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APP
userphoto
未登录

开通VIP,畅享免费电子书等14项超值服

开通VIP
【长篇连载】走过沙地

《走过沙地》连载  文/慈航


 八  风雨曹家

       正月十四这天,生产队另一户人家也来了客人。
       以前,阳春一直觉得自己家居住的大杂院没有秘密,下乡了才看到,沙地人家才是天下最没有秘密的,连谁家哪只母鸡生了双黄蛋都家家知道,一般情况家里都不关门,即便全家都外出劳动也如此,一个生产队男女老少百来人撒在宽广的地头田间,大路小经上来来往往的人,一抬头总有眼尖的发现过路的人立即就大声叫嚷:
       “叔婆你家客人来了!”
       “大嫂,你孩子外婆来啦!”
       家家的客人大伙都认得,见面也都自行热情招呼一声。不过,这天下午大路上走来一个与沙地人不一样的女人,一个穿格子大衣的中年女人,手提的不是乡下人走亲戚的竹篮,而是一只带格子的旅行袋,走走停停,还不时向路人询问什么,路上有人指指田间劳动的人,却听不到他们说些什么。
       “谁家的?”大伙疑惑了,互相看看。
       曹大叔夫妇收了工具向会计三叔报了时间,便急忙朝家迎去。通常生产队长手上都提着一只半旧的闹钟和黄铜号子,出工时候站在地头把闹钟一放,吹起不着调的号子,全队社员便操起工具迅速聚集过来,会计三叔则如影子似的跟在队长身后,夹一个讲义夹子,耳朵边夹一支笔,负责点名并记录男女社员上下工出勤、迟到、早退的情况,以便秋后分红时结算用,阳春说这是名副其实的秋后算帐。
       曹大叔家自下乡安家来一般没有客人往来,顶多是他从前的学生给汇点粮票或钱,而曹大叔夫妇总是回信推脱说下不可再。今天他家迎来的客人真是稀罕,是曹大叔在上海的亲表妹,如今在一个国营棉纺织厂当厂医,人已经多年没有见面,只是偶有书信往来,对于表妹一家,曹大叔一直很是牵挂,当年是表妹的父亲——他的舅舅帮助他上的学,后来听说表妹独自一人抚养三个孩子很是不安,可正赶上自己举家下放不便联系,更别说出手相助了,于是多少挂念和愧疚便都只能藏于心底。
       曹大叔家与翠翠家最近,也是背依河湾面朝大路。这是一个五十年代从省城下放的家庭,多少个日月更替,这户人家已与沙地普通农家没有多少区别了,用曹大叔自己的话说就是已经百分之百的沙地化了。曹大叔年岁已近五十,是队里一个普通的男劳力,曹大婶则和许多农村妇女一样,除了照管一家人吃喝洗刷,也下地挣工分。曹家很热闹,共有四个儿子,没有女儿,曹大叔夫妇下放时带来老大老二,到乡下后又添了两个,其实,他们很希望有个女儿。
       在沙地人多子多福的意识里,重男轻女的思想还是根深蒂固的,一个家庭,男孩和女孩的待遇地位迥然有异,会计三叔三个姐姐一个妹妹都没有上过一天学,而会计三叔则在县城中学毕业;曹家的多子很令人羡慕,队长的堂兄弟家里,楞是一连生了四个女儿,为此丈夫和婆婆还经常数落自己家的女人,这般情况,在医学知识水平几乎是零的沙地,通常由女人背黑锅。
       当年,曹家老三是曹大叔自己接生的,老四是公社新建造的卫生院出生的,那时,同产房有个女人一连生了四个女儿,这胎全家都盼望是男孩,女人进了分娩室,她的丈夫竟然躲出去,蹲在医院旁边甘蔗地头抽烟。孩子出生了,年轻的女助产士出去找到了这个沙地汉子,跟他开玩笑“是个姑娘”,那男人居然站起身顾自己回家去了,叫也叫不住,直到院长用自行车把他追回来,告诉他“是儿子。”才停住脚步,又是这个沙地男人,居然陡然坐到在地,嘴里还喃喃有辞“谢天谢地,谢天谢地……”随即,又匆匆起身说是回家给妻子宰鸡熬汤去了,前后反应截然不同。
