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边缘之十二
■编者按:本期推荐诗人是清一色的非著名清流诗人，清流并不比著名的差，甚至比好多徒有虚名的著名诗人的诗都好，至少是气象和气节要清新干净得多。这股清流的名字是卜鹿卜鹿、小梅、朴素、阿吉、黑莫尼章（排名不分先后）。
——张军
卜鹿卜鹿的诗
他睡了
在灰色海边
走累了
他睡在灰色海边
沙滩
一块岩石旁
石头屋子
现在是空的
桌上
摆着细细的鱼骨和烟丝
铜钱草
多简单
半泥半水的生活
并且这绿幽灵一点点穿过泥与水
从不惊扰谁
露水呀
清晨
我蹲在田埂上采野菜，紫云英
花可悦目
叶可果腹
露水把我的手全打湿了
屁股也湿了
多云的一天
那沓纸侧面印着
四尺。珠光。雲母。其余难辨
几百块
我想毛笔字不如写普通纸上好
珠光更是多余
另一沓纸
用来画水墨挺好
水会带着墨浸入纸张并在一些地方慢慢停下
裁纸出了点汗
去阳台吹吹风
看见4个女人在亭子里筑长城
推倒又重建。重建又推倒
乐此不疲
秋千
我家院子有一个漂亮秋千
可同时坐俩大人或仨小孩
今天我在厨房忙活
跑来仨不认识的小孩。其中一个小女孩
五六岁。对我说
阿姨能不能把车子移开我们想坐秋千
小城
涝河把秦岭北麓一块土地分为两部分
西边是乡村
东边是城市
卜鹿卜鹿住在西边
每天
过涝河桥
穿过整个城市
去城市最东边工作
城很小
开老年代步车不到一小时
打碎一个花盆
夜里
一只大飞虫绕着节能灯快速旋转
我点一支香
关灯
关电脑
把纱门帘两边掀开
一边用花盆压在窗台上
一边用凳子抵在墙上
打开
阳台上的灯
做完这些
我离开屋子。在外面
傻站着
评:卜鹿卜鹿是我目前读到的最不做作，写得最放松的一个女诗人，包括她的一些字和画。说她绿色天然无公害，一点都不为过。除写写画画之外，她也确实有那份闲心去专心的爱着大地，山川和田野。她诗中经常都会出现一些植物，花草或水果之类的东西，在当代美国女诗人的诗中，我也读到过类似的东西，但感觉又跟读到卜鹿卜鹿的不太一样，总感觉那是一种过度修饰的爵士酒吧的味儿，差异的微妙就好比是KTV的果盘，造型非常的典雅和小资，但味道又总是没树上的新鲜，没农家的亲切，总觉得隔了一层，我现在更倾向于自然一点的东西，我对时尚或先锋已经没什么兴趣了。
小梅的诗
tata
出现了
它它
塔塔
她他
（咋都行不能确定）
从水边跑过来的（人）
西米问tata是什么？
我说你问的
可能是声音
寂静
女人披衣下床
经过客厅
站在阳台上
确定雨下大了
隐约听见孩子的哭声
从西边传过来
如此
一个人，从他国来
蓄大胡子
老实人。梅拉这样感觉
他居住在一个岛上
一次意外
他从海里救上来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就是梅拉
夏天很快过去了
留在岛上已经二个多月的
梅拉没说离开
他也从不多问
现在是两个人生活在这个岛上
他像以前一样
做自己的事情
话依然不多
他若撒网捕鱼梅拉就拎个小桶跟后面
捡鱼虾贝壳
就是这个样子
她安静了
真的是安静的，你看她
坐在窗前。
整个上午像是一个假的。
《还是写给你59》
在阳光下
你看见，一个走路的人
在等人。
天色已晚
你没有再看见一个人离开
也没有看见另外一个人来
不知道为什么
你开始变得忧伤
《还是写给你69》
我记得我爱过你
目光很轻很轻
就像后来，你问我。也没吭声
哦，那些到死也没有说出来的（啊）
是我不愿意说了
每一个字，都
很轻
太久了，嗯
我实在弄不明白
爱一个人和想念一个人有啥区别
梅拉把这句话写成一封信
她把这封信
放在一棵树下
她就离开了
大约一个星期后
某一天她接到一个陌生人电话
她说喂
他说喂你好
她说嗯是的你是不是打错电话了
他说我想确定您是梅拉女士吗？
梅拉沉默不语
她是梅拉啊对方怎么会知道呢
他说请放松
我叔叔艾玛让我替他复述一些话
即转告（梅拉姨）
梅拉只能沉默不语
艾玛
打电话的人接着说
叔叔说他爱上了一个人
因为太多似乎又无来由
像他有时候出门溜达那样
而忘记了回家
一直要走下去
评:在神州这块神奇的地方，通常是这样，女诗人一写性就会受到关注，没准儿还会被吹捧为前卫、先锋，很了不起的那种，而小梅恰恰是一个不写性的人，不写不等于没有，而没有的那部分才让小梅迷恋，并依依不舍。没有的那部分就是日常生活中不经意间丢弃或遗忘的部分，用语词的堆砌去填充与生俱来的虚无的那部分。我不知道小梅是不是这么认为的，她随时都沉浸在语词的堆砌之中，她缺少的是一种方向感，我曾经跟她开玩笑说，你写得很好，可以跟你师傅说拜拜了，我的潜台词其实是，你写口语很顺畅，而梦呓很容易滑向语焉不详或半生不熟的翻译体。
朴素的诗
阿达和姆妈
阿达是老三。阿爸不在了
二达也不在了。喜欢绿色的阿达
看上去很年轻，每到春天
他就会提着他的
油漆小桶，给草丛里的小火车刷油漆
绿油儿的，他跟小火车里小朋友说
准备出发，好时候
