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奇的PAD丨AMNUA在线放送

南京艺术学院美术馆微信公众平台“AMNUA视野”在重新开馆前的时间里，精心准备了一系列专栏。展示我馆学术团队近期的研究与思考、学界与思想界的理论探讨、艺术行业与文化工业的最新动态、视觉作品展示与艺术家访谈等。我们将给美术馆的新老朋友们打造一系列精彩的“在线课堂”与“在线工作坊”，继续发挥一个当代艺术机构知识生产与公共教育的社会职能。

“七宗艺术”，小引——众所周知，我们正置身一个极其特殊的时间和地点，我尝试从若干不那么特殊和针锋相对的，若干“艺术（作品）”的事情和话题谈起。[1]这里的“七宗”并非具体确定的案例数字，应该是类似“一周工作三天，休息四天”中那样的，普世神话般抽象数类。第一宗是从一块“神奇的PAD”而起。

I 神奇的PAD，1925

 

整整四年了，24号首发的苹果SE-2二代怎么样？最广大基层果粉大都会跟着苹果一阵阵的升级换代焦虑并兴奋着[2]。大小小的IPAD，恋恋不舍的一块板子，焦虑的快感。[3]

 

而我在这里重点介绍的是”神奇的书写PAD”，这是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一款量产产品。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在他1925年的《通用心理学》[4]中为我们介绍和讨论了它。

 

一款近似于1925年版本的“神奇PAD”，年代不详

 

弗氏是很疑心我们的记忆。如果想记得牢靠长久并随时翻出记忆，那么可以讲内容写在一张白纸[5]上。但很快这张纸就写满了，得要不断补充白纸；也可以写在一块黑板上，可以随时擦掉，随时写新的内容，但玛法的是要写新的内容就必须擦掉旧的，因此你没法永久保存写过的东西。

 

弗洛伊德的父亲送给他的圣经的扉页，弗洛伊德博物馆，伦敦

 

看起来，就我们用于记忆感知的替代性器具而言，无限空间的接受存储和永久的记存似乎是相互排斥的。而我们的头脑器官在感受记忆上，不但是拥有无限内存，而且也能永远保存痕迹[6]。

而1925年的“神奇的PAD”，虽然它的官方卖点仅仅在于它可以随时随手抹去和重写，却似乎在某个微妙不显眼的使用环节上，在某几种结构部件之间关系的瞬间，解决了这对矛盾 ：

 

《神奇PAD》，匿名，书写，蜡和透明油纸及赛璐璐片等，尺寸不定，1925年 Mystic writing pad, Anonymous, writing, wax, waxed paper and celluloid, size variable , 1925

 

简单来说，它最下面的基底板层是一块暗色树脂或蜡，上面的书写板层则是一面薄薄的，灵活组合的透明面板：下面是一张透明蜡纸，上面则是一张透明赛璐璐胶片。所有层面都是一边固定，另一边可以随时揭开相互分离，以及再次轻轻粘合在一起。

 

说到这里，大家也许已经大概明白了它原理：放下蜡块上的书写面板用针杆在上面书写，提起它的赛璐璐，可以看到下面蜡纸上微微嵌入蜡块的书写，从蜡块上揭起它则破坏清除了书写，但是可以再次放下蜡纸，轻按下赛璐璐片重新开始书写，如果是左手按揭右手书写的话，就这样一次次不断双手重复。

 

但是， 让我们暂时停一下，这里并没有任何一次书写的内容被永久保存下来呀？有限内存和永久存储这一矛盾是怎么解决的的呢？

 

可能是罗马时代的一块木上蜡版，出处不详

 

细节在于，尽管不完美，在书写并揭起蜡纸后，尽管书写内容被破坏和清除了，但是依旧留下了隐约可见的起伏刻画痕迹……[7]要是这件书写板真能永久存记旧的和不断书写新的，那它就真是一块神奇魔板了。但是，人脑就是这样的一种魔板。

 

这一用蜡纸中介的双层感受记录器具，暗示了解决上述矛盾的方法机制，而这正是对弗洛伊德提出的人脑感知记忆机制的形象比拟：人脑的知觉意识系统Pcpt.-Cs.（蜡块上的合成面板）接受刺激但不断清零和纳新，而它下面的记忆系统Mnemics（底层蜡块）则永存记忆的痕迹。[8]

 

弗洛伊德关于心智个体性的结构关系图

 

而简单比拟来说，从最初在洞壁上的刻画，到索伦或者摩西的法律石板，到纸张，到书刊出版印刷，到摄影影视电脑，一直到今天发布开售的苹果SE-2，人一直在不停地想要创制生产此类的神奇魔板。

 

《银翼杀手2046》，索尼影业，2019

 

