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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讽刺的老人

《置身于若有若无之间》散文集第16篇

死亡是我们无法摆脱的,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死。归根结蒂,太阳还是温暖着我们的身骨。 

——题记

多年以前清晨,我被告知,要于明日去参加一位祖辈的葬礼。

正午,我裹挟着愉悦装作低沉的表情得到了班主任的同情与准许假条。下午的课,我上的极其心不在焉。次日黎明,我被带到了葬礼的现场:

一个脸面绯红的中年男子跪在地上,前面是一辆灰色的面包车,天空阴霾,哭声中央求他父亲的魂灵不要揽住车子。一阵悲拗的哭声过后,车子果然顺利地发动了。

我看着,觉着有趣极了。

众人挤进了这辆灰色的小面包车里,他们说着很多话,我只记住了一句:“中午去茶余饭庄吃饭,我已经订了位置。”这一次众人的聚餐,是这个家族最后一次,人最齐整,但各自心里都有着不同的目的。这目的多年以后显示出了最终的形态,不过是这个将被埋葬的人生前在病榻上艰难地一字一句地说道:“我死后,你们再相聚就难了,必然是分崩离散。不过,这人之常情,怪罪不了任何人。”

老人说这句话时,只有一个女人在场,那时已是午夜。这个女人对于这句突兀的话显得不知所措,然后摸摸老人的头,叫他快些睡觉。老人不肯,只是眼睛透过窗外望着那没有星星的夜空,良久,才把眼睛闭上。这一闭,就将要沉睡千年了。

女人当时显然不知道,这是老人死前最后一次仪式。否则就该陪着老人一起看看那夜的天空,竟然诡异的没有一颗星星。

女人把这句话记在了心里,经过多年的生活,她每于深夜失眠之时,这句话就会自然蹦出。她有泪,想着她若有一天偶然地死去,这句话一定要告诉她的孩子。但转念一想,孩子是独生子女的一代,并无这样的问题,所以又欣然含着泪微笑地看着这一夜漫天的星斗。

那日,黑漆漆的棺材被了抬出来,在准备放入面包车之前要有一个简短的仪式。众人拉开棺木,看了这老人最后一眼,我也瞥见了。老人瘦了,除此之外,一切安然。在众人摔火盆子的时候,我与另一个孩子正玩着石头剪刀布的游戏。我是愉悦的,因为不用上课,而另一个孩子也是愉悦的,至于他的为什么,肯定应该也与我一样吧。

若我现今回忆,他的眼睛里多了几分不相信,而我的眼睛里似乎总相信着什么。后来,他当了医生,救死扶伤;我成了写作者,不断地描述着人的死亡。这并非是医生与作家的本质的区别,但起码这说出了文学与医学的某种关联。如果不懂,鲁迅的生平是可以的参考的。

于此,我重复地回忆着那在葬礼上我们玩耍石头剪刀布的游戏,记忆里似乎是我赢的多,他总在输。最后,在我玩得兴起时,我被大人们勒令禁止了。

“不许笑!”一个中年男人对我说道。

于是我屏住了笑容,想着我明天又要去上课而无端地悲伤了起来,一会儿,竟然哭了出来。我不知道那是为什么,只是当时我居然哭泣的止不住了。我内心是狂喜的,因为似乎被大人们夸奖是一个懂事的孩子,就是因为在正确的地方哭了。现在想来这是极其荒诞的。而那时旁边的那个孩子看到我的泪水,诧异地合不拢嘴。于此,我想是我找到了大人们世界里所谓的秩序了,而那个孩子也一定知道,我这样做肯定是在伪装。事实上,我哭泣的缘由是,我有一张考了低分的数学卷子还需要家长签字,而明天就是最后的期限了。

那个女人过来温柔地安慰我,她的眼睛潮红但是没有泪,此时哭得最大声的仍然是那个叫动了老人魂灵的中年男人,不断地重复着一句话:“你怎么就这样走了?”

我于是突然停住了哭泣,变得异常厌烦起来。我凝视着这个中年男人,而他据说是小时候最淘气的,经常被这个躺在棺材里的老人绑起来吊在房梁上用鞭子抽打。他儿时的记忆里总是一些伤痛,而现在他那声响极大的哭声里,是否还遗留着一点恨的情绪呢?

于是,我问那个女人,手指着那个男人说:“他哭得是真的吗?”

女人显然很诧异,被我这个问题问住了。她脱口而出的一句“当然”并不代表她回答了我这个问题。当时的我,确信那是假的,因为我认为这个女人强忍泪水才是真正的情感。后来我看到2千年的庄子在她妻子的葬礼上鼓盆而歌时,我当然立刻以这个女人作为了对号入座的例子。而事实上,他们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可比性,我也只是为了好玩。不过这之中有一点我是承认的,所谓的爱在一个家族里必然是分层次的。最简单的莫过于有人哭的呼天抢地,有人含着沉重泪在眼眶里打转。

