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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伦·坡是美国十九世纪的文学大师，之所以是大师，是因为他开创了很多类型化小说的先河。爱伦·坡既是侦探推理小说的鼻祖，又是惊悚悬疑小说的奠基人，也是科幻探险小说的先驱，还是幽默讽刺小说的开拓者，无论是哪种类型的小说，坡都极其善于引人入境，渲染情境，烘托气氛，激发读者的想象力，唤起读者的好奇心。既匪夷所思又能逻辑闭环，可以说，这些都是坡的拿手好戏。当然，爱伦·坡的诗歌也得算是他所有文学成就中浓墨重彩的一笔，这里就不多说了。
我很喜欢坡的幽默讽刺小说，《蓬蓬先生》是其中颇为有趣的一篇，也有的译本译为《甭甭先生》，卡尔维诺曾编撰过一本《怪异故事集》，其中就收录了这篇故事。我猜卡尔维诺所以特别青睐这一篇，可能也是被逗笑过。
在爱伦·坡的这篇故事里，蓬蓬先生是个喜欢哲学和美酒的餐馆老板，同时擅长制作美食和斤斤计较，讨价还价，但不妨碍他是个真的哲学家，博览群书，著书作文，善于争辩，聪明的程度恰好可以赢得世俗人们的注目，大家都说蓬蓬是一个天才。
爱伦·坡这样描绘蓬蓬先生的样子：身高不足一米，脑袋不大，肚子滚圆，头发极短，戴着一顶圆锥形的白色法兰绒帽子。穿着嫩绿色的紧身皮衣，黄色的缎子裤子，艳紫色的装饰着金丝的拖鞋，天蓝色的斗篷，上面还饰满深红色的图案。有一个诗人因此感叹：“真难说清皮埃尔·蓬蓬到底是乐园中的一只鸟，还是一座完美无缺的乐园”。
坡着重描述了蓬蓬先生这种亮瞎人眼的装扮，这种打扮，放在任何一个时代，可能大家都会由衷地说上一句浮夸。
蓬蓬先生不但衣着样貌如此独特，爱好也很独特，就是美酒和哲学：
他独处幽居之时就是勃艮第葡萄酒物尽其用之际，也是罗纳滨海酒发挥用途之机。在他看来，索泰尔纳白葡萄酒之于梅多克红葡萄酒就好比卡图卢斯之于荷马。他总是一边啜饮圣佩雷酒一边玩三段式演绎法，但阐释一种理论他总是品尝沃涅奥葡萄酒，而推翻一种学说他则要狂饮香柏尔坦红葡萄酒。……哲学家甭甭的思想特征最后终于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偏激而神秘的性质。似乎带有他所喜欢的日耳曼魔鬼学的浓厚色彩。
也许在坡看来，酒鬼和魔鬼是很容易接近的。总之有一天，魔鬼忽然到访。
一个狂风呼啸的冬夜，形而上学家蓬蓬先生在经历了做坏蛋卷，打翻炖肉，跟顾客讨价还价失败，遭受邻居关于他那些古怪嗜好的评头品足，因而愤怒地将人们都赶走之后，烦躁又焦虑地修改他的哲学专著手稿，忽然，他的工作被一个声音打断，蓬蓬先生惊叫起来：“魔鬼！”
蓬蓬先生见到的魔鬼又高又瘦，穿着一套上个世纪就已过时的褪色黑衣，手腕和脚腕都露在外面，衣服破旧，鞋上却有一双灿烂夺目的带扣，没戴帽子，头顶全秃，后脑勺垂下一根长长的辫子，绿框眼镜，没穿衬衫而结着一条脏兮兮的白色领带，左耳上面夹着一支尖笔，上衣口袋里装着一本《天主教礼仪》，面容苍白阴郁，高高的前额上布满皱纹，嘴角下垂露出谦恭的神情，走向蓬蓬先生的时候，还叹了一口气。
这个魔鬼的形象简直绝了，跟蓬蓬先生一样，有着一种莫名的喜感。至于蓬蓬先生怎么知道的他就是魔鬼呢？反正他就是知道。
魔鬼摘下眼镜，蓬蓬先生发现他没有眼睛，而魔鬼敏锐地察觉了蓬蓬先生的想法，解释说自己的灵魂就是眼睛。