当然之一，对记忆和存在感的忧惧驱动着创制文献档案的热情。又譬如从雅克·德里达的《档案热：一个弗洛伊德主义的印象》[9]到电影《银翼杀手（2046）》中复制人的植入记忆作为其ID，到当代视觉艺术热衷档案文献媒介的“制档冲动”[10]，等等交错的线索。[11]哲学、电影和文学、当代的艺术等等，这些是我们所谓的文化工业，一个巨大的世界梦工厂。

 

《档案，当代艺术文献》，The Archive, Documents of Contemporary Art, edited by Charles Merewether , whitechapel gallery lOndon & The MIT Press, Cambridge, Massachusetts, 2006

 

简单粗暴地来说，神奇PAD们的创制，表层上是解决拓展记忆问题的技术性趋力；在底层，则是我们梦的欲望，我们要源源不断辨认找回那一“神奇PAD”蜡块上模糊痕迹的欲望。放在这一欲望机制中来看，艺术产品，艺术又是什么呢？那个双手交替着揭按蜡纸和在赛璐璐上书写的形象，难道没有隐喻吗？

 

在家工作，不断触滑苹果的果粉们的形象呢？[12]

 

 

王亚敏 2020年4月24日

附录一下，1925年的“神奇PAD”显然不是当时的网红苹果产品，当时的苹果产品应该是福特生产线上的工人们自己驾驶的福特T型车。二年后福特迫于通用的压力而发布福特A。[13]今天，大家都在呼吁给特殊时期的艺术业界施以援手，激发自救，但是，艺术中的创制压力显然还远远不够。

 

 

注释：

[1] 这些非常具体普世，会一次次回到我们普遍性的社会大生产境遇，而且可能最终仍将是对我们被锁定的极其特殊境遇的回应。大家看待艺术这档子事情可能也是极其分裂地，艺术正在普遍和特殊之间挣扎：理想和现实，介入和纯粹，当下和永恒，个体和社会，商品和经验……每一个人的实实在在的焦虑，和时不时的隐隐约约的虚无，等等等等。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恒长和普遍的征兆呢？而我们又是一个什么样的非常特殊的境遇呢？特殊的时间和地点，话题和要旨也变得及其需要特殊处理，我们会在后面某宗讨论中涉及到关于记忆的“压抑和禁忌”如何以一种特殊处理的记忆技术反而历久弥新。但即便是普遍性的案子也将会把我们带向当前时代的艺术生产，它恰恰是非常特殊具体和紧迫的。

[2] 据说这是苹果旨在挤怼华为，扫盘小屏经济机型市场。最近我的IPHONE SE老是卡，想着要升级换代了。而从苹果的生产线里选择让我焦虑异常。我是孩子的在家专职辅导教师，也不得不默认和他共享一部平时对他严防死守的IPAD-1，他则进而话外有音地唠叨个不停某某同学最新版的IPAD，我们处在数字加速欲望的时代。

[3] 但这些和我们要谈的艺术有何干系呢（尽管有一种说法，认为是史蒂夫·乔布斯对一种印刷字体的执着审美爱恋，从最开始启发和支撑着他创作了苹果）？尽管我很想，但是也知道，要说服大家将一件产品承认为艺术是非常困难和极端感情用事的。但至少，就拿我熟悉的来说，像“绘画艺术坏蛋店”、“手机玩我”、“屏幕间”等这样的”新媒体”玩法，包括当下的艺术上线大跃进、艺术世界在家上线抱团创作和运营等，如果没有像智能手机极其社交媒体等软体操作，都是不可能的。智能手机或者平板，这一神奇的板子，并非天降奇物，它实则是伴随人之初而来古老的“苹果”。从摩西手中猛然捏紧的立法石板，到印刷机流水线上下源源不断传送的出书本版面，到今天无所不在的各种数字屏幕面板，中间不知道经过了多少升级换代，最终，由苹果、谷歌、亚马逊，当然还有和华为，暂时集大成地接过了这一生产线。在这一源远流长中，它显然是和艺术脱不了干系的。

[4] A Note upon the 'Mystic writing pad”(1925),General Psychollogical Theory, Chapter XIII,1925. [“Notiz fiber den 'Wunderblock.’” First published simultaneously in Int. Z. Psychoanal.,11(1925), 1, and in Ges. Schr.,6,415; reprinted ges. W., 14,3. Translation,reprinted from Int. Psycho-Anal., 21(1940),469,by Jams Strachey.]

