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林府请我去唱戏那年，我只有十七岁。他们都说我命好，于家班的少班主，小小年纪成了名，如今还有入府唱戏这样的荣耀。其实想通了之后，都是凭本事吃饭，谁又比谁高贵呢。
我乘着轿子进了林府，行了半盏茶的功夫才停下。林老爷是刑部的尚书大人，官居二品，那后院里的雕梁画栋，是我只在戏文里听过的样子。
我还未上妆，就有婆子来送赏钱：“今日是我家三小姐的及笄礼，也请先生沾些喜气。”我道谢之后接过荷包，银子在手里沉甸甸的，我开始琢磨起这林府小姐，忍不住想将来要什么样的男子才能配得上她。
刚才入府的时候我远远的看到了三小姐，粉妆玉砌，像年画里走出来的娃娃。我迈着莲步上台，三小姐坐在中间，盯着我笑得天真无邪。那日我唱的是《长生殿》，我不明白为什么听一出情爱故事，她还能笑的这样开怀，后来才知道，她分明是在笑我。
一曲终了，我在后台摘下行头，窗户外突然跳进来一个丫头。“刚才是你扮的杨妃？我还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男孩子。”
02
我不知道林府的三小姐是喜欢跳窗的，她围着我转，东看看西看看：“你唱的真好听，能教我吗。”
“你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学戏做什么？”
“我就是要学。”
我拗不过她，由得她玩那些行头，她仍是笑，我从未听过这种似水如歌的笑，乐到人心里去。临走的时候，她说她叫林谢，叫我不要忘了她。
后来她又来于家班的园子，点一壶茶和一盘点心，与客人们坐在一起听戏，我在台上都能听到她叫好的声音。等客人们走后，她找到后台，要跟我学一曲《西厢记》。我本以为她是一时兴起，也没想到她会当真。
她说她最喜欢《西厢记》，喜欢崔莺莺的勇敢，敢爱敢恨。我却想那张生只是个书生，做什么妄想，若不去追求那相国府里的小姐，也不会生出这么多是非。
她声音极好，学得也用心，有时我真的会将她当成是我们园子里的学徒，说她以后定能成名震京城的角儿。她听后，扬起脸来，眸光闪耀：“我不要做名角儿，我只唱给我喜欢的人听。”
她的目光太热，我只得别过脸去：“那便祝你早日寻得如意郎君。”
我不知她喜欢的人是谁，只觉得日后谁娶了她，能日日听她唱戏，当真是有福气。之后的日子她把《西厢记》学的纯熟，一颦一笑都应当是崔莺莺的样子。
她最后一次来时，灼灼地看着我，说她马上要入宫选妃子了。我一时有些恍惚，随即明白过来。想想也是，她这么好的姑娘，这样高贵的身份，大约只有至尊的天子才配的上。
我仿佛想到了她出嫁时的样子，红裙委地步步生花，那一身嫁衣该极衬她。我忍不住低声道：“你入宫，一定比杨妃还美。”
她愣了一下，低头绞她的帕子，看起来也不开心。我想皇宫里那么闷，她那样淘气的性子，大约是不喜欢入宫的，我等了许久不见她说话，便想主动安慰几句。没等我开口，她突然跑开了，临走时她背光而立，我看不清她的脸：
“我终是把崔莺莺扮成了自己。”
04
她入选是意料之中的事，皇帝似乎很喜欢她。这样也好，我便专心顾好我的小戏园子，爹爹年纪大了，把园子里的事都丢给了我。我凭一曲《长生殿》撑起班子，也偶尔听往来的客人提起过她。
听说她入宫之后荣宠不断，生了皇子，封了贵妃，皇帝喜欢她唱戏，她就日日唱给皇帝听。她过着自己的日子，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大概是最好的结局。
我没想过此生竟然还能再见到她。
有次我入府唱戏，主人问我愿不愿入宫，他说我唱的好，让我去唱给皇帝和娘娘听，我没有拒绝。我进到皇宫里，看到那是比林府更大更漂亮的地方。
皇帝听完我的戏一言不发，只吩咐我去林贵妃宫里伺候。我走进她的宫门，见她靠在塌上，离我那样远，高贵优雅，孤傲冷漠，半分也不像当初跳窗的样子。
我行礼请安，她缓声道：“本宫今日点一出《西厢记》。”
我跪在地上没有抬头：“草民擅扮杨妃，难演西厢。”
她摸着手中冰冷的如意，起身的时候满身的珠翠叮当作响，甚至没有多看我一眼。“那便打发出宫吧。”
她带着一干人，就这样离开了。两个太监走过来，将我送出了皇宫。
出宫的时候我看着宫门里一重一重的墙，心口好像被人锤了一下，当初那个天真无忧，追着我学戏的姑娘，终究是再也看不到了。
没过多久有些传闻传到了戏园子里，说林贵妃死了。
宫中一早就有林贵妃与人私通的传言，皇帝始终不信，却不知怎的突然起了疑心，还未细审，林贵妃便自己撞了柱子。他们还说林贵妃傻，搭上性命，就只是为了一个戏子。
听完我觉得嗓子一甜，吐出一口鲜血，园子里的人吓坏了，我倒是平静的很。我欠她一条命，如今还了也好。
皇帝突然起了疑心，大概是因为我。
她唱戏时候隐约有我的样子，有心的人抓着这一点，将我送到了皇帝面前。她知道皇帝既然起了疑心，便一定会彻查，到时对她对我都是不利，更何况那些人要的从来都不是真相。倒不如一死了之，尚能护我周全。
宫中耳目众多，她是没有办法，才将我赶出宫去。
身在一重重的宫门里，她自是不能还像林府小姐一样烂漫，各种利害之间，她到底选择了保全我。是我傻，明知那是最后一面，却不肯唱一遍她想听的西厢，甚至直到最后，我还在怨着她的绝情。
知道原委后我心如死灰，嗓子跟着倒了，园子里生意也一天不如一天。
那天我将所有钱都分给了园子里的人，让他们去另谋生路。日落时分，我又扮上杨妃的行头，化上精致的妆，是从前在林府，她说我好看的样子。
我不是不知道她入宫前来找我，是想让我带她离开，只是她没等到我开口，我也没来得及告诉她一句喜欢。
我细描黛眉，朱唇轻启，最后唱了一曲《长生殿》。
“他心知必死，只与我许诺，若有来世，当对酒当歌，诗画一生。”
文/白一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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