       后来曹大婶又一次怀上孩子,因为负担太重又因为照顾不转,便执意去做了人工流产,要不曹家说不定还可能再添一个儿子呢,每当说到这时,曹大叔总会觉得遗憾,遗憾再不能凑足五虎将了,本想说“家有五子才登科”又瞬间停住了。
       虽然说曹大叔是个文化人,奇怪的是他家孩子都没有认真地上学,一直以来,他们家大人从不督促孩子学习,小时侯也和沙地人一样散放散养,后来去大队耕读小学上了几年学,就陆续辍学了,与别家的孩子一起割草喂羊,与别家的孩子一起下河摸鱼,与别家的孩子一起钻络麻丛逮蟋蟀,一起池头剥莲蓬渠边磨镰刀。
       曹家孩子无论是玩耍还是干活都由老二领头,他们几兄弟和父母一样处处照顾大哥。天气刚刚转热,曹家四个儿子一色的短裤衩,光着上身赤脚,把竹编小篓系在腰间去路边割草,去收割后的田间地头拾漏掉的麦穗、稻穗、黄豆、花生等,老二曹峰还把鸡鸭群轰到收割后的稻田麦地,让鸡们吃到脖子涨鼓鼓的,生的蛋也特别大,鸭子们不大听指挥,它们喜欢自由地去后湾嬉水,磨磨蹭蹭不愿意下地,老二便挥舞带有竹叶的长竹竿,大声吆喝,硬生生把鸭群撵入空旷的裸露着稻根麦根田间地头,让它们扁扁的嘴东咄西咬。
       有时,老二也有淘气的表现,诸如为了哥哥弟弟不受欺负,与小伙伴斗嘴,与小伙伴摔跤,撕破衣服划破了皮,妈妈生气了也会责备,可是,他们的爸爸往往挡驾:“一个作家说过,'人不会一年到头都懂事,所以一个孩子偶然有不懂事,也不算希奇’,知道保护哥哥弟弟,我们老二可算懂事咯——”
于是,妈妈灿然一笑,风雨过了。
       他们的爸爸还教会了他们在池塘里放弹钓,把一根根细细的弯弯的竹签系到一条绳上,再在竹签上穿上饭粒小蚯蚓等诱饵,晚上放早上收,清晨捞起,可以收获一条条嘴巴被竹签横穿了、身子还在奔跳的活鱼;有时又在池塘或者后湾旁边的树上系一根绳,将一个个竹编的口子装有机关的篓子放入水中,清晨拉起绳子往篓里一摸,横行的蟹和跳跃的虾真有些被堵在里面,有一回还竟然溜达进一条小水蛇,引得孩子们一阵惊慌一阵喧哗。
       傍晚大人收工了,他们的妈做饭了,蒸一些小兄弟的劳动果实,他们的爸爸则带他们呼啦啦地去池塘洗澡,清波绿水,浪里白条,顺带在水边芦苇丛中摸一些小东西,太阳下山了,他们的妈妈在自家院子里挥手,于是爸爸带着一溜四个光脊梁的小男孩,趿拉着他们爸爸自己用木板锯的钉上帆布带的拖板鞋,头顶着脸盆,脸盆里装着他们摸的鱼虾螺蛳河蚌等,像一群活泼的小鸭子一路唧唧咕咕,又像一队凯旋的列兵一路踢踢踏踏,兴致勃勃地回家咯。
       曹家院子中央,小小板桌两边,四个孩子规规矩矩地坐好了,他们的父母坐在两端,妈妈朝北爸爸朝南,饭桌上有他们收获的蚕豆花生或者螺蛳等,最常见的是霉苋菜梗,一节一节黄中透青斜立在四兄弟的饭碗上,酥酥的臭臭的又香香的很下饭,那是他们的妈妈学沙地女人的样子,把撒播在篱笆旁的苋菜留一些养老后,一杆杆青青的梗截成一节节一寸多长,浸泡在盐水坛中存放一个多月发酵后酥了即可蒸食。还有就是乌黑的霉干菜,淋一小勺菜籽油也很诱人;曹大婶和孩子们养的鸡鸭下的蛋,也常出现在餐桌上,孩子们很懂事,于是爸妈如招待客人一般地一一分布到孩子们饭碗内;曹大婶把孩子们摸的螺蛳用清水养干净,剪去外壳尾部,或蒸或炒,是一道美味的荤菜,端上桌的时候,做爸爸的总是提高声音吆喝“罐头肉来啦!”接着满院响起“吱吱吧吧”声响。其实,别说孩子,在沙地谁也没尝过罐头肉,就是连罐头也未曾见过。
