝了,我们都默默着。我打开窗户,夜色进入屋内。她好像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最后说,打扰你了,我先走了。我为她打开门。她走后很久,屋里依然飘荡着她身上都香味。有点像桂花的香味。
第二天她就恢复了常态,好像昨天什么也没有发生。她很高兴在景点里来回逛着,我不知道她为什么那么高兴。高兴得好像过了头,有点故意的味道。随便一句话或者一个举动就能引发她的笑容,她的笑就好像地雷一样密集地埋布在一举一动中。她笑得前仰后合,好像再没有比自己笑的事更好笑的事了。我们走了很久,她采下路边的花,戴在我的耳边,对我说我是一枝花。她又唱,花花世界不必当真。她的歌声悦耳动听,如同风铃,与平时说话的语调并不相同。她对我说,你知道我昨天梦到了什么吗,我梦到自己在一个巨大的游泳馆游泳,我游啊游地,但总也到不了岸边。这时候我才知道这个游泳馆原来通向外面的河流。而外面的河流又通向黄河,我便是在黄河之中游泳。我游得筋疲力尽,再也游不动了,你猜这时候发生了什么。我问,什么。她说,我变成了一条鱼。变成鱼我就不用担心淹死了。我自由自在地在水里游着,边游边睡着。
回到酒店,她对我说,今天我玩得很开心,谢谢你。我说,我也很开心。
一连玩了一周,我们踏上归途。在飞机上,她遇到了一个以前的朋友。她们愉快地说起以前的一些事情。朋友说,我现在还有一些你写给我的诗,我清楚地记得这样一句,所有的蓝色海水都有一颗破碎的心。她说,我都忘了自己曾经写过诗了。朋友说,艺术都是相通的,你现在是大画家了。她笑着说,不敢当,我还在学习呢。朋友说,我听说你是在遇到另一些大画家后改行学画的。你以前跳的舞倒是很好呢。她说,那都是以前的事了。她向朋友介绍我说,这是我的一个画家朋友。我和她的朋友互相笑了笑。她的朋友和我要了联系方式,说,山水有相逢。
我喜欢画山水,楚玉喜欢画人物,她画的人物很有力度,大家都这样说。之前,她对我说,你当我的模特吧。我含糊答应了。旅行过后,她又让我当她的模特吧。我说,好吧,你什么时候画我呢。她说,什么时候都可以。我说,就现在吧。
她开始画,一旦她进入绘画状态,就仿佛着了魔,她的手在画布上生动地移动着,不一会就绘出了一幅动人的画。好像暴风雨在大地上呈现出的作品。她的眼睛好像能够透穿我,我好像身在X光之前。我听到她铅笔的沙沙声。如同雨声。于是我想起雨,想起江南的雨巷。想起和雨有关的很多事。很多事好像都发生在雨天。成长根本是一场雨季。雨中的山水也别有一番滋味。有一回我和一个朋友走在一片城中草原里,走了没多久就下了雨,路渐渐变得泥泞,我们两个人撑着一把伞,但雨越来越大,雨点肆无忌惮地落在我们各自的身上。前面出现了一个两层的圆顶建筑,我们急忙到里面避雨,里面先已有了一对情侣。我们坐在公园里,听着滴答的雨声与情侣的呢喃声。湿润的泥土气味萦绕在鼻端。远近都白蒙蒙的,浸染了画面,让人生出一种莫名的惆怅。整个建筑都好像是一把竖琴,任凭雨演奏着。而雨好像永远也不会停。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拍了我一下,说,我请你吃饭吧。我说,你画完了。她说,画完了,你好像一直在走神,你在想什么呢。我看到她的画,画中的男子和我大体相似。她问,你的嘴唇如玉而你的目光温柔。怎么样,神似吧。我说,像神一样吗。
