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脱靴故事

年初去到长沙，循例登念楼拜望叔河先生，听老人家扯宿嗑，闲话长沙旧事。九秩老翁在长沙生活一辈子，人文俚俗，酒肆南货，故事讲不完，写过《大托铺的笑话》结集，所写长沙野史趣闻多篇，读来余兴不减。几年前谈湘绮老人王闿运居长沙营盘街，正是现在念楼所在这条街上，我记得附近叫炮队坪，锺先生即说因驻扎清军标统炮队而得名，左近最著名的即是后来毛润之与杨开慧所居清水塘，民国年间都在小吴门外，算作长沙城郊，抗战时期第一次长沙之战，在由此往东约三里的五里牌。这次话题说到汤乡铭率舰队入长沙驱湘督谭延闿，事涉王时泽，此公在日本加入同盟会，与秋瑾有旧，辑编《秋女烈士遗稿》在长沙出版，又建秋女烈士祠等，述辛亥人物皆必所备，其孙王平先生居念楼下二层，是以时相往还，叔河先生告知王平有集《倒脱靴故事》成书，到年底果然读到。   

倒脱靴为长沙城南小巷，与小古道巷相岔。三国关公战长沙，南门突入，魏延身先士卒追杀韩玄，韩玄逃入小古道巷岔路口脱下靴子朝南放置，转身往北奔去，倒脱靴由此而成巷名，当知这条小巷该有近二千年的历史。但是这个巷子太小，所居约十个院落，历史越久远越容易沉寂，我早年到长沙生活二十余年，并未听说这条小巷的大名，到得王平陆续写出倒脱靴故事，才获得一番感概，去联想长沙过去的时光。长沙是于战国晚期便已成城市，算起来该有二千六百余年，可兹考据的是城郊子弹库战国墓出土毛笔和帛书，迄今仍是最早的实物发现，可见长沙的文明发祥或与地域相关，“于斯为盛”不算空口大话。因长沙临湘江，水域纵横，由米市交易聚集而成，历史虽久却少有兵寇之害，非兵家必争之地，虽地域平和却性格彪悍，雅俗互杂，风习自成一系，城外地名多水塘，城内巷名借景物而生，纵是如此，也很难想象“平地一声雷”，“枯树一枝梅”，“一步两搭桥”，“一路吉祥”可以成为长沙的街巷称谓，也很能引发一些遥想，寄寓抒怀的流传故事。

《倒脱靴故事》收文章十八篇，所记人物皆为倒脱靴巷内的邻里乡亲，虽为家长里短的琐屑，但前朝旧梦与命运跌宕皆为时代烟云，铺陈展开一幅旧城画卷，仍可算作人文叙事一类，按王平小引所言，“倒脱靴巷子里有我太多苦不堪言的灰暗记忆”，是“一种略带伤感的亲切”，很有点苍茫回首的凉意。“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倒脱靴里的年轻人，没有一个混的好的，当然包括我自己”，可看出王平想要记述的主旨，是以成长者的视角和亲身经历，说出尘世中那些不得志的低微者的生活遭际，关心于他们在各种复杂的时代背景下的个人命运。经历过苦难的人总不免要说大时代里的小人物可歌可泣，现实也确乎如此。倒脱靴的那些故事，也会引起我对旧时长沙的怀念，人总会对过去时光寄托个人情感，毕竟流逝的时光无法追回，印在脑子里多了些叹息，周遭的变化或许越来越好，但不免还是要想起那些陈旧落后的日子，人的经历往往一边向前走去，一边又不断回头探望，终究还是怜悯自己走过的岁月。王平收在集子里文章约始于六年前，这样一路走下来，城南旧事撑起长沙往昔，是周作人所说“使引车卖浆之徒的话进而为一种富有表现力的文章”，我们通常所讲的影响和意义，不过是留给好奇的后人们可作寻迹的文字，连贯起一点历史流淌的痕迹。

王平本职为杂志编辑，看家本领在写短篇小说，结集过小说集甲种本乙种本。这本书里的人文叙事，小说家用小说笔法写身边市井俚俗，烟云过眼，人生苍茫。另一位用小说笔法写人文故事写得好的，是董桥，无论场景描述与细节铺陈，皆可引读者置身其中，而情绪缓急的把握，足以让读者高悬起来的探求结果，牵索到最后。写作凭靠的是人生经验和社会阅历，拼的是个人天赋，他人无法传授，也无需课堂指导，王平仅及小学毕业，可知他的人生走入写作一途，是因长沙人的灵泛。言及他的文字特点，可值一述还在使用长沙口语入文章，这口语夹带许多长沙方言，有通透平实之好，南方人皆可意会，这需要一些本事，毕竟要让不分南北的大众都能读懂或读出味道来，还需要语言取舍的技巧，譬如说到《金瓶梅》，有研究者说作者是山东人，其实不确，若用南方如四川、长沙、武汉方言读《金瓶梅》，意趣盎然。有一回看到马未都谈南方语言颇适于写作，深以为是，前些年我曾有文章说鲁迅周作人是用绍兴口语入文章，又有明清笔记做底，加之得到日本现代文学表述，所写白话文旁人不可企及，读者倘使用南方语言来阅读周氏兄弟文章，韵味清妙，余绪满怀，此间乐趣不足为外人道。

                               2021.12.5.北京百万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