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在廉州府“劳教”的宋代名臣

纪念那些像珍珠一样高洁的先贤

——题记

 

很多人知道苏东坡到过廉州，在这里呼朋唤友，说佛谈禅，吃过龙眼、烧猪和月饼，留下十来篇诗文。

 

其实宋代廉州还有两位名人驻足留连，陈瓘和曾布。曾布是唐宋八大家之一曾巩的弟弟，当过宰相。两个人的人生遭遇都拜“王安石变法”所赐，跌宕起伏。

 

陈瓘的名头似乎没有曾布那么响。其实，历史上他的“江湖地位”一点也不弱。

大名鼎鼎的《水浒传》里，有两个章回出现陈瓘的名字：一处是九十七回“陈瓘谏官升安抚 琼英处女做先锋”；一处是一百回“张清琼英双建功 陈瓘宋江同奏捷”。能上正史的人，未必入得了通俗小说，足见历史上他的影响。

 

插一句，《水浒传》中与陈瓘相关的故事发生在宋宣和四年（1122）冬天以后，实际上他在这一年的二月已经去世，关于他的事都是“小说家言”，但书里那个仗义执言弹劾蔡京、童贯、高俅陷害忠良的凛凛君子，与《宋史》中“排奸扶正”的陈瓘是一个模板。

 

宋史称陈瓘“誉望早达”。他生于1057年，22岁就在皇帝主持的殿试中得了第三名，俗称“探花郎”。

 

年轻得志的人，仕途往往不会太顺，陈瓘堪称典型。史书称陈瓘“四十二年间，调任凡二十三次，经八省历十九州县”。估计要是现在填简历，他要比别人多好几页纸。

 

《廉州府志》称：陈瓘“崇宁二年（1103年）移廉州”。但他不是到廉州做官，连贬职都不是，是“除名勒停，编管”，有现在的话，是开除公职，停发工资，送到廉州来“劳动教养”。

 

陈瓘进入官场时，已是王安石变法的“后半场”，支持和反对变法的双方几经反复，展开激烈的“拉锯战”。双方都是立场先行，你认为对，我就一定反对；你认为错，我就坚持没错。

 

双方的旗手王安石与司马光，文坛政坛都享有盛名，麾下各自集纳起众多精英。偏偏两个人一个是“拗相”，一个是“迂叟”，互不相让。两个阵营像翘翘板一样，双方势头此消彼长，直到他们死后，这场斗争也没有停止。

 

不必细究，大致脉络是：神宗上台，王安石“新派”得势；神宗一死，年幼的哲宗继位，高太后垂帘，“旧派”得势；哲宗亲政，“新派”卷土重来；哲宗死，“新派”“旗手”章惇在徽宗接班问题上站错队，“新派”再次受挫。

 

偌大的大宋朝廷，变成了一个大沙滩，众多官员的命运，随着潮涨潮落随波逐流，在摇摆不定的时局中，命运起起落落。与廉州“结缘”的三个名人，苏东坡、陈瓘、曾布无一不如是。

 

陈瓘实在不喜欢“立场先行”，放弃了许多飞黄腾达的机会。绍圣元年（1094年）哲宗亲政，起用章惇为相。章惇奉召回京，陈瓘和一群人送行。名声在外的他如鹤立鸡群，被章惇一眼瞅到，把他单独叫上车，一路同行回到京师。

 

章惇显然是想把他招到麾下，为自己所用。他主动开声：“我这次回京，千头万绪，还望先生给些建议。”

 

陈瓘问：“我打个比方吧，眼下国家的情形就像坐在一只小船上，重点歪到哪一边都会翻船，明白这一点就好办。不知道您回到京师之后，想先做什么？”

 

章惇说：“司马光这样的奸邪之徒，得先予惩办，没有比这个更急的事了。”

 

陈瓘直言不讳：“这样做就错了，这等于想要船平稳却坐歪屁股，重心偏向了一边。真要这样做，天下人都会对您失望的。”

 

章惇气不打一处来：“司马光不按规矩做事，却把王安石建立的制度全盘推翻，如此误国，不是奸邪是什么？”