也许在葬礼上神情凝重,似乎带着点玩世不恭的无奈,比着那些在葬礼上悲痛拗哭的人来说,有可能更爱那个棺材里的人。

于这个棺材里的老人,我的记忆也只有两三点而已。

“小兔崽子,你赶快从凉房顶上给我下来,否则我可打你了啊!”这是我记忆里印象最深刻的关于那位棺材里的老人的句子。对于老人那阴暗潮湿的家中破烂书柜里的书,我曾央求到老人可否让我拿回家看看,老人竟然拒绝了。后来,这一柜子的书在拆房的过程中也不知道哪去了,这是我之后常拿出来与那个女人说起的话。

印象中诸如此类琐碎的事情于我没有一件是温情的。而我感激这个老人的一次是他奋力把吸住我嘴上的杯盖给揪下来。(杯盖是圆形镂空陶瓷流纹的样式,淘气的我用嘴将杯盖吸到了嘴上,童稚的我当时一时没找对方法拔不下来了。)

童趣总能在意识流中增加些令人快乐的因子。当时我在家中睡在两个老人之间,一个左边是外祖父,右边是祖父,中间是童稚的我想着怎么样应付没写完的数学作业。那一晚,两个老人只聊了很短的时间,大约5分钟。

“亲家母当时是死于什么疾病呢?”祖父问。

“肺癌!”外祖父回答。

“那你一个人这么长时间很辛苦吧?”祖父再问。

“是啊,不过很快我们就能见面了。”外祖父道。

之后,他们还聊了一些就各自睡着了,我瞥见了窗外的天空,那一晚也是没有星星的。

祖父因为适应不了我们家的行走坐卧,就回到他自己的家了。

外祖父也说再呆一个星期就回去,但就在这一个星期内,悲剧发生了。老人在清晨的烧麦馆里高谈阔论,情绪激动,突然口吐白沫倒在了地上。邻桌的人们好心地把老人送进了医院。(于今像当年邻桌人的这个举动是要承担巨大的风险的,好在老人不是倒在了今天的风里。)老人被诊断为脑溢血,在没有化验血尿直接输葡萄糖,由于老人有糖药病,病情升级,直接进入到高度昏迷状态。就在回光返照的那一晚说出了类似“树倒胡碎散”的俗话并且倔强地要看一看那晚的星星被那个女人强硬地拒绝。她是出于关心,而老人呢?

那一刻,死亡包裹着他,那一刻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任何的祈祷都无济于事了,他环顾四周,阴森森的重症病房里与他住的一贯的房子没有太大的差别,他一个人如此的睡眠早已经持续了多年,他习惯了与孤独同床共枕。午夜转身的时候,他也千百次的在想着自己死亡的那一天,他多年一个人艰难辛苦的支撑到了这一刻或许得到了最大的轻松的释放,他再也不用凭借酗酒的方式去哭诉自己不幸的人生了。因此,他才会有难得的情致说要看一看天空中的星星。

令老人诧异地是,那一夜,天空中一颗星星也没有!

女人或许该是后悔的,她应该陪着老人看生命中最后一次星星的。后来女人也回忆过,她说老人一生的情趣全用在了这生命最后一刻了。老人早年替人钉鞋过活,而后妻子抛下了4个孩子和这个老人,自己孤独地死去。在4个儿女的婚嫁问题上,老人一个女婿和姑爷都没有看对,事实上老人的眼光独具,后来这4个儿女的婚姻生活都是一塌糊涂。老人无力再去插手有关他儿女的任何事情,他只是在儿女们之间发生矛盾的时候而焦躁不安,四处受气,最终来到了大女儿家劝慰因为吵架而正泣不成声的这个女人,他想把自己的存折给她,但是存折被他大儿子的老婆骗去,所以身无分文的他也只能说着一些可有可无的话语。

而这个女人后来的人生经历也大多是这样可有可无的承诺,每一句承诺都像是阳光一样,可到最后,她却被抛到了阴影里。阳光是虚无的,只有阴影是现实无比。与这些可有可无的劝勉与承诺比起来,女人也深刻地体会到了老人当年的话语里那偌大无奈的心情。

所以之于我一直认为哭声之于葬礼来说也是可有可无的存在。我当时哭泣也确实是表演给大人们看的。当那个中年男人哭完后,我们数人准备驱车前往火葬场。

在车厢中大人们讨论着老人那个阴暗潮湿的房子以及财产的分配问题。而我想着的是下个星期又他妈要考试了。我们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是极其沮丧的,大人因为利益,而我因为恐惧,唯独那个与我玩游戏的小孩儿一脸童趣地表情望着车外闪过的树木。

“你在看什么呢?”我问道。

“哦,我在数树有多少颗呢?”他说道。

“多少颗?”

“刚数到73颗就被你叫住了。”他道。

73,老人正是死于这个中国人迷信的年龄的坎儿上!