       曹家养鸡鸭是生产队里最多人家之一,那小鸡小鸭也是他们自己孵化,家里自己养了大公鸡和公鸭留种,也让队里别的人家配种,孵化鸡鸭的任务都由母鸡完成,大约半个月时间,一个个鸡蛋鸭蛋破了,湿落落毛茸茸的小东西出来时,是孩子们最兴奋的时候,若天气太冷,曹大叔就用电灯给它们加温。
       平时,孩子们也常听爸爸对妈妈说,自留地多种点蛋白含量高的豆类,孩子们奇怪,豆子怎么可能变成鸡蛋鸭蛋的蛋白,沙地人习惯把蛋清叫做蛋白,于是引得两个大人一阵笑,随即又是一阵酸楚,曹大婶落泪了,但立刻转过脸去,决意不把酸楚流露给孩子。曹家饭桌上一年四季都安排豆,例如四季豆、长缸豆、黄豆、罗汉豆、豌豆,还有扁豆绿豆赤豆等等,新鲜的晒干的都有。
       还有,就是这四个男孩的名字显示出不同于一般沙地孩子,沙地人家的孩子,因为新社会了,许多新潮的叫建刚、国强、国华等,传统一点的还是土根,水生、运来等,而曹家老大叫曹江生于扬州,老二叫曹峰生于南高峰下,老三和老小出生在沙地,于是则分别起名曹沙和曹地,后来生产队的人都习惯称呼他们大江、二峰、三沙、小弟,曹大叔夫妇觉得也很有道理,就这么叫开了。
       最不同于沙地农家的,是孩子们渐渐长大后,在务农同时,曹大叔让孩子各学会一门手艺,手艺在沙地被称作“百作”,曹家孩子的手艺都是他们夫妇俩自己教的。他们教会了老二油漆活,教会了老三木匠活,正在教十五岁的老四学电工,因为他在公社的农中上过学,这些手艺,他们也是一边琢磨一边看书一边带孩子,例如,曹大叔教木工的绘线刨工凿榫等,曹大婶教油漆的调色彩绘画等,且都有模有样,至于老大,那更是夫妇俩联手带的徒弟,学的是缝纫机,曹大叔负责裁剪,大婶则教缝纫,都是从一本裁剪书上学的,也是夫妻两先学一步再教会儿子,把一件一件衣服的样子按照尺寸大小画到纸板上,剪下来做样本,再按到布上比画裁剪,因而每个下雨天或者晚上,他们家就像一个工场,两个师傅四个徒弟,很是热闹。
       一技傍身,生存有道,曹操大叔夫妇为孩子做久远的思考,他们明白自己不能如别人为子女计远的内涵比,但为人父母为自己孩子计远的心是一样。手艺,是社会农耕文明的产物,如今已经成为社会生产活动的重要部分,是一个既脆弱又稳固的行业,学手艺,目的是能让这几个孩子日后能在举目无亲的沙地谋生。
       老大曹江,是曹大叔夫妇俩一生最内疚的。刚下放时他们没有住处,一家四口挤居在生产队牛栏旁的一间直头草舍内,冬日的西北风肆无忌惮地钻进草屋的缝隙很冷很冷,但是一家人在一起心是暖的,曹大叔还诙谐地吟诵苏轼流放海南的诗句“但寻牛矢觅归路,家在牛栏西复西。”当然,当年的大学士是酒醉后的清醒,而今天的曹大叔则是清醒时的醉语,诙谐的背后蕴涵的是何等的的洒脱,何等的感慨,又掩饰不住无限的无奈和苍凉。白天,曹大婶背上小的下地,把老大留在草舍的廊檐下,让他站在牛栏旁的屯窠内自己照看自己,或是与牛两相看。
       屯窠在沙地也有人称作立桶,也作囤窠,顾名思义就是窝巢,囤是放置物的器具,屯窠的功能是安置孩子,和木或竹制的儿童坐车一样,是用来代替大人安置孩子的用具,是让幼小的孩子或站或坐在里面自己管自己的地方,是幼小孩子的窠。沙地的许多屯窠是用稻草一圈一圈编成的,上窄下宽的圆桶状两头空的圈子,上口约一点五市尺,下口约二点五市尺,高约二点五市尺,矗立稳定,中间用钻孔的木板或竹片隔断,分作上下两层,上层按一块横木板做坐板,冬天于下层放一个火盆,孩子站在上层,紧扎在腰间的围裙沿屯窠上边散开,起保暖的作用,孩子的两手扶住上沿,坐着或站着可以看到周围的一切,且可以随意的小解。在沙地只有极少经济条件好的人家,屯窠是用一块块的圆弧状木板箍成的,外面用铁丝或竹篾或铜圈箍住,这活计是箍水桶脚盆的圆木师傅做的,讲究的做工精致的木屯窠上沿还雕花纹,还有暗红色的油漆,下面的踏板也是从旁边插入活动的。
