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宁有一个读书人叫严湛，字露文，他出自书香门第，几代都出了许多的名士，结果到了他父亲这一代，因为官场上站队失败，家道中落。结果到了二十多岁还没有娶亲，因此，他变得愤世嫉俗，放荡不羁。他曾经一个人带着干粮前往天台山一带，观赏石梁的瀑布。
那瀑布飞流直下，如雪似练，轰鸣声雷霆万钧，动人心魄。看到此情此景，他逸兴万千，随手吟了一首诗：
美人不来云不往，万古长桥矗苍雾。
青松翠黛挺瘦枝，云意欲凝山骨露。
不知何日饭胡麻，洞口桃花渺无路。
夜深环珮或来游，忆否刘郎采药处。
他用本地的乡音将此诗反复吟哦，想到自己的遭遇，潸然泪下。
他正沉浸在自己的愁思中，突然一声巨响打乱了他的思路，他抬起头，发现山崖边的一块巨石裂了开来，里面横着一根棍状的物什，在阳光下闪着金属的光芒。
他走近拔出一看，原来是一支箫，上面满是斑驳的苔纹。他拿起铁箫就着清泉洗了一下，顿时露出了他的真面目，光灿灿的。
严湛对乐律颇有心得，就将箫凑到了唇边，信口吹了起来。只听到箫声婉转，泣人泪下，音色浑厚，竟是一支上佳的箫笛，严湛很是高兴，这是上天对他的恩赐，他视若珍宝地将此箫用锦囊包了起来，带回了家里。
他视此箫为珍宝，如果不是知心的懂音律的好友，他绝对不会示人。
过了几日，严湛又前往钱塘一带游玩，路上遇到了一位老人，须发皆白，鹤发童颜，戴着一顶破旧的斗笠，穿着宽袍大服，看上去颇为神秘。严湛很是好奇，忙着赶路，也没有跟他交谈。
哪知道到了中午的时候，他们两人竟一前一后在一家客栈碰了头。老人看着严湛，眼中露出了考究之色，严湛看到老人的样子，很是奇怪，却客气地问道：“老丈可想吃些什么？你我多次相逢，也是有缘了。”
老翁点了点头，严湛命店家摆下了猪脚羊腿之灯的肉食，又命伙计上了一坛竹叶青。二人放开怀大口朵颐起来。老人也不客气，大吃大嚼，不一会儿，猪脚羊腿都被他一人啃得干干净净，严湛心想：这老人家也是好胃口。于是叫来了伙计，又添了一些酒菜，过了一会儿，老人才满意地停了下来，打了一个饱嗝，他拍了拍肚子，说道：“痛快！老夫在这红尘中漫游了几个月，未曾像今天一样吃上一顿饱饭，小哥儿够义气，老夫必有重谢。”
严湛不在意，询问他的姓名，他也不回答，向严湛行了一个礼，施施然大步离去。
严湛继续他一个人的旅行，他刚刚爬上附近的一座土山，突然乌云密布，大雨倾盆，引发了山洪，那黄色的泥水顺着山体流了下来，冲断了山路，冲走了竹桥，严湛一看情况不对，赶紧跑到一处高地，但由于地势的原因，水势还在不断上涌，眼看就要淹没他站立的地方。严湛大悲：看来今天要亡命于此了。
就在危急时刻，昨天的那个老人赤着上身在惊涛骇浪中跳跃，突然大吼一声，腾空而起，化掌为刀，斩杀了一只蛟龙一样的生物，巨浪慢慢地变小，水位也在不断地下降。
老人家提着那个生物的脑袋从水中冒出头，走到了岸边。只见那个生物一身鳞甲，还流着鲜血，老人对严谌说：“这是一条修行了多年的恶蛟，它知道您的身上有一件宝物，想吃了您，抢走这件宝物，现在此蛟已经被我斩杀，小哥儿可以放心前行了。”
说罢一摆手，也不顾严湛的挽留，手提恶蛟的头，赤脚踏在泥泞地上，快步如飞，不一会儿消失在山林之中。
到了钱塘县之后，严湛准备了拜贴去拜访钱塘知府钟君，钟君与严湛是世交，听说了严湛的近况，他想要请严湛到他的衙门里当他的幕僚，严湛望了望已经空空如也的钱囊，就同意了。
钱塘知府中人才济济，钟君对他们十分器气，每隔几日就组织他们进行宴饮，处理很是融洽。这一天，严湛在西湖中荡舟，欣赏那六桥烟柳，兴致所起，就取出自己的铁箫吹了起来。
