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四点多，老王就醒了，这已经成为常态，一泡尿与闹钟差不多，每天这个时候就会来提醒他。老王习惯性地上了一趟洗手间，然后再回到床上，半醒不醒地眯着，等待天亮。窗外的各种声音总是不请自来，清晰地钻进耳朵，有时候有鸟鸣，一开始觉得烦，叽叽喳喳听不懂它们在叫些什么，听得久了，老王有时突然羡慕起它们：多自由啊，想去哪就去哪。有时候有风雨声，总是让人烦，想走一步也不爽快。有时候会传来陈家阿婆大嗓门的叫骂声，旁边另一幢住的陈老头有老年痴呆，有时候陈老太一走开去干点别的活，陈老头就跑出家门，时间稍微长点就会走得不知去向，陈老太又气又急，一边寻找一边不停地骂，嗓门又大，几乎让几幢老年公寓的人们都能听到。今天早上，和往常有点不同，老王一醒来就有心事，对于窗外的声音几乎充耳不闻。因为昨晚孙子亮亮来电话，说今晚他和爸爸妈妈都要来爷爷家里吃饭。接到电话，老王几乎盘算了一整夜，先是一遍遍摸索孙子、儿子、儿媳喜欢吃的菜，再是仔细计算离上次他们来吃饭已经有几天了，虽然也就是两个星期不到，但老王已经觉得很久很久了。接下来，还要反复考虑各种可能，儿子突然加班怎么办？孙子突然要补课怎么办？万一车子坏了怎么办？睡眠本来就不好，这样翻来覆去颠倒一夜，连平时可以有的一个多小时的深睡眠也不复出现，唧唧忽忽一个晚上，没有睡一个囫囵觉。现在躺在床上，眼睛虽然眯着，可脑子里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买什么菜、配什么料、怎么切、怎么做，一遍一遍反复盘点，不肯遗漏一丝一缕的细节。
三年前，为了让孙子进入城区一所有名气的初中，儿子在城区买了一套学区房，面积不大，刚刚够得上入户标准，前年，孙子如愿以偿进入那所初中，他们全家就住到那里去了，第一年老两口还住在自家房子，去年上半年村里对本村六十岁以上村民提供老年公寓，老王两夫妻就住了进去，自家那套两户联建的三楼就基本上空着，只是偶尔去开开门窗透透气。住到城区，对儿子的工作影响不大，他在一家企业跑业务，到城区的距离和回家的距离本来就差不多，儿媳妇娟子以前在离家不远的一家企业做仓管员，白班中班两班倒，不用上夜班，现在为了照顾儿子，辞去了原来的工作，在城区找了一份帮别人看店面的工作，每天早上九点到下午三点，不为挣钱，无非是找点事情做做，不至于太无聊，主要任务还在于为儿子提供一个舒适的环境安心学习。老年公寓是村里的一项福利，有四幢六楼，总共一百二十来套房子，有大中小三档户型，本村六十周岁以上的村民自愿报名，按照身份证信息，年龄从大到小分配，自己挑选楼层户型，只收押金不收房租，一直住到申请人过世或者自愿退房，押金归还。其中一幢的一楼，是老年活动室，提供电视、棋牌，有专人倒茶扫地。老王因为在所有申请人当中属于中等偏轻，轮到他们时挑选的余地已经不大，只选到了四楼一个中套，一百二十多个平方，一个主卧，两个小副卧，客厅餐厅，一厨两卫。他叫女婿安排，简单装修了一下，花了四万多块钱，都是自己的积蓄，没有让儿子女儿掏一分钱。老两口自己住了一个副卧，在主卧放了一张大床，是给儿子媳妇或女儿女婿准备的，另一个副卧放了一张单人床、一张写字台，是给孙子外甥准备的。
挨到五点钟，老伴也早就醒了，两人先后起床，拉开窗帘、打开窗门，一股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清明刚过，万物生机勃勃，公寓楼周围的绿化地上姹紫嫣红。昨天刚刚下过小雨，空气中没有灰尘，阳光没有磕磕绊绊的阻挡，显得特别清爽和明亮。老伴简单洗漱了一下就去准备早饭，她从冰箱里拿出几个小白兔形状的豆沙包子，放到高压锅里面去蒸，把昨晚吃剩下的米饭加点水煮成稀饭。老王到卫生间洗漱，先用温水小心地刷了牙，然后用开水泡了毛巾，一只手蘸了水，把香皂使劲捏了几下，中指和食指并拢，先在人中部位来回摩擦了几下，然后张开手掌，在下巴和两边脸上摩擦，把皂液涂抹在有胡须的地方。然后把热毛巾拧得半干，敷在脸上，用手轻轻按住。大概有个半分钟，拿掉毛巾，用刀片挂去胡子。本来，为了方便他每天刮胡子，儿子特地给他买了电动剃须刀，并一再嘱咐他每天刮一次，可老王觉得见到的无非是活动室几个老相识，似乎没有必要每天花时间去对付几根胡子，因此记得了就刮，不记得就算了。两天不刮，电动剃须刀就不能派上用场，只有刀片才使得上劲。等老王洗漱完毕，老伴已经把豆沙包和稀饭摆在桌子上，还有一碟醉方腐乳、半个咸鸭蛋，腐乳是老伴的最爱，用她自己的话说，吃了一辈子没有吃厌。老王不能吃腐乳，一吃就要泛酸。
早饭还没有落到胃里，老王就吩咐老伴：“我去买菜，你把屋里收拾收拾，大房间小房间的被子晒晒。”
“我知道，”老伴平静地回答，“你打算买点啥？”
