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登高百念生

我有一点恐高症，站在高处有时会觉得背脊发凉，腿肚子抽筋。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也会这样。有一年到香港海洋公园，排队坐“跳楼机”。人被固定在座椅上，像“一轮红日冉冉升起”。升到顶上时，我看到维多利亚港海水湛蓝，白光闪烁，近处高楼林立，远处青山迢递，心旷神怡之际，无意中低头一看，脑袋一阵眩晕。这时候屁股下突然一空，人像只柚子掉下来。只觉得喉头一热，五脏六腑像是一下子摘离了位置，顶到了嗓子眼，感觉马上就要死了死了的。

 

那次“跳楼”，让我像被狗咬过一样后怕，虽然对登高心痒难耐，向往爬到上头能看到别致的风景，但每次都感到战战兢兢。登高的确视野开阔，有一种平地上看不到的美轮美奂。记得有一年到台北，从101大楼上看夜景，被脚下一片火树银花，流光溢彩的灯海震住。前一天逛夜市时，对那些闪闪烁烁的招牌和通明的街灯没有太多感觉，到了高处，才领略什么叫“不夜天”。

 

有人说，从空中看灯光明暗，就像看穿着能判断一个人的品位，可以判断一个城市的繁荣程度。每次坐红眼航班，感觉真的是这样，上海、北京的灯光远比南宁、西安、成都、重庆亮；珠三角是一条逶迤的灯带，广州、深圳、香港则像一团团火焰，远比其他城市更加辉煌。

 

峨眉不见山

身在高处，常常会给人意外和惊奇。有一次到一个朋友家做客，登上市区一幢大楼差不多最顶层，俯首一看，大吃一惊：就在城市的中心地带，居然有一大片非常破败的旧厂房和临建房。它们就夹在两条通衢大道之间，被那些招牌琳琅的铺面所遮挡。我仔细辨认了一下，其实我应该去过那片破房子，当时只觉得巷子很窄，都是些棚屋，有人在门口洗菜淘米，小孩在树阴下打闹，根本体会不到他们所栖身的，竟是这样一大片废墟般不堪入目的破败。

 

人们常说，境由心生，但心也会由境转。人在高处，天旷地远，往往有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一种是觉得人特别渺小，自己就像微尘一粒，身不由己，随风飘荡；另一种是觉得人特别伟岸，心雄万丈，天地尽在掌握之中。这时候，万千思绪袭来，或豪气陡生，立志建功立业；或英雄气短，感慨时乖命蹇；或追古怀人，悲时悯世；或思念乡关，愁肠百结。

 

境遇不同，登高自是不同的心境。年轻时的王之涣登上鹳雀楼，“再上一层楼”的拿云意气油然而生；而经历宦海风波的陈子昂在幽州台，“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泪下”。

 

就算同一个人，因时过境迁，心绪也会大相径庭。唐代那个著名的“负心郎”诗人李益二十多岁刚入仕途，曾经登上汝州郡楼，三十年后，再度登临。一方面，他与长安名妓霍小玉早已阴阳两隔，物是人非；另一方面，藩镇割据，身居腹地，却恍若边关。物是人非，他不由感慨系之，已经分不清是叹怀身世还是忧国忧民：

 

黄昏鼓角似边州，三十年前上此楼；

今日山城对垂泪，伤心不独为悲秋。

 

薄雾张家界

杜甫也许更为典型。年轻时壮游天下，远望泰山，发下“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宏愿；到了唐代宗大历二年的秋天，他身在夔州，经历了安史之乱，大半生颠沛流离，苦雨凄风，生活困顿，病体支离，独自登上白帝城的高台，写下的《登高》让人吟诵之余，为之泪落：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难怪明代陈眉公会说：“少年莫漫轻吟味，五十方能读杜诗。”

 

《易经》的真谛，其实不是变化之道，而是“位当”之旨。登高的一个好处，是能跳出原来格局，看清楚前后左右，明白自己所处的环境和位置。王安石登上飞来峰，极目天际，豪情满怀：“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层。”因为得到神宗皇帝的青睐，当时正值壮年的他真的以为自己到了最高层，君臣一心，要为变法大干一场；殊不知谋事还得谋人，朝堂意气相激，皇上也不得不首鼠两端，变法羁绊难行，最后罢相而夭折。

晚年的荆公心境大变，参禅念经，养性修行，虽然“殷勤更上山头望”，但对“白下城中有几家”早已无动于衷，只当赏景；对国家社稷早已是老僧入定，心如枯槁。

 

杜甫发誓“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王安石自诩“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层”。他们显然都属于想当然，以为人到高处，一定能极目远眺，见人所未见。实际上登高未必就能远望。我曾经登过峨眉山、鸡足山两个金顶，到了山上，大雾弥天，能见度甚至远不如在山脚下。唯一有一年爬长白山，在变幻莫测、骤来骤去的云雾中，看到天池撩开面纱，像镜子一样反映着蓝天白云。回来与朋友一说，好些人羡慕得一塌糊涂，他们曾经去过天池，却什么也没有见到。

 

天池露真容

登高是人类借助客观条件，使自己能更广泛地了解世界的方式。登高自有登高的好处，但身在高处，一要知道高处不胜寒，气候变化无常，常有云雾缭绕，雨幕遮蔽，有时反而什么也看不清。二不能觉得人到山顶，自己真的就变得高大无比了。鲁迅先生曾经说过：拿破仑过阿尔卑斯山，夸口自己比阿尔卑斯山还要高，“这何等雄伟，然而不要忘记他后面跟着许多兵”。身在高处，千万不能凌空蹈虚，不能飘飘然忘记了脚下朴实的石头，身边普通的树木，特别是原野上那无数不起眼的小草。（封面照片浦北五皇岭）

脚底无屐心自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