萧声幽咽，婉转悠扬，顿时让周边的人都沉迷于其中，一霎间，整个西湖之上寂然无声。严湛的萧声刚住，就见附近的一只小船中钻出了之前的那个老人，他看到严湛，就喊道：“想不到在这西湖之上，又遇到了小哥儿，知道你是一个豪爽之人，今天可否再请老夫一顿？”
严湛哈哈大笑道：“这有何难。”就给了仆人一锭银子，让他去买来了蒸饼，肉食及村酒，满满当当摆了一桌，老人就吃喝起来，似风卷残云，不一会儿，所有的饭食都一扫而空。
严湛暗暗佩服：老人家好胃口，他又拿出铁箫，吹了起来，老人听了一会儿，接过铁箫，在手中把玩了一番，对严湛说：“这可不是普通的铁箫，乃仙人收集了瀛州的神铁，雷神鼓风，风神烧火熔炼而成，可是一件宝物啊。”
他们正在聊天，突然这只铁箫竟从老人的手中滑落于湖水中。
如果是普通人，早就慌乱得赶紧让人下水去捞，但严湛知道老人是一位异人，面不改色，就仿佛掉到水里的是别人的东西。老人拍手大笑：“小哥雅量，如东汉之孟敏，瓦器堕地而不惊，我应该将此宝原物奉还。”
说罢他伸出一根手指，对着湖水喃喃自语。突然湖面上伸出一只巨大的青蓝色手掌，高举着铁箫。老人一看大骂：“不过屁大的小神，敢一只手拿着宝物，而不是双手奉上？”
随着他的喝骂声，一只手变成了两只手，托着铁箫献上。老人一看笑着说：“念你机灵，暂且饶你一次。”
他接过铁箫，递给了严湛，严湛接过一看，这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一支，原来的那一支望着古篆“石华”二字，而这一支上面却刻着“琼液”二字，他对老人行了一个礼，问道：“为何换了一支铁箫，这可有什么缘故？”
老人说：之前的那支铁箫是雄的，而这一支是雌的，他们的质地虽然一样，发出来的声音却大有不同。这种天材异宝，最终还是要回归仙界的，现在留在人世间，不过是暂时寄身名流，为了促成一桩好事罢了。
说罢，老翁告辞而去。
严湛拿着这支铁的铁箫，试着吹奏了一曲，果然声色和之前大有不同，就将其收入了囊中。
钱塘知府有一女儿叫葆瑛，年方二八，才貌非凡，她跟着父亲来到钱塘赴任，因为喜欢这西子湖的美景，就求父亲给她在云水深处建了一座别院，让好可以时常到这里观赏美景。
钟知府对女儿十分宠爱，就答应了她的要求。葆瑛擅长吹箫，就将这个别院起名为听箫一夜楼，每当清风徐来，水波不兴的时候，葆瑛就会奏上一曲，她的音律造诣很高，一曲奏出，善于歌唱的黄莺都停止了歌唱。
听箫一夜楼上放着万卷书，葆瑛除了吹箫，就是焚上一炉香，在这里读书，每当山雨初晴，水边浮起轻纱似的雾气，正是西子湖最美的时候，葆瑛就命人划着画舫进入湖中红荷花丛中，观赏这无边美景。美人与美景相得益彰，不明真相的人，还以为这是天上的仙子，贪恋这西湖美景，来到了人间。
这一天夜里，她兴致所至，换上了布衣荆钗，带了一名赤脚的婢女，划着一只小船，来到了那浩渺无边的芦苇丛中，葆瑛有一支竹箫，是她的最爱，上面用古篆刻着：”月无赖，萧可怜，谁制此，仙乎仙，美人名，才子谥，纤手擎，葆瑛氏“一行小字。
此时月色如水，葆瑛就取出自己的竹箫吹奏自己新作的一首曲子。此时已是深秋，荷花已经败落，鸥鸟鹭鸶之类的水鸟也进入了梦乡，月光如水，照着万物，碧水清澈如镜，她的箫声响起，曲美的旋律引得月亮和游动的云彩都驻足倾听。
突然，远处水面上传来了隐隐的歌声和摇橹的声音，歌声越来越近，葆瑛很好奇：这地方如此隐秘，还有人尾随而来吗？