“总是买他们喜欢吃的，”老王显得胸有成竹，“水泉喜欢吃排骨炖莴苣，还要喝酒，就酱爆螺丝，清明螺大如鹅，现在的螺蛳是最好的；娟子喜欢吃鱼，就买条鳜鱼，清蒸；亮亮最爱吃的糖醋里脊，别的就不用买。”
老伴有点不以为然：“我就知道你变不出花样，幸亏问了你。今天给他们换换口味，买一片好的白鲞，排骨烧白鲞是水泉爱吃的；鳜鱼就做葱油的，葱不用买，埂地上有许多，我会去剪的，蔬菜也不要买，菜蕻正得时；糖醋里脊是好的，里脊肉挑新鲜一点；你自己也不要忘记，买点白切羊肉。”要是换在平时，老伴这样的长篇大论哪里能够一口气说完，早被老王噎回去了，今天他的心情好，何况还关系到孙子他们的口味，一直听老伴说完，而且愉快地接受了她的建议，还不忘问一句：“那你呢？”
“我都要吃的，另外不用再买了。”
菜市场门口的临时摊位上，老王找到了卖螺蛳的摊贩。摊贩坐在矮凳上，脚边放了两个塑料盆子，一个装着剪掉屁股的螺蛳，另一个装着的还来不及剪，一手拿着剪刀，一手握着一把螺蛳，不停地忙活。看见有买主过来，仰头询问：“要多少？”老王内行地问：“养了几天了？”
“两天了，很干净的。天天在这里摆摊，哪里敢骗人。”
老王想想也是，以前买过几次，都是很可靠的，“来一斤，”临走了还不忘告诉摊贩，“今天儿子他们要来吃饭，这是我儿子喜欢吃的。”
肉摊老板是熟悉的，老王一家卖肉基本上固定在他这里。看到老王过来，老远就在打招呼：“老王，你来了？”
“哎，来了。来三根子排，要短肋，再来半斤里脊，要最新鲜的。”老王生怕他没有听清楚，把“短肋”和“新鲜”两个词说得特别重。
“哎呀，老买主了，还有什么不放心的。”肉摊老板一边打着哈哈一边麻利地割排骨，“怎么，今天儿子孙子要来？”
这话算是问到了点子上，老王心情大好，“当然，昨天晚上就来电话了，孙子打来的。”
“哦，好福气，好福气！”老板夸张的语气里，半是羡慕，半是恭维。听在老王的耳朵里，当然只有羡慕。
买好白鲞和鳜鱼，老王最后才来到熟食摊位。羊肉摊的老板也是一个熟人，与老王年纪差不多，做生意已经不怎么放在心上，在摊位边上放着一副象棋，只要有人和他对局，有时生意都不大愿意对付。看见老王过来，瓮声瓮气地打招呼：“老王，今朝又要闹热一场？”
老王笑容满面，“当然当然，儿子他们要回来。”
“哦，有福气有福气。来点什么？”
“你这里还有什么，总是羊肉。”老王半开玩笑。
“今朝有个清肚，刚刚早上做好的，最新鲜了，味道都不一样，你去尝尝看。”
“多少一斤？”
“贵不了多少，还怕杀你猪？”两人熟悉了，也不怕对方生气，这样的话也可以对买主说。
“好好，就尝尝，要是不好，吃一半来还给你。哈哈”
中午，老两口像完成任务一样把中餐对付了。然后，把所有的剩菜剩饭全部清理干净，连同其他垃圾一起扔到一楼的垃圾桶里面。老王有午睡的习惯，扔完垃圾，在厨房和客厅之间来回走动，没有去睡觉的意思。老伴觉得奇怪，“你怎么还不去睡？”
老王吞吞吐吐地说：“要不，我帮你弄菜，不去睡了?”
"你犯的着吗？”老伴反问，“这几个菜，长长一个下午，有什么来不及？你现在不睡，等会吃晚饭就没有精神，他们还没有吃好，你就打哈欠，弄得他们吃饭都没有心情。”
老王一听，不睡觉会有这么严重的后果，连连说：“好好好，我就去睡。”
午睡起来，老伴已经把一切都准备停当。老王仔细检查一遍，想不出还有什么漏洞，才放心大胆地去老年活动室报到。那些老伙伴看到他进来，有几个就问：“老王，上午怎么没有来？”
老王坐到自己常坐的位子上，掏出香烟，向周围几个抽烟的同伴发了一圈，自己点上，深深吸一口，缓缓吐出，才回答他们的问题：“上午买菜去了，晚上儿子他们要来吃饭，昨天晚上孙子就打电话来了。”
“哦，怪不得。菜要买得好一点，现在儿子媳妇和客人一样了。”大家深有同感，当然也说到了老王的心坎上。
“当然，都是挑他们喜欢吃的买。价钱贵一点不怕的。”
正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老王赶紧掏出手机，一看是媳妇娟子的名字，喜笑颜开，一边对同伴说：“是媳妇的，他们来了。”一边打开手机，走到活动室外接听：“喂，是娟子啊。”
“是，爸爸，我是娟子，”电话那头是媳妇的声音，只不过，今天娟子的声音越说越低，“爸爸，水泉的老板叫他陪客人去了，我们...我们就不来了。”
老王的喉咙有点发干：“哦，那水泉吃饭总回来的吧？”
“爸爸，你知道，他这个时候出去，总要半夜才能回来的。我们，我们就不来了。”
“那你和亮亮可以来呀。”
“车子他开去了，我们......等会吃过饭，回去要晚的，明天亮亮还要上学。”
“哦......哦，亮亮读书要紧，叫他早点睡，不要迟到。”
“爸爸，真对不起......”
"哦，不要紧，不要紧，我和你妈......有思想准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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