       也有人把屯窠称藤窠,也许最早的屯窠就是藤编的。
       也有人把它称作囤库,也许最早的时候是参照屯粮的器具设计的,库的功能是储物,安置孩子的还是称窠比较合理。
       炎热的夏季幼小的孩子可以在地上脚盆内篾框内嬉戏,其余一年差不多有三季都或坐或站窝在稻草屯窠里面,瞌睡了赖下身子或下巴靠着上沿圈便睡了,见到有人走近,便张开细细的双臂欢呼雀跃,如嗷嗷待哺的雏燕,一代代的沙地孩子几乎都是在稻草屯窠里长大的,就像沙漠里的孩子在沙窝里、渔家的孩子在船上、草原上的孩子在马背上成长一样自然。
       有一天,曹大婶正在地里拔萝卜,突然听到邻队陆阿姑老师急匆匆赶来,大声地呼叫她,急急匆匆地跑回去才知道老大把屯窠中间其中一快踏板踩落了,一只小脚踏入了底层的火盆,凄厉的哭声刚好被路过的陆阿姑老师听到耳中,热心的阿姑老师寻哭声才发现牛栏旁的孩子出事了。
       阿姑老师,姓陆,人人都叫她阿姑老师或陆老师,家住隔壁生产队,三十多岁,不识字,所以被远近人称做陆老师,是因为合作化的时候曾在幼儿园当过阿姨,她是几乎整个沙地这个年龄段女人中唯一用自己的姓被人称呼的人,也是这个年龄段沙地女人最早学会骑自行车的,她的娘是当年沙地的接生外婆,后来她参加新建立的公社卫生院培训,成了沙地第一代有资职的接生员,就在公社卫生院产房工作,这天也是凑巧,她去给一个孕妇做产前检查回来。
       看到受伤的孩子,曹大叔夫妇心里顿时感到撕心裂肺的疼痛,当时的环境只能到几里地外镇上治疗,总究是落下了终身残疾,孩子的右脚大拇趾毁了,尽管穿上鞋与旁人无异,但再不能挑重担了,这伤了的大拇脚趾妨碍了人体平衡。曹大叔夫妇觉得这是自己对孩子永远的亏欠。
       说到裁缝,从前沙地,有女人的人家就有纺车和织布机,家家户户都用自己纺的线,织成土布做衣服,而平时的土布衣服也多是女人们自己做的,那时节,看一个女人的能耐,就是能不能从一朵棉花变成一身衣裤。后来时兴洋布,纺车和织布机逐渐淡出了视线,只有一些年老的女人,闲时还吱吱呀呀地纺纱。很早,沙地就有了专门做衣服的裁缝师傅,大多是中老年妇女,裁缝师傅的全套行头就是一个包得方方正正的包袱,包袱里通常有一个精巧的滕编带盖的笸箩,里面装的是大大小小的剪刀、插满各种针的线板,顶针、划粉、熨斗等,当然也少不了一管油光铮亮的乌木尺子。
       如今沙地的裁缝师傅也叫“洋车师傅”,有上门做活的,也有把布料送到他家去加工的,加工是记件结算,例如一件衬衣叁角工钱,上门做的一般是一些不参加生产队劳动以此为职业的人,记日结算,一天壹圆工钱,一天可以做几件。主要工具都是缝纫机,还有剪刀划粉卷尺针线等。请“洋车师傅”上门的人家头一天晚上去上一家抬回缝纫机,第二天早上,洋车师傅就提着工具袋进门,主人家早已把花花绿绿的布摊在案板上了。一般农家都在年底请洋车师傅做一天,给大人孩子做身新衣,假如有女儿出嫁,那也必定请师傅上门做两三天,四季衣服都做一些;假如给出嫁女儿送“舍姆羹”,也会请师傅做几天。这天请师傅的农家如过节般的隆重,买荤素菜肴招待师傅两顿饭,还准备点心。
       缝纫机加工比手工效率高多了,且样式新,于是“洋车师傅”成为如今加工服装的首选。在沙地,缝纫机比自行车还稀罕,曹家的飞跃牌缝纫机还是曹大叔的学生辗转托人从上海给买的,渐渐地有些沙地女孩嫁妆中也出现了缝纫机。