只见夜色中，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驾着一只小船缓缓而来，朗声道：“小姐好雅兴，可否将箫借我一吹，以抒发胸中的激昂之意？或许有那么一声能入小姐的尊耳？”
葆瑛就将自己的箫递给他，哪知道老人刚将竹箫放到了嘴边，还没吹，箫身就裂开来。
看到自己心爱之物被毁，葆瑛并不恼怒，微微一笑：“不过是一支凡物而已。”
老人问道：“小姐真的不后悔？”
葆瑛说道：“这不过是人间寻常的竹子制成的，有什么可惜的？要是有一支天上的凤尾竹做成的箫多好？”
老人说：“老夫鲁莽，毁了你的箫，真是不好意思。正好我昨夜打渔，收网时得到一个物件，是一支铁箫，我将其送给你赔罪。”
说罢就递过一支铁箫，葆瑛接过之后，拿出手帕擦拭了一番，放在了唇边，却怎么也吹不响。于是老人就教她运气，按指的方法，并示范吹了几段曲子。随着悠扬的箫声，湖面上突然热闹起来，鱼儿都跃起跳起了舞，水鸟欢鸣，月光也更加明亮了。
葆瑛一听，真是一支好箫，很是惊喜，她知道老者有意将此物送给自己，就施了一个礼说：老先生箫音高妙，真是一个名师啊。她摘下头上的珠花送给了老人：“这是我的见面礼，我想拜您为师，请师父一定教我。”
老人摆摆手：“你能够学会刚刚的那些技艺，在人间已经是少有的聪颖了。不过其他的技法，正有一个多情种子与你一起探讨，这是一支雄箫，他那里还有一支雌箫，两箫终要相聚，你多留心吧。”
说罢他就划着船，消失在水波深处。
葆瑛回到府中，开始练习用这支铁箫吹奏，越练越是欣喜，这支铁箫声色浑厚，是一支不可多得的好箫，她整日练习，闭门不出，却不知道衙门中，还有一位善于吹箫的少年郎。
这一天晚上，钟知府举行家宴，葆瑛作了一首新曲，为父亲祝寿，他拿出铁箫吹奏，他的父亲很奇怪，就问这支铁箫的由来，葆瑛将前几天发生的事情告诉了父亲，父亲一听，还有这样的奇事？
再说严湛，此时正在自己的房间里休息，突然听到随风而来的乐声，觉得很耳熟，这不是石华箫奏出的乐曲吗？他已经被河神取走，怎么会来到这里？他仔细倾听，这的确是他之前的那支石华箫，但这里面发生了什么故事，他却不明白。他听了葆瑛吹的曲子，不觉神往，就用《壶中天》的词牌填了一首小令：
谁家仙韵，遏行云，惊起栖鸦眠鹤。不是吴门行乞惯，不是东坡游躅。琼『液』新收，石华旧隐，冰茧蚕抽独。一声声慢，余音到耳枨触。
知否剑返延津，珠还合浦，灵物雌雄逐。如诉似愁难觅耗，鸾驭乍停弄玉。璧月凉生，兰膏彩匿，小度参差玉。情人何许，按谱应来商略。
他将这首小令写在了一张青笺上，没事的时候，就拿来读读。
知府钟君与严湛是世交，所以对他的款待，超过了一般的幕僚，严湛颇有才华，为人又豪爽，与知府大人惺惺相惜，经常诗赋相和。这一天，知府大人偶然来到了严湛的房间，发现几下放着《壶中天》的小令，很是喜欢。就让人摆上酒宴，让府上的乐师按这个词牌演奏起来，知府大人亲自打着节拍助兴。乐声袅袅，让严湛也技痒了，他让书童取来了“琼液”箫，就准备吹上一曲。
知府大人看到他的手中的箫，很是眼熟，就问道：“你用的也是铁箫吗？”
严湛就将此箫的故事讲给了知府大人，知府大人叹息：“奇啊，这真是一件神物。”
第二天，知府大人派人将严湛叫到了自己家里，对他正色道：“我有一女，年方二八，待字闺中，我愿将她许给你，结为百年之好，如何？”
严湛十分惶恐，怎么突然说起亲了，他以为知府大人在开玩笑，就施了一礼：“我是一个落魄之人，怎敢有非分之想。”
但知府大人坚持要将女儿许给他，严湛多番推辞，看到知府大人很是坚决，就同意了。他正要寻一个德高望重之人提亲。哪知道知府大人说：“不必了，我已经事先备下大媒，择日即可成亲。”