魔鬼坐下与蓬蓬先生对饮，开始大聊特聊自己如何指导了亚里士多德，柏拉图，自己原本就是伊壁鸩鲁等等，哲学家蓬蓬听着不是滋味，跟魔鬼争吵起来。魔鬼于是提出问题，什么是灵魂？在逐一否定了蓬蓬的回答之后，魔鬼透露出，自己以人的灵魂为食。魔鬼开始煞有介事地逐个点评起历史上众多名人哲人灵魂的味道。
魔鬼又说，为了吃起来新鲜美味，自己现在主要是以购买活人的灵魂为食，而且这种买卖对人的肉体并没有影响，魔鬼来拿出来灵魂交易的合同给蓬蓬先生看，合同中许以丰厚的金钱。
于是魔鬼又提到了一些历史名人，说他们都已经把灵魂在生前就出售给自己，例如该隐，尼禄，狄奥尼修，庇西特拉图等等，而这些人即使没有灵魂的人后半生依然心智健全，体格无恙云云。
故事说到这里，讽刺意味就很明显了。
妙的是故事的结局，是蓬蓬先生自诩自己的灵魂可以烹调出各种美味，想要把灵魂出售给魔鬼，但是魔鬼嘲讽地说：
“我现在给养充足……”
——这显然是在暗示世上出卖自己灵魂的人太多了
“手头又没有现金……”
——衔接上面的话，魔鬼与人的交易也做得太多了
“再说，我不想这么没有礼貌地乘人之危，利用你眼下斯文扫地，令人作呕的处境……”
——这句话不是暗讽，而是明嘲了，口口声声说着思想和灵魂的哲学家蓬蓬，为了金钱想出售的其实只不过是虚荣，浮夸，空虚的酒鬼的灵魂，连魔鬼都有点嫌弃了。
爱伦·坡这一篇故事，显然是借魔鬼之口，讽刺那些欺世盗名之辈。也曲折地表达自己对有一些个历史人物的看法。
坡的幽默感在对人物形象和语言的刻画和描摹中，处处都能显现出来。读起来极为有趣。
钱钟书先生年轻时有一篇妙文《魔鬼夜访钱钟书先生》，收在《写在人生边上》一书中。不知道这篇文章的源起是不是受爱伦·坡的启发，文章写得极为幽默，可以与爱伦·坡的《蓬蓬先生》对照来读。
魔鬼夜访钱钟书先生，样子变化为颇普通的绅士：
"论理你跟我该彼此早认识了，"他说，拣了最近火盆的凳子坐下："我就是魔鬼；你曾经受我的引诱和试探。"
"不过，你是个实心眼儿的好人！"他说时泛出同情的微笑，"你不会认识我，虽然你上过我的当。你受我引诱时，你只知道我是可爱的女人、可亲信的朋友，甚至是可追求的理想，你没有看出是我。只有拒绝我引诱的人，像耶稣基督，才知道我是谁。今天呢，我们也算有缘。有人家做斋事，打醮祭鬼，请我去坐首席，应酬了半个晚上，多喝了几杯酒，醉眼迷离，想回到我的黑暗的寓处，不料错走进了你的屋子。内陆的电灯实在太糟了！你房里竟黑洞洞跟敝处地狱一样！不过还比我那儿冷；我那儿一天到晚生着硫磺火，你这里当然做不到——听说碳价又涨了。"
借着与魔鬼的对谈，钱钟书讲了许多有据可查的关于魔鬼和地狱的奇闻轶事，更吐槽了许多当时文化界的流俗流弊，钱先生借魔鬼之口大发议论。讽刺了许多文人的虚伪面貌，格外地妙趣横生。
爱伦·坡的作品对后来者的影响是很大的，于此也可见一斑。
爱伦·坡和钱钟书笔下的魔鬼都有点愤世嫉俗，喜欢冷嘲热讽，当是大作家的春秋笔法。沾沾自喜的名流，不喜欢被戳穿，往往也会把爱讽刺者视为魔鬼，骂其为尖酸刻薄。说起文学作品里的魔鬼，我最偏爱布尔加科夫《大师与玛格丽特》里的那个，魔王撒旦居然游荡人间做起了惩恶扬善的事情，运用超能力把一些自私庸俗贪婪怯懦的人们耍的团团转，简直是个侠客。何况还颇具幽默感，比起靠制造灾难来慑服信众的上帝还要可爱一些。
爱伦·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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