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从事精神心理科工作以来，人们经常会问我两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是：“你是不是能解读我所说的一切，因而猜透我的心思？”我碰到的人，甚至有时候还有我的家人，他们往往认为我就像某些算命先生，借助某种神奇的力量在不知不觉之中就能看透人心。我回答他们说：“我连自己都难以看透，更何况是别人……再者，我一整天的工作就是面对他人的各种问题，下班之后不想再继续同样的事情。”有时，如果气氛允许，我还会补充说：“或许您对我的能力感到大失所望。对我来说，领会一个跟我解释了几个小时的人想要表达的意思，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那您可以想见，我怎么可能猜得出人家没有说出口的那些想法呢？”不过，这个问题有时候会让我在心中暗问：“为什么这个人会那么害怕表露自己的心迹呢？”实际上，我觉得人人都害怕表露自己的害怕……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越来越能够敢于向他人表露自己的害怕，这并不是为了“以身作则”，而是为了告诉他人：“我也会害怕。”因此，我会练习在人人都想夸耀自己丰功伟绩的情况下去暴露自己的局限性。
第二个问题是：“你是如何做到可以整天倾听别人的痛苦的？”我的回答是：“有的人可以，有的人不可以。在从事精神心理卫生最初的几个月里，我们就知道自己属于哪一类人，这是天生的。所以，对于我来说，除了医院的急诊需要之外，如果有谁（不管是谁）在休息天或晚上打电话咨询精神心理方面的问题，我是不欢迎他的，甚至说话是不客气的。”
02
精神心理科医生的孤独。
病人的暴力行为、恶意不付费行为、投诉行为改变了我对自己职业的看法。这么说可能显得有些幼稚，但身为医生，我们会觉得自己是在行善。但有几件事对我产生非常重要的影响，说得不客气一些，这些事让我改变了自己“行善的方式。”
有一天早上接诊一位17岁女孩，她被爸妈带来就诊，还有一位同学陪着的。我当时的直觉是，如果我这次不接诊，以后治疗的难度可能更大。诊疗时间1小时左右。结束后，她们居然不付费。我同事打电话到她家，她父亲居然会说出“没做治疗”这样的话。此后该女孩打电话到我们医院投诉说我态度差，拒不付费。此事让我感到非常痛苦，我花了一小时时间做治疗，却是如此被人对待。几周后她姐姐打电话到我们科室准备给其预约下一次心理咨询的时间，我的同事告诉她上次就诊没付费的事，她姐姐回答：“你们医院有人说可以不付的。”看来这一家人是一个脾性。不过，正如萨古鲁所说：“如果有人对你不好，首先尝试去爱，如果那不管用，那么就同情，如果那也不管用，那就保持距离。”下次遇到如此情况，我很大可能还是用自己的方式去做治疗，我不是圣人，但会首先去爱，然后去同情，再然后保持距离。
曾经在几个月内，有几个病人投诉我和我的同事，理由荒谬之极。其中一个病人投诉说：“我来一次心理咨询门诊，我的病情就加重一次。”；另一个病人因没有应用安定药物的依据被我谢绝开药，投诉处理人员质问我：“我向医务部了解过，你有开安定的处方权，为何不给病人开？”；还有一次，我就诊时跟一位50来岁的失眠女士说：“如果你不改变生活习惯，光靠药物，那么失眠是难以治疗断根的。”她儿子投诉说：“这个医生乱讲话，病人已经那么痛苦，他还不顺着她点……”
尽管几起投诉事件最后不了了之，但投诉者并没有因此感到心中不安。更糟糕的是，在我心有余悸的时候，竟然听到这样的话：“你要理解，他们都是病人，你作为心理医生，是最应该理解这种情况的人啊！”
自那以后，我再也无法带着一如既往的善意和宽容去看待病人和家属了。因为我亲历了这份职业中存在的不信任。现在，无论为别人提供怎样的帮助，我的头脑中始终都会有这样的念头：一切皆有可能，病人和家属可能会无理取闹，甚至暴力相向，即便是对那个唯一愿意帮助他的人。是人就有可能犯错，要是我哪天出现什么过失和疏忽，那又会怎样呢？
就我们精神心理科的满意度来说，基本上每年在内科系统排名中是垫底的。这能不让我们感到孤独吗？
03
精神心理科医生的职业倦怠。
即使没有遇到暴力行为，我们还有另一个局限性——职业倦怠。
调查显示，精神科医生在医生中的自杀率是最高的。自杀，是因为他们一开始就脆弱不堪，还是因为这个职业实在不易？我觉得是第二个原因，因为整天倾听他人的痛苦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正是出于这个原因，我的一些同行会躲避在无意识的技术性背后，为的是保护自己，为的是不再真正地去倾听。
因此，其他精神心理科医生在平常生活中很可能跟我一样：尽量保持简单的生活，尽量避开心理治疗中的风险（比如无休止的纠纷，冒险的举动等），尽量保持良好的身体状况和生活习惯，尽量从事简单易行、唾手可得的娱乐活动。比如，只要天气许可，我每周末至少会独自在山林中待上半天。
总之，除非急诊需要，我是拒绝把工作带回家的，因为我清楚地知道，当一个人自己的精神状态都欠佳的时候，是难以做到倾听他人的，心理治疗的首要目标就是要保持治疗师自己良好的健康状态……不客气地说，让医生疲劳工作、加班加点，那是对医疗行业的侮辱、对百姓生命的不负责任。
04
精神心理科工作让我不断进步。
首先，我觉得自己在精神心理科中的第一个重大收获就是明白了一个道理：人是天使和魔鬼的混合体，没有人是完全错误或完全正确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番道理，也就是说，任何行为背后都具有某种“意义”。当下，既能看见自己内在的阳光，也能看见自己内在的阴影，还能让它们和谐共处，这就是心理健康。
第二个收获，是接受了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没有人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但人人都知道什么是不好，那就是谎言、背叛、盲目的暴力、破坏、偷窃，奴役、剥削、操纵。凡是你想控制的，其实都控制了你，当你什么都不想要的时候，天地都是你的，大道至简，无欲则刚，无为则无所不为。
第三个收获是，接受了没有拥有万全之法的事实，但可以通过面对而非逃避和忽视困难令情况得以改善。你可以消沉，可以抱怨，甚至可以崩溃，但一定要懂得自愈。
除此之外，我在心理治疗这个职业中取得最大的进步就是，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中学会了更好地接受自己的局限性，并帮助心理疾病患者在接受自己的局限性同时，完善自己的才能。所以我在书中同时强调“接纳自己”和“成为自己”。
我目前的主要治疗方式是正念禅疗，核心的技术是“临在”，更多地“临在”于我的所做、所听、所感，以及我遇到的人和这个人对我说的话，从而让注意力少几分飘忽不定，对自己的胡思乱想和穷思竭虑少几分听之任之，让自己的想象力少几分天马行空。有的人会觉得这是很简单的事情，但对我和我的病人来说，这是需要经过系统的正念训练的。
我觉得，正念生活和禅意人生值得所有人去过，这种生活模式能够让我们做好面对死亡、孤独、无意义和自由这些“存在性”困境的准备。如果准备好了直面这些“存在性”困境，那么人生中、人世上还有什么问题可以困扰住我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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