       曹大叔夫妇的大儿子曹江就是这样的一个洋车师傅,不过他不出门,只在农闲或晚上为别人来料加工,曹大妈相帮锁纽洞缝纽扣撬底边,因为脚带残疾,平时下地也不同一般壮劳力,工分也打低点。
       曹大叔自己则学会了垒灶。沙地人家几乎大多住草舍,泥水匠用得很少,但有一件事必须请泥水匠,那就是打灶。沙地人管柴灶叫“大灶”。大灶用的材料主要是砖头、石板、石灰和黄泥。沙地里最缺少的就是石料,打灶需要两块二尺宽、五尺长的石板,照例都得到里畈去买来,一般是出门换灰的时候趁便带来;糊灶塘的黄泥也很有讲究,沙地土质太松,沙地人通常用供销社黄酒坛上的黄泥封头糊灶塘,有些人家是自己积攒,有的则直接去供销社买来。沙地人家草舍的格局大多是灶间在东厢房,大灶通常打在南半间,走进东厢房的朝西门就是大灶,灶的火门是一定是要朝南的。大灶一般有两眼,外沿镬小一点,一般是尺二或尺四,用来炒菜;里沿镬大一点,一般是尺六或尺八,用来做饭、烧猪食,也有三眼的,外面的更小一点。只有小户人家才打独眼灶。
       曹大叔干活的工具很简单,泥刀、木锹、泥夹、线锤都装在一只平时盛石灰的木灰桶里。打灶是一项十分讲究技术的活,先笃好灰仓石确定位置,然后用砖块盘灶底、垒灶眼,安上汤锅,汤锅有铜制的,但大多是铁制的,然后打上灶面,再砌上烟囱,接下来就开始糊灶塘,把练得稠稠的黄泥成桶地倒进灶塘里,再用手一把把地往上捋,直到把灶塘内部捋成一个溜光的箩状圆桶,利用气流回旋的原理,尽量提高灶膛柴火的燃烧点,又用农家的废旧铁耙齿作炉栅,上层烧柴下层出灰,能节省不少柴草,砌好水界簸后,曹大叔也会按主人的要求认认真真地打上一个灶司菩萨龛,再用颜料在新打好的灶上绘上吉祥如意的花纹,沙地人把灶的量词叫“尊”,大概是因为他们认为每尊灶都有一尊灶司菩萨的缘故。不过,破“四旧”后曹大叔垒灶再没有灶司菩萨龛,烟囱多是光光的,曹大叔就给画上向日葵、万年青等花样。
       几年来,曹大叔垒灶的手艺已经小有名气,沙地人尊称他泥水师傅,这“师傅”相等于书面语“匠人”,是沙地人对曹大叔从事垒灶行业专业程度的认可,几乎和“学者”的“者”具有一样的重量。曹大叔下雨天常常为左邻右舍去做一两天,不仅解决了吃喝,收工后还常常拿回新灶点火炒的爆爆豆和供奉的糕点,给几个孩子解谗,这些天晚饭后,是全家聚集在堂前学手艺的时候,也是几个孩子最热闹最高兴的时候。自己生产队的人家曹大叔一律不收钱,于是大伙都自己记着,等曹家修草舍等活多的时候便自动前来帮忙换工。
       对于曹大叔夫妇这样曾经的文化人来说,当年突然改变生活环境一时也曾束手无策,但人本身具有适应能力,生活本身又是延续的,需要借重的还是经验和坚持,慢慢站住了脚,应付的能耐便重新回归,然后又逐步调整思维,用智慧和汗水周旋挫折和困难,重新确定生命的价值趋向。由此也可见人无论是睿智还是学富五车,应对生活都需要时间,同样,即便思维迟钝一点的人,时间也能使他们一点一点积累应对生活的能力。
       人说沙地人的生活是最苦的,男女老幼只要能动弹,都起早摸黑地在地里刨食,三百六十五个星移斗转,没有停歇没有空闲,可有时候心灵的苦似乎更为难熬,曹大叔这个久不往来的表妹就是不能忍受心苦的煎熬,为两个女儿来沙地寻亲。