 

面对候任宰相，陈瓘丝毫也不声怯：“不了解别人的用心，就怀疑别人的行为，这怎么行！空口无凭说别人是奸邪，把一切又颠倒过来，这样做只会给国家带来更大的危害。”

 

他补充了一句：“现在要做的，就是不倚左偏右，秉持中道，才可以救正弊端。”（“为今之计，唯消朋党，持中道，庶可以救弊。”）

 

陈瓘并不是头一回这样“不识抬举”。

 

元祐四年（1089年），他还在越州任通判时，顶头上司越州太守蔡卞就是蔡京的胞弟、时任宰相王安石的女婿。蔡卞有意拉拢陈瓘，经常对他表示亲近，他却认为对方心术不正，能躲就躲。

 

陈瓘被发落到廉州，也是因为得罪权臣。被“劳教”前一年——崇宁元年（1102年），负责起草碑志、祝文、祭文的陈瓘任获提拔为右司马员外郎“权给事中”，约略相当于“内阁办公厅”的司长“代理”助理。

 

蔡京一派的曾布任宰相，派手下找到陈瓘，转告他打算给他去掉那个“权（代理）”字，一步到位。

 

陈瓘装糊涂，跟对方打哈哈。回到家对儿子说：“我与曾宰相三观不同，他们用官位来钓我，我要是接受了，就跟他们一个鸟样了。”

 

他从桌上抽出一封信笺，呵呵一笑：“我这里有一道奏章，就是弹劾他们的，正准备送上去呢。”

 

陈瓘没答应，曾布却不死心，派人请陈瓘见面。陈瓘明人不做暗事，坐下后把那封奏章拿出来，给曾布过目。

 

曾布一看，怒不可遏，两人大吵起来。曾布伸开两腿，坐得像个簸箕一样，连“三字经”粗口话也出来了（“争辩移时，至箕踞谇语”，箕踞是非常无礼的举动。）

 

陈瓘脸色平和，慢慢站起身：“我跟你争的是国家的事，对与不对都有公论，你这么激动干什么？”（“适所论者国事，是非有公议，公未可失待士礼。”）

 

曾布满脸通红，只好表示道歉。

 

陈瓘的字，威滑！

《宋史》评价陈瓘“刚方似狄仁杰，明道似韩愈”。他给人的印象好像一张唱碟，“A面”“性闲雅，与物无竞”，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样子；“B面”在朝堂之上，仗义执言，疾言厉声，宁折不弯。他丝毫不讲什么人情世故，被他“咬住不放”的蔡京、蔡卞、章惇都是他的福建同乡。

陈瓘有个别号：了斋先生。这个名字就源于他的廉州“劳教生涯”。他在流放地廉州意气难平，给人刻印章，都留有“除名勒停送廉州编管陈某撰”字样，并将自己的住处命名为“了斋”，意思是自己在这里“一了百了”。他每天著书立说，写诗填词，专修禅定，在廉州写出了代表作之一《合浦尊尧集》，还留下了一批诗歌。

 

陈瓘的“了斋”就像一个谶语。史书记载，一天夜里，一颗大星殒落在了斋前，照得跟白天一样，第二天他就接到召还的圣旨，但人事不敌天意，蔡京一党变本加厉地迫害他，去世前十来年，陈瓘备尝颠沛流离之苦，欲了未曾了。

 

他像一片落叶飘来飘去，一贬再贬，先到了袁州、台州、通州（江西南通），最后移居江苏楚州，中途经过庐山时，也许自知死期临近，定居下来，跟家人说：“我往年经历各种患难，害怕的不过一死罢了，现在连生死也置之度外了。”不久之后去世，活了六十五岁。

 

陈瓘在廉州的了斋早已杳无踪迹。明朝成化年间，廉州知府刘君烜曾在了斋的故址建祠纪念。到了嘉靖年间，知府韩君鸾重修，但年深日久，它也早已泯灭在历史的风花雪月中。（封面照片 湖南晕晕 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