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盛平


  
   “在清华如果没有听过彭林老师的课,那简直是悲哀。彭林老师的课如果用一个词来形容就是震撼。” ——一位清华学生的评价
  痛心:文化流失
  近代以来,由于特殊的时代背景,悠悠五千年的中华传统文化正日复一日地在流失着。这种局面有人麻木,有人痛心。清华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院彭林教授,这位中国传统文化的忠诚卫士,忧心地说:《红楼梦》里的林黛玉成天流泪,以致有人担心地说:“怎禁得住从春流到夏,从夏流到秋?”我们的传统文化已经流失了近百年,会不会有流失殆尽的一天?
  这位 20多年潜心研究中国礼学、思想史、学术史,上课经常身着唐装的博士生导师还会把他看在眼里、痛在心里的许多现象,滔滔不绝、慷慨激昂地告诉你:
  在深圳有个“锦绣中华”,在北京有个“中华民族园”,一个非常奇怪的现象是,里面哪个少数民族都有,就是没有汉族。中国 90%的人都是汉族,没有汉族,中华怎么“锦绣”呢?
  从东北到海南岛,各地的建筑全是“水泥森林”,城市没有个性了。美国人到上海浦东就说:怎么到曼哈顿了?中国一位建筑师到美国开会,一到美国脑子就糊涂了:中国有五千年文明,美国只有二百多年文明,可是在中国很少看见古建筑,在美国却很多。到底中国是古国呢,还是美国是古国?
  “好几次接到会议的请柬,上面都写着‘请穿正装'。我打电话问什么是正装?主办者回答说‘西装啊'!西装成了中华民族的正装,那我们的民族服装叫什么?难道是叫‘邪装'?毛泽东、周恩来出国访问的时候都穿中山装,现在什么正式场合都得穿西装,不穿西装就觉得自己不合礼仪。我们民族的自尊、自信、特色在哪里?”
  “现在很多地方流行‘文化搭台,经济唱戏',把文化当成发展经济的一个工具。比如搞豆腐文化节、小枣文化节、西瓜文化节,唯一的目的是吸引外商,文化只是一个幌子,戏演完后,‘文化'这个台就拆了。我非常生气,这不行,这是破坏文化。”
  以弘扬中国传统文化为自己生存之本的彭林先生,对中华民族许多优良传统的流失颇为感慨:“文化是民族认同的核心,本位文化的长期流失和衰减,将会对我们中华民族的凝聚与发展带来巨大的负面影响,千万不可等闲视之。”
  思考:人格如何培养
  彭林与新中国同龄,1969年中专毕业后被分配至国营赣江机械厂当装配钳工。1973年,他开始在该厂的子弟学校任教,一教就是8年。后来通过刻苦自学,35岁的彭林考上了北京师范大学历史系,攻读硕士研究生。1989年,他获历史学博士学位后留校任教,此后升副教授、教授。1997年7月,彭林作为优秀人才被清华大学引进。
  欲知山中事,请问打柴人。对中国教育现状,彭林先生有自己的感悟:
  “由于基础道德教育的缺失,有些大学生不懂得为人之道、为学之道:上课姗姗来迟,进教室时却大摇大摆、旁若无人;听课时,学生有趴着的、仰着的,还有听音乐的,什么姿态都有。”在彭林看来,做人和做学问是一体的,文以载道,教书和育人密不可分。大学教育的根本任务,是培养人格完善的科学人才,因此,每一位老师都有言传身教的责任和义务。而在如今的大学里,思想品德课和专业课是分开的。分开的结果是:从事思想品德教育的老师往往只讲大道理,而从事专业课教育的教师则只教业务,为学与做人成了两张皮。不少学生说一套、做一套,引起了社会的关注。作为一名教师,彭林思考得最多的问题之一,是怎样在教学中“润物细无声”地渗透人格教育。
  痴心:钻研礼仪
  常言道: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彭林之所以对传统文化遭受到的冲击和礼仪教育的失败痛心疾首,源于他个人的坎坷和磨难,源于他对祖国灿烂文化的深厚理解和痴心追求。
  中国是甲骨文的故乡,但经过“文革”的劫难,学术界一片凋零,研究者寥寥无几。郭沫若曾忧心地说,如不抓紧培养人才,将来我们可能要派人到日本学甲骨文。这段话振聋发聩,震撼了彭林。而当时马王堆汉墓的发掘,使他看到了魅力无穷的古代中国。
  于是,一名“文革”时期毕业的工科中专生,在祖国遭受文化劫难的时代立下了献身于祖国传统文化的壮志,开始了漫长而艰难的自学历程。