我们边喝着咖啡边谈论着近来发生的一些事情。她似乎有些意志消沉。我说,你那时候倒是很开心。她说,我的情绪跌宕起伏。有时候会高兴得忘乎所以,有时候悲伤得不能自已。我坐在一辆过山车上。而且我经常掉眼泪。高兴的时候流泪,悲伤的时候也流泪。当我仰望月亮的时候,就会泪流满面。我说,你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她笑了笑。
画布是我们的天空。她这样说。
她叫了一些朋友吃饭。我也在其中。还有一个举止粗鲁的人,一个人拦住了他的路,他要用盘子砸那人。我们拦住了他。我将她拉到一边,你为什么要邀请一个这样的人。她咬着嘴唇,说,起码他是一个坦率的人。我喜欢她。我看着她的眼睛,说,原来是你的男友。那倒算不上。她说,那倒不至于,但也说不定。他是那种元气淋漓的人。我用冷嘲的口吻说,是像原始人一样吗。
这时候我们都听到了他在餐桌上爆发出的剧烈而疯狂的大笑声。有点像是疯狂原始人。她将头转向我,很阳刚,她举起胳膊,拍了拍肱二头肌说。原来你喜欢这样类型的,我笑着说,你是一个内心狂野的女人。她无所谓地摇摇头,漫不经心地说,我有自己的判断标准。
不知道为什么,他和另一个打了起来。他被绊倒了,但他抓住了那人的胳膊,将那个人也拽到地上,两人在地毯上滚来滚去。住手,楚玉冲过去,给他们两一人一脚。两人看了一眼他,本来还像是哥斯拉与金刚一样打斗得难舍难分的两人就停了手。我这时才明白了,原来她喜欢的就是一个像是金刚一样强壮鲁莽但又愿意听她的话的人。围观劝架或者火上浇油的人们都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厨师端上来一道又一道菜。烤鱼很好吃,大家格外多吃了一些。分别时候,大家都说以后还要来吃她家的烤鱼。她说,随时欢迎你们。
但这并不代表她是一个喜欢社交的人。相反,她是一个不喜欢应酬的人。但也许为了向人们介绍他,楚玉带领着他走过人群,她挽住他的食指,和他并排走着。他们之间有一种强烈的反差,好像羊肉贴在了狗身上。他几乎是提着她在走,好像提着一盏灯笼,她的脸上闪着幸福无比的光彩。幸福让她变成了发光的灯笼。她沉醉在自己的幸福中,完全无暇顾及到大家。因此我两次走到她身前,她都视而不见。大家互相说,这就是真实版的美女与野兽啊。美女是真的美,野兽也是真的野。一言不合就要和人打架。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倒是没有和我发生过什么冲突。大概因为我是一个宽厚的人。我的宽厚让人们如在春风之中。
我们三个坐在诡异的灯光下吃饭,这是他选择的饭店。他像是巨人一样横在我和她中间。好像要把我们带进洞穴里吃掉。我们是献给鲤鱼怪的童男童女。而鲤鱼怪因着观音菩萨的庇护在世间横行。他举起巨大的酒杯,和拿着酒盅的我们干杯。他一口就饮干了。他说,好酒。我又给他倒上。他咕咕噜噜地喝着,酒顺着他的胡子和两边的脸颊落下来。这样,他在洗脸的时候就不必再洗胡子了。他铜铃般的眼睛看着我们。楚玉贴在他的心口,好像能够从他的胸口听到风声,哗哗啦啦的。他说,我有一面很好的镜子,你们要看吗。我们都说要。于是他带我们去看镜子。老板和我们要钱,他说记在我账上。我们走过曲曲折折的小路,来到一扇铁门前,他一脚踹开了门。院子里很乱,胡乱放置着水车、风筝与拖拉机,里面竟然还有一头小象。地上各处都有小象的粪便。小象的鼻子卷起来又放下去。小象似乎感觉很快活。见他来了,将鼻子递过来。他摸摸小象灰色的鼻子,就径直走到一扇门口,用力一拉,门就开了,荡出许多灰尘,似乎门已经很久没有开过了,上面结着蛛网。