[5]譬如像弗洛伊德的父亲送给他的圣经的扉页这样的一张纸。参见：On Sigmund’s 35th birthday, Jakob Freud gave his son the family bible. Referred to as the “Philippson Bible” after its translator, Ludwig Philippson, the bible is in German and Hebrew. In the front of the bible is a page-long dedication from Jakob, full of quotations and allusions from the biblical text. Jakob’s dedication is written in English, with Jakob adding “My deer Sohn [sic]” at the top and signing his name at the bottom. Since Freud was not taught Hebrew or Yiddish, is is thought that this translation was written by one of his older half-brothers, who lived in Manchester, England. Along with this is a “Commemorative Page” written in Jakob’s shaky hand in both German and Hebrew text. The message is deeply personal, recording moments in the young Sigmund’s childhood as well as the date of the dedication: 6th May 1891.- Freud Museum, London

[6] 尽管这种永存的记痕是可变的甚至是变态的，弗洛伊德的主要工作就是为它们奠定类似达尔文在生物、马克思在社会层面的，新的根本性的学科基础。

[7] 我们在后面也许还要反复回到这里的操作，包括它模拟的人脑的Cathectic Innervations中介机能，在弗洛伊德看来，这里烙下了时间的起源。

[8]多少年来，这一神奇的书写板的象征性建构基因似乎一直流淌在我们的“苹果”外挂血管中，甚至可以上溯到我们古老的血脉基因，上溯到发明文字，甚至是猩猩开口第一次说话，以至于它用手砸出了第一件石斧（常用常新，石斧记录了猩猩使劲砍砸的痕记（我觉得人类用火并不属于这一基因链条，它可能属于另外的基因链条：破坏或者玩转换消耗能量的游戏？）

[9] 德里达在这里提到我们记忆的技术形式在某种程度上决定了精神分析学的状貌，譬如，弗洛伊德是否通过电子邮件来工作似乎已然决定了我们现在的精神分析学（同样，我们现在使用智能手机工作，已然决定了我们所能够知道的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沿着这一思路，我们似乎可以对我们拥有的当代的艺术作出历史回溯性的必然性分析，但丁和马奈为什么会在各自的行业中被认为是旧时代的最后一人和新时代的第一人，为什么关于1917年杜尚的《泉》，我们还有很多话要说，这件作品，可能正如作者本人期待的那样，尚未盖棺论定……

[10] 参考The Archive, Documents of Contemporary Art, edited by Charles Merewether , whitechapel gallery lOndon & The MIT Press, Cambridge, Massachusetts, 2006；Hal Foster, An arichival Impulse//2004, The Archive, Documents of Contemporary Art, edited by Charles Merewether, , whitechapel gallery lOndon & The MIT Press, Cambridge, Massachusetts, 2006; Hal Foster 'An Archive Impulse’ [the full text includes specific discussion of works by thomas Hirschhorn, tactia Dean and Sam Durant], October, no.110,Cambbridge,Massachustts: The MIT Press, Fall 2004)3-6;21-2。此外，笔者对哲学家贝尔纳·斯蒂格勒的谈话中也涉及“档案冲动”问题，参见https://mp.weixin.qq.com/s/nYdWnjGzWY0LBlYUWDmr3w。

[11] 此外，照曾经策划过乔治·蓬皮杜中的《忆未来》（Mémoires du Futur）展的贝尔纳·斯蒂格勒的思考，则在于，由“神奇书写板”得以管窥的人脑的记忆技术Mnemics，包括它的接受-防御面板（赛璐璐），正是我们心智的第一道外挂装备技术，或者更准确地说因该它应该是心智的某种意义上的外化肉身形式，而从人脑开始，从人类之初在洞穴石壁上刻画第一道痕迹开始，一直到发明文字，到书写，到印刷书刊杂志，到摄影，到电影电视，到今天发布开售的苹果SE-2，一直在不断努力发明创造、量产和升级外挂中。

[12] 当然，从这一普世神话的解释，我们或会在后面找回到具体、特殊和紧迫的问题。

[13] 1925年，福特历史性热销的T型车还有2年就要停产，将要在1927年发布的福特A型车可能已经曝光，但它实际上并不是大家想象的1903-04年的A型车升级版。（1923年通用汽车著名新任总裁艾尔弗雷德·P·斯隆规划出通用汽车的品牌策略，以凯迪拉克为订价最高的品牌，此品牌策略基本上延续至今日，并采用分期付款、每年推出新车型等策略，1926年迫使福特汽车也采用同策略推出新车色新车款，1927年通用汽车市占率达到45%，福特汽车剩15%，福特因此放弃畅销的T型车改推出A型车——维基百科）。而不到100年后，2019年，《美国工厂》则讲述中国玻璃制造商福耀集团到美国俄亥俄州代顿投资，重新启用前通用汽车组装厂做为玻璃工厂的故事。

[14] 而这，将是我们可以预见的不久的未来的普遍社会生产境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