  一次,为了能读到《殷墟卜辞综述》—一本当时难以寻觅的甲骨学必读典籍,他去某大学历史系一位老师的家中求借。这位老师不仅拒绝借阅,而且讥讽地说:“这种书你是读不懂的。”
  这话深深刺痛了彭林。后来,他终于在另外一处借到了这本书,开始没日没夜地边抄写边学习,硬是把这部近百万字的鸿篇巨制一字不落地抄完。其它像《金文编》、《甲骨文编》等书,由于买不到,他也都是借来逐字抄录。20年后,一位韩国教授在彭林家中看到了他当年手抄的、高可盈尺的笔记本,感慨地说:“如果在韩国,这些材料是一定会被图书馆收藏的,因为它们真实地记录了一个特定时代的青年人的勇气和毅力。”
  这些勇气和毅力,一直在延续。 1982年,彭林到北京师范大学历史系进修一年。他在北京每天的伙食、零用等只有1元钱,一餐往往只吃一碗面或两个馒头,常常饿得发昏。
  彭林发愤攻读,换来了丰硕成果,其博士论文《周礼主体思想与成书年代研究》于1990年出版,受到各方赞誉。1993年,彭林被破格晋升为教授,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北师大让他“双肩挑”,而无心于仕途的彭林只希望在学术上有所作为,所以年年给领导“磕头”,希望放他回去搞业务。来清华后,彭林一心扑在教学上。
  “我觉得我这个人一生的价值就是传承中国古代的文化。”彭林说。
  了解越深,爱得越真。彭林认为,中国传统文化的核心是“礼”—它以道德为核心,既体现在国家典制的层面,又体现在人自身的修养以及伦理关系上。孝敬、诚实、守信等这些基础性的道德,可以超越意识形态而存在,是中华民族的“人文基因”。
  “无科技不足以强国,无文化则足以亡种。”儒家经典《周礼》、《仪礼》自古被列入最难读的典籍之列,研究者极少,所以学术界常有将成“绝学”之叹。彭林在这古史研究中的薄弱环节上殚精竭虑,发表论文 100余篇,出版著作多部。
  赤心:播种文化
  彭林教授是江苏无锡人,深受两位同乡先贤的影响,这两位爱国者是明代东林书院代表人物顾宪成和近代国学大师钱穆,他们的共同特点,是对中华民族有着深沉的人文关怀。彭林十分欣赏鲁迅的《自题小像》:“灵台无计逃神矢,风雨如磐闇故园。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当年在南昌时,他把它写下来贴在墙上,激励自己。
  如今,他正怀着一颗赤子之心,在清华大学以及每一个需要他的地方,积极传播中华的传统文化。
  彭林为全校本科生开设的“中国古代礼仪文明”,是全国高校中唯一一门介绍中国古代礼仪文化的课程,对于提升学生的人文素质起到了很大作用;他的“文物精品与文化中国”旨在树立学生的民族自觉和文化自觉,颇受学生欢迎,被列入首批“国家级精品课程”。
  在清华学生心目中,彭林是一位很特别的老师。他喜欢穿唐装去上课,上课之先自己给学生行鞠躬礼,于是大学生们都起立回礼。彭林说:形式是一个外壳,内容是灵魂。没有形式,内容放在哪里?
  彭林在清华的公共课,深受学生欢迎。有一个学生,连续两年都没能选上他的课,于是旁听了两年。有几位学生听课后,被深深激励,于是成立了炎黄文化协会,请彭老师任指导老师。一位生物系的大三学生旁听了彭老师的课后,主张这个课应该成为必修课,每个学生都应该学。
  “人文社会科学的学者不能游离于社会之外,要担当起塑造民族精神、塑造民族灵魂的重任。”正是这种责任感,使彭林在工作之余,经常为游玩故宫的朋友当义务讲解员,为企业培训讲授文化课程,为地方政府的文明办出谋划策……这些社会活动,都不同程度地引起了良好反响。
  彭林曾经给美国的福特基金会讲故宫的文化,后来一度成了固定节目。有一位研究中国近代史的美国人,听了演讲后感叹:我还以为我是中国通呢,现在看来根本不及格。
  彭林说,中华民族的复兴离不开文化的复兴,国家的安全不能光靠国防,文化的安全也相当重要。研究历史的学者有责任把中华文化的独特之处传播给大众,让这些优秀的文化因子成为社会的共识,大家一起来捍卫和弘扬中华古老的文明。因而,尽快制订和推广富有中华民族当代特色的礼仪,已经是刻不容缓的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