一道光芒射出来,我们都捂住眼睛,从手指的缝隙中,我们看到了屋中闪耀光芒的镜子。他也捂着眼,走到镜子的背面,将镜子对准别一个地方,我们走进他的屋中。灰尘簌簌地落下来。好像随时都要倒塌。他招呼我们过去,因为镜子背对着阳光,于是镜中的光也显得柔和,甚至略显黯淡。他对我们说,这是我的宝镜,每个人在镜子里都可以看到自己。楚玉笑着说,难道还有人在镜子前看到的不是自己。他点点头。当然,有的人很难看到自己,即便有镜子的帮助,他们看到的也只是另一个和自己相似的人而已。楚玉不大清楚他想要表达什么,但还是在镜子前站了一会,看到镜子里显出和自己不一样的人。她惊讶地叫着,蒙着脸跑开了。我看了一眼镜子,反映出来到却是她的影像。我问他为什么。他说,这不是一面寻常的镜子。我转身去追她。她哭着说,这真是太令人高兴了。她大概是喜极而泣了吧。她哭的声音也很悦耳。
有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不再作画。我也有很长时间没有再见到她。等到她再次出山时候,立时引起了轰动。原来她兴起了一场美术运动。她在美术馆里设置了一场艺术展,用绳子圈出一块场地,她坐在其中,对面也有一把椅子,人们可以走进去,和她对视两分钟。围观的人很多,起初没有人进去,后面一个人下定决心,抻直衣角,扭扭脖子,走了进去。他的脚步声踏在寂静之中。大家开始小声议论。但旁边的一个警卫说,请大家安静。那人坐在她的对面,两人互相看着对方。那人频繁地眨着眼。好像有一些不自在,而楚玉显得非常自然,好像她在凝视着虚空,她透过个体的人看到了无尽的虚空。毕竟是楚玉。
人们一个个走上前去,他们都怀着各自的心事,想要体验一回凝视与被凝视的感觉。当人们离开时候,有一些还显得意犹未尽,他们从中体悟到了什么呢。他们在对视的时候到底在想着什么呢。太多的人,太多的面孔。就在这时,从人群中走出来一个人,走到她的对面,坐下来,她的眼睛忽然朦胧了。原来是他。自从她看过他的镜子之后,她就再也没有见过他。而现在的他西装革履,似乎已经完全融入了人群,并且还有相当的地位。她感到他们中间似乎隔着一层雾气。她看到的自然是他,但又不是完全的他。她往前欠了欠身子,而他也向前伸出手,她迟疑了一下,也伸出手,两人的手逐渐接近,好像磁石一般,相互吸引着,大家都屏息敛气,好像生怕两只手中途撤走一般。两只手以越来越慢的速度靠近,看上去好像没有移动,没有移动的移动。前进与倒退同步,他们的手都不得不忍受着握住之前的漫长等待与寂寞。终于,好像钥匙终于拧开了大门,好像密布的乌云下起了雨,两人的手有了接触,两人都仿佛触电一般,然而他们的手终于握在了一起,好像天与地的结合。两人的身体都有些微的颤抖。她的眼眶湿润了。她似乎想要说一些什么,但没有说。他也凝噎无语。两人都被笼罩在一种忧郁的氛围之中。为了给后面的人留出时间,他不得不走了,走时候留下一张字条。
过了两天,她几乎忘了这件事,风吹起来,她将手放入衣兜,摸到了一张纸条,她拿出来,是他的联系方式。她犹豫了一会,给他拨了一个电话。她问,你在做什么。他说,我在跑步。她听到了他急促的呼吸声。一会方便见面吗,她问。方便。
