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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草木

周末到冠头岭走路的时候,被随处可见的稔子花一下子戳中了。一小片一小片的稔子花在草丛中粉红地开着,让我有一种穿越回到童年的感觉。忽然想起已经是农历五月中旬了,到七月份就是稔子熟的时候。这种紫黑色的浆果,比所有的水果都甜,打败所有的水果,在许多人的“大脑硬盘”留下童年深刻的印记。

稔子是南方最常见的野果,轻而易举,抬手可得,因此老家有个形容做事简单的谚语,“易过吃稔除耳”。吃别的水果不是要剥皮就是要去壳,吃稔子只需把上头几瓣萼片——我们叫“稔子耳”——摘掉即可。稔子既好吃又易得,农历七月放暑假,我们上山玩,顺手一摘一把,大饱口腹,互相呲着黑乎乎的嘴唇和牙齿打闹,像一只只黑嘴雀。但稔子吃多了也麻烦,《药用植物志》记载:“儿童食之,或大便难下。”

(稔子花)

我没有沿着冠头岭的柏油路爬山,中间拐进了一条土路,可以更贴近地见到更多树木。跟南方别处的山差不多,冠头岭最多的树是松,最多的草是蕨。松树并不高大,最大的也不过十来米,不少树上有许多干枯的树枝。要是小时候看到这么多枯树枝,简直让人高兴死了。它们是最好的柴火,我们叫“枯枝柴”,树枝干枯得没有一点水分,加上松树本身有油脂,烧起来噼噼啪啪像放鞭炮一样,火焰在灶膛里呼呼地吹口哨。你如果看到火焰吹口哨的样子,就知道火是多么快乐。

砍枯枝柴要用绑在长竹竿上的勾刀,把枯树枝勾下来。勾一天柴,最累的不是胳膊,而是脖子,像一只鹅一样一直昂着,汗水杀进眼睛里很难受。有的树枝太高,勾刀够不到,人要爬上去用柴刀砍。那天在冠头岭,我抬头看着路边一棵松树,想象自己爬到上头的情形,不过也只能是想象了,小时候的我是一只“马骝”(猴子),现在已成了一头笨牛。

不过,那时候爬松树并不都是为了砍柴,还为了摘松果。农历五六月份,学校搞“勤工俭学”上山摘松果。那时候似乎没想过学生会不会从树上掉下来,或者说不怎么把学生掉下来当一回事,因为老师和家长都知道要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摘松果爬树时把一只筐吊上去,装满了就用绳子吊下来。摘下来的松果又青又硬,像小玉米棒,砸在脑袋上会起包甚至出血。松果摘回来后摊在地坪上曝晒,两天的大太阳就能让它像米花一样爆开,我们叫它做“松鸡子”,拿它当作手雷互相攻击,被砸中了也不怎么疼。老师大声喝止,叫大家认真干活,用棍棒敲打让松籽脱落来,每粒松籽都带着一片透明的胞衣,它们漫天飞舞。每粒松籽只有牙签头大小,咬开来全是油,我们敲打着,嘴里像松鼠一样吧嗒吧嗒个不停。

我不知道松籽的用途,老师说是用来“绿化祖国”,把它们卖到供销社后运往全国各地,播撒在祖国大地上,就会长成郁郁葱葱的大森林。吃一粒松籽就少了一棵松树,我们的觉悟一下子提高起来,赶紧“住口”。关于摘松果还有很多故事,后来读到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的开头时,我无数次想过,以后如果我写一部长篇小说,开头也应该是这样的:“多年以后,我想起随父亲上山摘松果的日子”。

我一路走一路端详着周边的草木。我认出有不少相思树,还有人工种植的三角梅和夹竹桃。但我没有见到茶树,茶树的树杈砍下来就是现成的弹弓叉。在路边一块石头背面,我看到一棵半个人高的小树,开枝散叶,叶片微红,亭亭玉立的样子,我认出那是一棵漆树。这是一种令人恐怖的树,避之唯恐不及,因为碰到身上会浑身发痒,甚至窿起一道道红斑块,抓破后流水流脓;更有甚者,据说有人看到漆树,脸上、身上也会痒得不行。

我还见到几棵苦楝树。结果时的苦楝树非常好看,树叶落光了,像挂满一树的黄色风铃。别的树果子熟了会掉下来,苦楝子会一直坚贞地挂在树上,成为小鸟的美食。据说小孩要是长蛔虫,用苦楝子煲猪肝喝,能把虫打下来。苦楝树还有一个用途,用它做家具不会虫蛀。

与树木相比,其实我认识的草更多一些。冠头岭最多的是蕨车草,它们像厚厚的毯子覆盖在山坡上。小时候抓黄鳝和泥鳅,根本不需要什么鱼篓,蕨车草梗是最现成的工具,用它把鱼鳃穿起来就行。父母从田头回来,铁锹或锄头上挂着的一串黄鳝,是每一家的小孩最欢天喜地的收获。我想找一种叫“鸡儿黐”的野藤。把它的根茎捣成糊状,用小鸡作为诱饵,把老鹰引诱下来,能将扑到上面的老鹰的爪子粘住,老鹰就会变成粘蝇纸上的苍蝇,怎么也挣扎不脱。但我没有找到这种神奇的植物,却见到了一种小时候带给我无穷乐趣的野果,我写不出它的名字,我们用竹管做成可以连发的玩具枪,用它作为子弹互相射击,玩得不亦乐乎。

(苦楝子如一树风铃)

我还见到几株有点像草莓的蛇莓,看着它红艳艳的样子,像曹操手下的士兵听说前面有梅林一样,直流口水。蛇莓的味道又酸又甜,但记得祖母说过不要随便摘来吃,蛇晚上会在上头撒尿。我不知道它是否就是童年时鲁迅在百草园摘到的“色味都比桑椹要好得远”的覆盆子。我还看到路边有不少“狗策子”——别名“野牡丹”努力开着花,一副不甘雌伏、要摆脱命运摆布的样子。其实有这种心态的野草并不少,我认出了车前草、辣蓼、野菊花、霍香蓟、鸡屎木、牛奶木、鸭脚木……亲爱的草们和树们,你们好!

仲夏的冠头岭一派青葱葳蕤。所有的树都在伸展着枝条,所有的草拼命张开叶片,太阳底下白光闪烁,让人感受到大地的阳气在冉冉升腾。都说草木无情,其实并不是这样的。树会唱歌,会忧郁,会随着风的节奏舞蹈;草也会嬉戏,会哭泣,会对时序变化感恩和愉悦。童年的百草园,碧绿的菜畦、高大的皂荚树和紫红的桑椹,让鲁迅没齿难忘,他清晰地记得何首乌藤和木莲藤缠络着,记得木莲有莲房一般的果实,何首乌有臃肿的根。他还曾因为听到有人说人形的何首乌根吃了可以成仙,常常拔它起来,并因此弄坏了泥墙。

每一个人都有一个像鲁迅一样的“百草园”,逐渐被岁月掩埋而淡没,直到你见到那些曾经熟悉的树们和草们,像骤然见到童年的伙伴,心里灌满了快乐。其实它们一直都在那儿,只是你平时忽略了它们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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