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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看蜘蛛织网吗?”

我读小学时,要是谁上课心不在焉,老师就会挖苦他:“你在看蜘蛛织网吗?”大家就嘻嘻嗬嗬哄笑,笑得那个开小差的人羞愧得像裤子爆线。其实看蜘蛛织网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曲肱晴檐低,结网看蜘蛛”,就连黄庭坚当年也抱着胳膊看蜘蛛识网。

我是仔细看过蜘蛛织网的。我家老屋的天井角有很多蜘蛛网,在太阳底下闪闪发亮,每次大雨过后,又挂上晶莹的水珠,但不管怎么日晒雨淋,那些蜘蛛网都“黐”心不改。我们用篾条弯成圆圈,插在长竹竿上,将蜘蛛网缠在圈上,然后举着这个“捕虫神器”,像张飞挺着丈八蛇矛,威风凛凛到处寻找蜻蜓、知了的踪影。每次把蜘蛛网毁掉,蜘蛛就会忙碌地投入恢复重建工作,与我们进行着“织网——毁坏——再织网——再毁坏,直到我们长大”的斗争。“蜘蛛结网,于树之枝,'顽童无赖,缠走其丝’,蜘蛛勿惰,一再营之,人要不勉,不如蜘蛛。”老师不仅不应该批评我们看蜘蛛织网,还应号召我们向蜘蛛学习才对。

经纬分明的蜘蛛网

蜘蛛织网的时候显得胸有成竹,似乎事先就有了那张网的经纬图,按部就班施工:它先牵几根经线作为主干,然后一根一根牵纬线,两条线搭到一起时,还用后脚勾着屁股屙出的丝按一下,好像打个结,最后织出一个漂亮对称的几何图案。人们常说蜂巢漂亮,其实蜘蛛织的网一点也不比它逊色,当然这是那些“优秀蜘蛛”的作品,也有一些蜘蛛马马虎虎,网织得杂乱无章。人和人差距大,蜘蛛和蜘蛛差距也不小。

“雨罢蜘蛛却出檐,网丝小减再新添”(宋·杨万里),每次刮风下雨后,蜘蛛也会出来补网,它们爬来爬去,不时荡着秋千。一场夜雨过后,往往是收获最多的时候,这时候的蜘蛛充满期待,心情一定很愉快,它趴在织好的网中间,如色僧打坐,表面纹风不动,心里跃跃欲试,一旦有猎物撞到网上,马上沿着蛛丝飞快地爬过去,先是小心翼翼伸出前腿,试探着碰触猎物,对方一挣扎,它赶紧把腿缩回来。几个回合之后拿定主意,开始绕着猎物慢条斯理地转圈,用屁股拉出的丝把猎物像捆棕子一样缠住。

老屋天井屋檐下那些像簸箕大的蛛网,经常沾着各种虫子的“遗骸”:来不及吃掉的苍蝇蚊子,蜻蜓、知了的翅膀,还有不知道是什么昆虫的脑袋。蜘蛛长相奇特,样子像昆虫,又不像蜻蜓、蝗虫长着翅膀,也不是六条腿,而是像螃蟹有八条腿,却又不会横着走路。“上帝关了一扇门,给它开了一个窗”,造物主赋予没有翅膀、不能横行霸道的蜘蛛织网的本领,使那些能飞会跳的“飞将军”成为它的美餐。我有一次在山上甚至发现有个蜘蛛网粘着好多鸟毛。它像个凶杀现场,一看就知道曾经发生过什么。鸟本来是蜘蛛的天敌,居然成了这只蜘蛛的腹中物,让我十分惊讶。估计那只倒霉的呆鸟当时跟董超、薛霸绑在野猪林的林冲差不多,要多憋屈有多憋屈,到死也不会瞑目。

会拼字母的蜘蛛

蜘蛛与蜈蚣、癞蛤蟆、蝎子和蛇并称“五毒”,民间传说蜘蛛毒在它的尿,蜘蛛尿喷到眼睛会瞎掉,喷到脸上则会留下大疤。有一段时间,我放学后钓蛤蛘出门时喜欢用钓竿在天井的蛛网上一点一点,将趴窝的大蜘蛛引诱出来。蜘蛛爬到抖动的地方一无所获,惘然四顾,它一定觉得自己活见鬼了。有一次祖母看到我的恶作剧,恫吓我:“小心蜘蛛濑尿!”想到蜘蛛真的撒一泡尿下来淋到脸上,得不偿失,我再也不敢惹这高高在上的家伙。

但我总也改不了顽性。家里有一种长腿蜘蛛,差不多有小孩的巴掌大,额头有一根白线,又威武又漂亮,像夜游神一样经常在墙壁出现。我用筷子夹住它,把它搬到厨房的碗柜里。它是吃蟑螂的高手,厨柜里有一只长腿蜘蛛,等于宣告蟑螂的末日来临,比养猫捉老鼠还有效。

我见过各式各样的蜘蛛。有一种蜘蛛的网像一枚白色硬币,是一种止血神药,要是手指割破了,从墙角找到这种蜘蛛网敷在伤口,比创可贴还有效。还有一种花蜘蛛,生活在野外,它们很有“文化”,结在路边草丛的蛛网,总要标着白色的拼音字母,不知道算是门牌还是标语,抑或是向人们讲述蜘蛛的世界,泄露自然界的天机。

不过论本事,这种会拼字母的蜘蛛远不如一种灰色小蜘蛛。它只有筷子头大小。我把它叫它“蝇虎”,顾名思义,吃苍蝇的老虎。蝇虎捕苍蝇的过程非常精彩:它在墙上爬来爬去,就像老虎在森林里巡游,发现苍蝇之后,它不会直接扑上去,而是停下来,像在盘算什么,然后掉头绕到苍蝇的侧面。我很惊讶它居然知道三十六计中的“声东击西”,它一步一步慢慢挪近,不动声色地停在离苍蝇不远的地方。这时候你绝对不能眨眼睛,否则就会漏过最精彩的一幕,不过就算你把眼睛睁得像牛眼大,也看不清是怎么回事:它突然跳起来把苍蝇死死捺住。战斗结束,蜘蛛叼着跟自己个头一样、甚至比自己个头还大的苍蝇,让你忍不住为它鼓掌。

如果看到一只蝇虎趴在墙上,附近没有苍蝇,我会玩心陡起,慢慢地用竹签把它赶到靠近苍蝇的地方,但它经常误会我的好意,掉转头如临大敌,我只好停下来,慢慢地等它消除敌意。蜘蛛就是蜘蛛,根本分不清谁是好人坏人。

蜘蛛檐外挂虚空

令我聊以自慰的并不是我一个人对蜘蛛这么感兴趣。不少诗人写过蜘蛛诗。国人喜欢讲意头,“拂面蜘蛛占喜事,入帘蝴蝶报家人”(宋·欧阳修),蜘蛛本来的寓意是喜事临门,但深堂老宅,蛛网四结却给人荒凉岑寂之感。若干年前我回老家看到,昔日的青砖老屋衰颓破败,我原来住的阁楼已夷为平地,几棵番桃树在杂草和瓜藤中“鹤立鸡群”,在贴着“龙瑞庄”几个红字的门楼旁倒是有一张蛛网,活脱脱就是“蝼蚁阶前藏窟穴,蜘蛛檐外挂虚空”(宋·方回)的写照,令我油然想起小时候用竹竿缠蜘蛛网的情形,心里像一只皮球被抽空了一样。

 (摘自我的新作《我的动物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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