而这一个有趣的插曲与我刚好叫住他停止数数之间有无必然的关联,至今也让我讶异无比。那个男孩肯定是信口说了个数字,因为街边的树根本没有那么多。就像老人的魂灵能听得懂那个中年男人的哭声一样的令我惊奇。

被生活揶揄的这个老人总是在回忆着自己苦痛的人生经历。他最大的成功莫过于妻子死后的终身不娶,拖着四个孩子倔强的以钉鞋为生的这个男人也很难找到下一个女人,所以孤苦伶仃的后半辈子里开始不断地酗酒,追恨他老婆死的早,压力由四面八方向他袭来。渴望着忧愁得以缓解。短暂的阵痛里拉着没有睡着的大女儿诉说生活的苦楚,之于这个女人,她发誓未来绝不嫁像她父亲一样酗酒无度的人。

如果说生活的惊喜为什么总令人无比厌烦与憎恶,女人最终的婚姻复刻了一个比她父亲更无能更恋酒与沉迷于麻将摊子的男人,终日睡到日上三竿之时,然后无聊地感叹着光阴已逝。这就是生活的最鬼魅之处。

孩童时的女人总是在这个老人酗酒归来后努力地装作睡着的样子,以免醉酒的老人又拉着她诉说苦难。后来婚姻里的女人在外人也面前装作一片祥和的样子。某种意义上,老人没有给这个女人做过什么太多的良好的榜样,如果有,那不过是老人的含辛如苦,从左从右都在描述着老人终生一个人的原因:底层小人物、钉鞋匠、阴暗潮湿黑暗的屋子、倔强又软弱的性格等等。

当老人盖棺定论的那一刻,曾经一切的爱恋都化作了金钱的分割,所有亲情的纽带崩断,岁月一往无前地走入了往事不堪回首的境遇,而老人早已经化作一抔灰土,于火葬场炽热的熔尸炉里将曾经一切的喜怒哀乐烧光,灵魂无处可藏,开始了自己在走过奈何桥后无目的地寻找,前世的记忆已经消除,即使老人与那个年轻的老妇人的魂灵相遇,也无法相识。

众人在大厅里等待着老人的骨灰盒,我忘了是谁第一个接过的,因为我当时已经是饥肠辘辘了。早晨起得太早,我没怎么吃早餐,也因为心中一直等着中午的那顿大餐呢!

当众人再次回到灰色的面包车里,是一片的死寂与沉默。我的沉默是我忍耐着饥饿,那个与我玩耍的孩子依然盯着窗外。

“你还在数树?”我问道。

“不!”

“那你又在看什么?”

“街上的人啊。”

“有什么特别吗?”

“刚才看到一个妈妈在街上追着打一个不听话的小孩呢!”

“你怎么知道那个小孩不听话呢?”

于此,他被我问住了。当时的对话就像惠子对庄子说的“子非鱼,安之鱼之乐?”当然庄子肯定也反驳了。就像这个孩子当时反驳我的一样:“我认为是他淘气惹毛了他的妈妈。”

这场谈话就此终止,车上又恢复了沉默。

岁月恒常,但久远的回忆里我只是描述着我以为的一面之词,究竟老人的际遇里安排着怎样的离合悲欢我一无所知。我所熟知的就是老人的死亡,除此,就是断片的记忆。这一个葬礼早已经是遥远的事情,当时的我以它为话题在语文考试的作文里深情地追忆过,什么那个女人眼中的血丝,什么那个老人慈父等等初级阶段的描摹也竟然打动了我们的班主任老师。她说:“这是一篇很好的作文,如果它不跑题的话。”

是的,当时因为跑题我的语文成绩很低,所以导致了我又在纠结用怎么样的话语来搪塞过所谓的家长签字。事实上,后来的我依然很喜欢在语文考试的作文里写着跑题的作文,如此,我跑题的作文总是深情的,命题的作文总是虚伪的。正如这人生,它是无主题的变奏曲,但所有的桎梏总是在给它限定着命题,在无数个命题里我们苟延残喘,偶尔脱离这人生命题的时刻,我们便活出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惊喜。

我们被抛在如此鬼魅的世界里,你的一生会与另外一些人的一生形成交集,而后就是漫长的平行线了。当平行线重合时,那就是这个老人孤独苦痛的一生了。

于我,能想到我似乎漫长的未来里要赶往很多人的葬礼,当然我尽量会有所选择,就像我对婚礼的排斥一样,即使它浪漫地使人想要当场亲吻每一个姑娘,而与此相对比的,在葬礼上,你会压抑到目睹每一个人沮丧的脸。生与死的连接,就在每一个孤独终生的人夜里翻身的那一刻,我想老人应该意识到的东西他必然是模糊的,因此由我来模糊地身临其境地描摹一下:

生活会展露很多苍白的真理,这个被生活揶揄的老人,那个被生活嘲弄的女人,和我这个置身于若有若无之间的世界观里冷漠地咒骂着世界。最终我的沉默,终究抵不过我未来的死亡。

每一个单枪匹马的于这世界流浪的人儿啊,我清楚地反复告诫自己,我要逃离这无端的讽刺,但这讽刺对于后来的人于某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偶然地看到时,他会为之感动。于我,就是在描述回忆着这个老人的死亡时那留存的情感基因一样,为了向后来的人确证的要到那一份若有若无的眼泪,我想我会拥抱这讽刺,毕竟,那点滴的激情就留存在这动人的讽刺里,延宕到了诸如这个老人在那毫无星星的夜晚最后闭眼的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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