姆妈也赶来帮忙，她从开着野花的铁轨上
采摘野花，编一个大花环
给小火车戴上。买了匹槽口还算好的
大白马，放在草地上
今天，我生病了。其实我病了好久了
不是生病，是生锈了
做为一颗镙丝钉，不可能不生锈
我亲爱的男人，我的情人
慢点啊
我正在一块一块往下掉
许多个小镙丝，也在一块一块
往下掉
电梯里
14楼，电梯停下来。我们同时抬头，又低下
看一眼进来的两个人。13，12，11
10，9，8，7，6，5，4，3
电梯，再没有停下来，也就没有人
再进来
关于春晚
许多人拒绝，他们想保护大脑
我和一些人参与围观。开始我们兴高彩烈
四海一同的心。后来，他们去打麻将
推牌九。我无事可干。我说
红色，喜庆。我没有注意主持人说
多少人脱单、脱贫。
评:刚刚在地摊群里看到，有人说朴素写的不是口语。这要看你怎么去界定，何谓口语？理清概念比妄下结论更重要。而更更重要的是，你平时怎么说话你就怎么写诗，朴素一直都这么说话，也一直都这么写诗，口语是相对于书面语而言，正如废话是相对于文以载道诗以言志，逻辑不清的人最聪明的办法就是不要急着表态，要学会三缄其口，温故而知。当然我说的这些也差不多是“废话”，跟朴素的写作一点都没关系。但朴素越写越好了，是事实，也是大伙儿有目共睹的。
阿吉的诗
脸盲症
这样挺好的。不会
对谁留下坏印象
每天临出门前照一下
镜子，里面那个人
永远都是新的
看自己的相片
也是
她去了哪里
原地消失并不符合
逻辑。人们纷纷猜测
她到底去了哪里
更像一个未完故事
吊足胃口下一集更新
更值得期待
积水
路上仍有积水
来不及宣泄或根本
没有出口
只能原地荡漾
如果面积足够大
也可以称之为湖
比如东湖西湖
必要时附加一个传说
平行宇宙
一个泡泡
漂浮在空中
它看到
很多泡泡
从泡泡机里制造出来
向着不同的方向
扩散
湮灭
反物质
你在镜子里
看到的那个人
他（她）也在镜子里的
那个世界
看你
你以为你在照镜子
镜子里面的人
也这么想
评论:我反复的读着阿吉的这几首诗，越读越喜欢，简洁、干净、清晰、明朗，我差不多快背得它们了。可阿吉并不那样认为，他不是那种动不动就沾沾自喜的文艺生，他是谦逊理智的理科生，写得再好他都认为自己只是一个诗歌练习者，而非诗人。那到底要写出什么样的诗句才配得上诗人的称谓呢？那就等着吧，有人不是说过吗，写诗是一辈子的事。
黑莫尼章的诗
你一个人
看书
躺在椅子上
写诗
午睡
喝水
走路
看四周的山
和人
喧闹叫嚷
阳光升起又落下
你走着动着
和空气一般安静
你爱上隔壁女人
的高跟鞋
你爱一些食物
你和空气融在一起
把自己练得至钢至柔
在遇见我之前
金钟罩是世间最硬的武器
发音
开始时
我看见诗
心里读的声音是普通话
我很生气
现在我看诗
闪出的声音是金平话
我又很懊恼
用金平话写诗
很多词无法替换
比如“干什么”
我习惯说“整哪样”
我总不能在每首诗里
都注释吧
昨天
牧羊犬
我把2021年2月21日19：53分前
叫昨天
虽然21号之后
又过了两天
这两天之前所有的天
都过去了
过去的天
醒着，睡着，笑着，泪着，闷着
开着，闭着，活着，死着
我确定
那些都叫昨天
两个字
有一个人
轻轻念两个汉字
停顿之后
又重复这两个字
在深夜
我醒了
问，你是谁？
她安静了
我醒了
过路人
正月初五菜花闹
锄地老爹看我一人
在菜地闲逛很奇怪
问我整哪样
我说不整哪样
在小小的春天随便走走
评:我知道黑莫尼章这个名字，是从吴晨骏诗中，他写了一系列的献诗献给2020最妖里妖气的女妖们，写给黑莫尼章那首我印象深刻，感觉诗中的她就像一个身披黑衣的女巫，随时都会从吴晨骏的诗中扑面而来，我带着这份好奇搜了一下黑莫尼章这个名字，我一下就被她诗中插入的云南方言给迷住了。我当时在想，离中心越远的人，说话和写诗的调调儿就越不一样吗？从彝人吉木狼格到彝人吉狄兆林，再从依乌到黑莫尼章，是不是越边缘越纯粹？而之前我琢磨得较多的大概也是土著语与殖民语之间的关系，所谓西南官话其实就是二者之间演化的结果，高阶词汇已完全汉化，剩下的仅仅是一些语音和语调了，我们虽不能复原四川话、贵州话或云南话，但坚持口语写作却是我们唯一的选择，也是唯一的正途。
有朋友表示不理解，说苏东坡是四川人但他的经典里没有地方语，这一点不假，但问题是我的经典在西方，如果非要把汉字算进来，那得往前推，推到先秦，往后推，推到金瓶梅，再往后就是第三代的杨黎胡冬宋炜等，唯独没有唐诗宋词的位置，因为唐诗宋词是典型的官方立场，是士大夫知识分子写作，他们的家喻户晓是得益于专制之下的科举及科举延伸出来的应试教育，是修辞学的虚假繁荣，而不是诗本身。这是其一。其二，地方语的觉醒不是要用地方语代替通用语，而是你不能强制我如何说话，正如你不能强制黑莫尼章该不该用方言入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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