两人走到约定的咖啡馆,她之前来过多次,但直到今天,她才注意到墙角的一幅涂鸦,描绘了一个拿着枪的大眼睛大嘴巴战士,他的牙被涂成粉的,背景红绿交错,旁边还有看似是烟囱和风车等的东西。走过去,她看到了他,他向她招手。他坐在书架旁边的一张桌子上,她说,你很早就来了吗。我也刚到不久,你想要喝点什么。他的两只大手在桌子上展开又合上。有人认出了她,拿着本跑过来让她签名,一个没有带本,将外衣脱下来让她签名。他笑着说,你的名气越来越大了。她说,都是没用的浮名。你现在在哪里工作。他说,一家外贸公司。你变得很成熟,她说。他笑了笑,喝了一口咖啡,说,以前的我如果看到现在的我,一定会给我一巴掌。不过怎么说呢,各有利弊吧。你知道的,人生就是不断的选择,道路分出两条,你需要选择其中一条,变成这条路上的人。她听出了他的无奈与感伤。她想,人们果然都是可悲的。而每个人都会为自己的可悲找到合适的理由。他们提到了镜子。他为自己的镜子向她表示歉意。她说,没什么,我都快要忘记了,不过你的镜子真是太神奇了。到底是因为什么呢。他说,因为我们每个人对自己的想象不同,而我的镜子反映的就是人们内心深处的想法。分别的时候,她说,世界一直在转动。我们也都在一直变化着,也许另外的平行时空中我们会是另一种样子。他微笑着,看着她,向她伸出手,她这次却没有伸出自己的手。她说,我们之间结束了。他说,就因为那面镜子吗。她摇摇头,好像那已经是很久远的记忆了。因为决绝的缘故,她几乎不能感到自己情感的波动。时过境迁,过去的情感浪潮已经不能在她的心中再泛起涟漪了。她比任何时候都更像一块顽石。他问她要走吗。她说,你先去吧,我想自己坐一会。她坐在咖啡馆里,看着窗外欢愉的人群,愈加感受到自己的落寞。她想,主动拒绝的人其实更加痛苦。
大概正因此,她的画中多了一些沉郁的色调。她坐在画板前,一连画了十幅画,有几幅只画了少半。她任意涂抹着黑色与灰色等的深沉色调。她最后将笔掷在画室的地上。画室在二楼,她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进来了。她坐在往日常坐的椅子上,看着倾斜的阳光一如往日照在她的身上。照亮了屋内错综的颜料、调色盘、毛笔与画板。她曾经用心捕捉过每天中同一时刻的光线,能够辨别清楚光线的疏密与质感。
她又叫我当她的模特,她说,你是我的灵感,你是我的光芒。我说,你太抬举我了。我还有一些事,要晚一点到。她说,我等你。其实我没有什么事,但我不想径直去找她。我是一个不喜欢听从别人差遣的人。我翻了几页书,但不得要领,思维总将我往另一条路上带。我误入一条又一条歧途,发现她在迷宫的尽头等着我。我合上书,去找她。
她先在一楼的餐厅里招待了我,她让丫头切好了水果,做了几个精致的小菜。她拿出一瓶红酒,两人对饮。她将酒杯倾倒,酒倒在裙摆上,她说,裙子也想喝酒。这时我注意到她穿着红色纱裙。她有些癫狂地跳起了舞。她摇摆着自己的身体,好像在舞动一个与自己无关的物体。好像是因为力量突然从她的体内逸出,她瞬间变得萎靡不振。她倒在了我的怀中。好像一块炭火投入火炉。我抱住她。我说,我带你去睡觉吧,你喝了太多酒。她说,我一点都没有醉。我挽着她白皙的胳膊,扶着她往前走,她好像依附在松柏上的茑萝。我感受她的身体在发着烫。我将她搀进卧室。我正要走出去,她拉住了我。我和她一起跌倒在床上。床角有一个巨大的玩偶。我们的肢体交错在一处,她的四肢敞开,好像十字架,而我则在十字架上受刑。我想,自己在这一时间,确实是如同救世主的存在。我负有解救众生的职分。而她就是众生的代表,解救了她,就等于解救了所有的人。我使用钉子钉向她的同时,也钉住了自己。她的眼神迷离,好像甘愿以牺牲的方式接受启蒙。她是一个多么虚心向善的人啊。作为她的导师,我完全可以引导她走向光明的道途。而她的信任也让我勇气倍增。她递给我马缰绳,说,大王,请你在广袤的草原上纵横驰骋吧。于是,她同时是楚玉、虞姬、萧后与所有的红巾翠袖、环肥燕瘦。我同时拥有后宫佳丽三千人。但万千宠爱只在她一身。我以格物的心体悟着她。