就找了一个黄道吉日，二人成亲入了洞房。严湛进入洞房，如在梦中。看着那美丽娇媚的新娘，他心想，怕是当年刘晨遇到的仙女，也比不上自己的妻子漂亮吧。
掀开盖头之后，妻子，也就是知府的女儿葆瑛问他：“相公可知我父亲为何将我许给你？”
严湛表示不知道，葆瑛说道：“你我两家世代交好，你当初来到这里，我父亲就有此意，看到你写的《壶中天》之后，才确定了这门亲事。”
二人拥在一起，互相讲着自己的经历，竟吃惊地发现，对方都有一支铁箫，就将自己的故事告诉了对方，说到那个白发老人。葆瑛 就将老人的样子讲了出来，严湛哈哈大笑：原来是这位老人家，他真是你我的良媒啊。
他们十分感谢这位老人，让他们二人走到了一起。由于不知道老人的名讳，他们就立并向空中焚香致礼，表示自己的谢意。
成亲之后，严湛卸下了幕僚的工作，认真备书，准备参加科考。第二年，他参加府试，高中举人。接着他又前往京师参加会试殿试，最终金榜题名，成为新鲜出炉的新科进士。
但严湛对做官没多大的兴趣，就辞了皇帝给封的职事，告假回到了钱塘县居住，但他们两个人在一起几年了，葆瑛的肚子却一直没有变化。葆瑛害怕自己不能养育，就劝严湛纳妾，以续严家的香火，但严湛拒绝了：“我此生此世，有你一人足矣。”
以前的人喜欢扶乩占卜，钱唐知府衙门中有一个幕僚也精于此道。这一天他又进行扶乩，哪知道沙盘上竟写下这么一段话：
一尺二寸的鲈鱼弄一条，美酒斟一杯。待我夕阳时痛饮。昔日曾经小船白日飞升，今天又要回到凡间玩一遭，我乃阴长生，快请严湛老弟，葆瑛夫人来此与我话别。
严湛夫妻一听，这不是当初的白发老人吗，他们很是欢喜，虔诚地行了大礼，沙盘中又写道：
你们夫妻恩爱欢合，就忘了我这个媒人吗？石华琼液两箫不相上下，可为我合奏一曲，让我一听雅韵。
严湛与葆瑛赶紧取来了铁箫，严湛吹奏《仙山跨凤》，葆瑛吹奏《仙偶乘龙》二曲，二人的箫声珠联璧合，沙盘上又写道：
此曲妙极，我知你们二人早有缘份，只是不便明言，为人须脚踏实地，早早脱离红法，才得长生，蓬莱仙山你我后会有期，不要让人说箫史、弄玉之后无人为继了，千万珍重，吾走也。
写罢，沙盘上的笔从此再也不动了。
第二年，知府大人在任上得了病去世了，严湛作为女婿，与妻子一起护送灵柩回原籍安葬。哪知道他们路过一个山林，突然从里面冲出了一群马贼，手持刀枪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这伙贼人说钟知府任上刮了不少的地皮，可以分他们一些。
严湛大怒，岳父大人是什么样的人，他能不知道吗？不待他们分辨，这伙贼人晃着闪亮的刀剑迎了上来，看着对方人多势众，随从的几个侍卫都两股战战，脸色苍白，一看就指望不上了。
哪知道严湛与葆瑛取出自己的铁箫，迎了上来，他们一抖手中的铁箫，每支箫中都飞出一条青龙，在空中盘旋，所到之处，将贼人击得摔出几丈之外。贼人哪见过这种场面，吓得纷纷磕头求饶，待他们抬起头来，这一队车马已经消失不见。
严湛夫妇原来多次吹箫，已经有所悟，在这两支神箫的加持之下，他们已经修成了法术。回到原籍，安葬了知府大人之后，他们就遣散了仆人，夫妻二人换上了一身道服，骑着驴子上了天台山，在石梁西畔寻了 一块地方，搭了几间茅屋住了下来。
每到月白风清的晚上，他们就会取出铁箫吹奏起来，后来的时候，有一只巨大的青鸾都会不知从何处飞来，伴着箫声翩翩起舞。三年之后，茅屋突然无缘无故烧了起来，转瞬间化为灰炽。
严湛与葆瑞夫妻二人跨上了青鸾，在仙乐飘飘之中，飞向了那深遂的高空，消失不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