       这个在上海做厂医的女人,一共有三个孩子,老大是男孩,高中毕业去了工作,老二林菡夏属于老高三,下乡去了安徽淮河边,小女儿林苇秋是个六九届初中生,去了云南山寨,几年来这个单身母亲牵挂南北相距千里的儿女,顾东不能顾西,顾南又挂着西北,来往于邮局奔走于大漠丛林,尽管孩子们从不诉苦,但是作为母亲能感觉他们的不容易,并且自己也觉得累了,主要是心累了,便常常思索,假如两姐妹能在一块,既相互有个照应,自己年岁大了也能少奔走一处。
       邻居间闲聊听说弄堂内有户人家的女孩,从云南迁到浦东与当地农民结婚,感叹这真是无可选择奈的选择,感叹之余,心底竟萌生了让自己两个女儿也走这条路的念头,转念又觉得用婚姻做代价是否值得,孩子是否愿意,再说到何处找这样合适的人。思前想后好几天,便写信与远在新疆的老大商量,很快,天山脚下回信到了,一句话,应该尊重妹妹们的意见。
       于是身在上海的母亲怀着忐忑的心情给两个女儿去了信,特别是大女儿,做母亲的了解她有个关系非同一般的男同学,还晓得他俩从小青梅竹马,还明白他已去了北方边陲,就是不清楚他们目前联系如何,这也是最担心的,倘若女儿执意与那个同学处朋友,那只能把小女儿先办回来,毕竟她太小太嫩,也最不放心。谁知,从云南和安徽竟然很快就来了回信,两姐妹竟如统一了口径一般说“一切听凭妈妈做主。”于是做母亲的决定到沙地来看看,十多年时空相隔,下放沙地的表兄一家近况如何,最主要是他们那里可有适合的年轻人,沙地政策又可否允许外地知青迁入。
       曹大叔夫妇平静地接待了在心里无限牵挂的亲人,没有激动也没有伤感,没有远别的凄凉也没有重缝的喜悦,轻言慢语地交谈后便是经久的沉默。曹大叔没有料到生活在上海的表妹竟有这般的沉重,反倒觉得自己一家下放在沙地,日图三餐夜图一宿,生活虽苦但和美,身体劳累但心底平静,当然,他永远感激当年夫人的抉择“你去哪里我和孩子就去哪里。”
       不知不觉天色已晚,曹家几个孩子都回来了,当年的小娃娃如今都成了大小伙,连没见过面的老三和老四也与两个哥哥一般高了,像一排茁壮的小树林站到了姑姑面前。上海姑姑高兴得不知该如何表达,看看这个,拉拉那个,浓浓亲情油然而生,上海带来的礼物很新潮也很珍贵,每个孩子各一件的确良白衬衣,两个大人两件毛衣,还有姑姑自己厂生产的彩条毛巾。
       上海姑姑在沙地住了短短几天,感受到了亲情和乡情,享受到了久违的天伦之乐,领略了沙地的人情氛围,了解了一些沙地的民风习俗,更重要的是基本了解了表兄一家的现状,了解了孩子们的情况,尤其以准丈母娘的眼光考察了江和峰,由此也决定了自己家和曹家四个年轻人的命运。
       曹家院里即将飞来两只远方的大雁,曹家的杂交舍亮堂了。



---------------------------------

官方微信:shu2016816   


萧山网络文学第一平台

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举报
打开APP,阅读全文并永久保存 查看更多类似文章
猜你喜欢
类似文章
【热】打开小程序,算一算2024你的财运
图文:买菜和做菜的窍门! 不要再让买菜的大叔大婶们发蒙了。
买菜窍门——不要再让卖菜的大叔大婶们蒙了
买菜窍门 不要再让卖菜的大叔大婶蒙了
【买菜的窍门】不要再让卖菜的大叔大婶们蒙了
买菜窍门一一不要再让卖菜的大叔大婶们蒙了
第101篇:一路成长,一路感恩
更多类似文章 >>
生活服务
热点新闻
分享 收藏 导长图 关注 下载文章
绑定账号成功
后续可登录账号畅享VIP特权!
如果VIP功能使用有故障,
可点击这里联系客服!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