她帮我抹去额上的汗,说,你帮我画一幅画吧。不过,我有些渴,你先帮我拿一柠檬杯水好吗。我去厨房倒了水,又去画室拿了绘画材料,回到房间,她喝了水,很自然地躺在床上。我说,你的姿势真美。她哈哈大笑,说,你以前画过裸体画吗。我说,画过不多。她问,都画过谁。我一边画一边说,外面找来的一些模特,还有前女友什么都。她说,我倒是很喜欢那种自然的美,我顶讨厌的是人们用遮羞布遮住自己。你觉得呢。我说,大概是这样,当我去健身房更衣室的时候,大家对于自己的蛋都遮遮掩掩的,不肯轻易让人看见,不知道为什么。也许他们很乐意别人能够看见吧,越是遮掩越能引起别人的兴趣呢。
我将画给她看,她说,画得很好呀,没想到你的人物画也这样好看。我说,当然,因为你是一个好看的人。她说,不对,其实我没有那么好看,你们男人的话,都是骗人的鬼。我说,我没有骗你,你是一个好看的人。我不是一个人,她摇头说,我是一条鱼。我说,那么,你是美人鱼了。她说,如果我不想再在这里了,我就会回到海里去,海是我的故乡,我是海的女儿。你知道吗,海底有很美的宫殿,用贝壳和玛瑙装饰,海草在其中摇曳,红蓝宝石镶嵌在各处。美丽无处不在。当阳光洒入海面,蓝色的海中就布满了可以折射人的面貌的水晶。蓝得让人心碎。我看着她的充满憧憬的眼睛,知道她确是喜欢着海。
我想起我画过的黄海,白天的黄海和别处并无不同,都是一片茫茫,远方的浪花追逐着近处的浪花,滚滚的白浪在山石之外旋转奔腾。阳光一路洒下金色的句点。而夜晚的黄海似乎有万种情态。风慢慢地静下来,远处的灯光渺渺茫茫,海水汩汩地流动,好像在很远的地方。海水中反映出动人的形象。而远处的船只默默地移动着,船上的人在千万种寂静中,可以听到容易让人沉入梦境的潺潺水声。而在梦中也可以感到无边的水色,听到咿呀的水声。让人以为世界就是由水构成的。我能够从那黑中看出动人的白,最黑的黑就是白,同样,最白的白就是黑。
她握住我的手问,你在想什么呢。我说,我忘了。不过我想问一问,你为什么拒绝了他。她的眼神蓦然黯淡下来,说,因为我是一个善于拒绝的人。如果是我主动去做,我就会一直做,如果别人开始主动,我就会选择拒绝。我笑了笑,说,怕不是这样简单吧。难道你比我还要了解我,她问。我说,因为每个人都不愿意说出全部的事实真相。而旁观者可能看得很清楚。她问,那么你说说吧,因为什么呢。我说,因为他丧失了过去的野性,你当初喜欢上的就是他的野性,你的内心呼唤着野性,这与你的温柔外表形成了强烈的反差。你是一个拥有内隐的激情的人。她说,是吗,我倒好像不是很了解自己,经你这么一说,似乎也有些道理。可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自称自己是鱼。她说,因为鱼本来就是鱼。
一天,画完画,她说,你想要游泳吗。我说,没带泳衣。她说,我这里有。她带我走到后院,一个碧蓝如玉的游泳池出现在我们眼前。她说,我常常在这里游泳,这让我想起许多过去的事。她的身材很好,在泳衣的映衬中,有着光滑的曲线。她噗通跳进泳池,我紧随其后跳下去。她游得很快,好像根本不需要动作,自然而然地便游走了。我使出浑身解数,自由泳,蝶泳,都不能赶超她。她确实不是一个寻常的人。倏忽之间她已经游到了我的身边,她问,你想要和我比试一番吗。我说,我甘拜下风。我有好一会没有看到她,我忙问,你在哪里,楚玉。她说,我在这里。我朝声音的源头看去,原来她潜在水底,嘴里吐着泡泡。我说,你在潜水呀。我爬上岸,看着她在水中自由地嬉戏。我几乎相信了,她全然是一尾鱼。她又游了一会,才慢慢上岸。她的长发披拂,滴下水来,她用手拧干。她眺望着远处的天空,感到天空的浩淼。她说,他们说,以前天和地是连在一起的,后来天和地分开了,一些去了高空,一些去了海底,一些留在陆地。而我的先祖就去了海底,他们在水下建立了美丽的宫殿。他们穿着宝石点缀的衣服。从前我也是这样。我的奶奶送给我一柄如意,但我现在已经丢了。我半信半疑地说,听起来就像一千零一夜的故事。她说,当然,至今人们依然传颂着这样的故事。而它也确实发生过。
擦干净身体,我们走到广阔的草坪。她说,人的一生只能走上一次草坪。草坪上的草很柔软,她躺下来,我坐在一边。阳光很好,她用手遮住眼睛。阳光照亮了她的手与脸与身体。她的身体仿佛透明。她的锁骨美丽,青春绚烂。我想了想,自己有多久没有体察到青春的色泽了。青春是一把无名火,完全地燃烧,完全地明媚。就像在水中燃烧的火。她的脸面温柔,如同柔美的花瓣。我捧起她的脸颊,如同捧起流沙。她说,如果我以后随风流走你会怎么做。我说,我会寻找你。她说,找不到怎么办。我说,找不到就一直找,一直到找到为止。她急转弯似的问,找到了做什么。我说,找到了什么也不做。那你找我做什么。就是为了找。她说,不用了,我喜欢被人遗忘在角落之中。你一定要答应我。我说,好。那时我已预感到会有什么不寻常的事发生。她说,你说阳光像什么,我说像阳光。她说,像硬币,是鲜亮的硬币。我问,你喜欢钱吗。她说,我对钱没什么概念,只是觉得钱有一种光。尤其当你将硬币投到水中打水漩的时候。一个又一个水花在水中绽放。它们都同时有了银子一样的光芒。
那时候我完成了一些山水大画,可以挂满整面墙的长幅。或者青绿,或者墨色。一侧烟雾笼罩,细微处描画人家。还有一个独自行走的女子背影。我的心中常常出现她的背影。大概便是楚玉,但我从来不画她的正脸。我愿意她在我的心中保存一个模糊而又不会消失的影像。我大肆泼动着墨汁,好像乌贼一样,乌贼是一个天生的画家。而我是乌贼拙劣的模仿者。我愿意拜乌贼为师。在我的画中,她穿着红色的衣裳,在青绿山水的映衬下,她仿佛一朵娇艳的花朵。山水都沉溺于她温柔的顾盼中。我仿佛看到她忽然转过头来,用幽怨的眼神看着我,好像看着一个用情很深的人。但我其实并不喜欢女子。而不喜欢也并不讨厌,不喜欢女子也不代表喜欢男子。我是一个随性如白云的人。我常常想着驾着白云远去。天空是人的宿命。朋友们说很喜欢我的画,好像可以在画中游走一般,他们走入我的画中,攀登着巨大的石级,一会转到山的背面去了,一会又从一间茅屋中出来。另一边还有一个牵着马的人和另一个人道别。即将远行的人,依依惜别的人,恬然看云的人。他们都活在自己的世界中,他们共同营造了世界。我愿意在山中藏埋宝藏,但无人可以找到。一座古寺从山后缓缓升起。
她邀请我说,再跳最后一支舞吧,她和我拉着手跳起舞来。她跳得不知疲倦,跳了一支又一支,我渐渐喘起气来。她独自一个人还在跳,越来越快,越来越好。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舞蹈中,完全投入到对于往事的追忆中。漫天飘起雪花。
她投入水中,变成一尾美人鱼游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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