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
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 ——鲁迅
怀疑并不是缺点。总是疑，而并不下断语，这才是缺点。——鲁迅
任何真正的艺术品，都是生命意识的审美表现，不过比较起来，自然有浓淡之分，高下之别，有个性的差异。生命意识总是通过生命个体表现出来的，伟大的鲁迅是一个卓异的生命个体，他的《野草》就是这一个伟大的灵魂的“象征”。《野草》是鲁迅人生道路上艰难前进的足迹，是一个巨人的生命运动的自我观照，是一个伟大人格力量的理性内涵。
如果说萧洛霍夫《静静的顿河》的生命是在人物形象上得到生气蓬勃的表现，那么，以《野草》这一部散文诗作中，生命意识则是通过以审美意象为基点的艺术统一体表现出来的。
《野草》表现了鲁迅的生命观：人的生命不是纯自然的生理存在，而是具有社会内涵的战斗的人生运动。毅然前行的过客和《这样的战士》中战士、《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中的傻子、《淡淡的血痕》中的叛逆的猛士、《一觉》中“粗暴”化的青年的生命就是如此。在《秋夜》、《雪》、《狗的驳诘》、《腊叶》这些篇章中，战斗的生命力是幻化为显示了或暗藏着勃勃微型机的自然形象的。拿柔弱的小粉红花来说吧，刀子“冻得红惨惨地”，也正是抗争的生命的色彩。而那片将坠的病叶的斑斓虽然只能短暂维持，但是新陈代谢，年年有新叶变红，生命力转化的规律是无法抗拒的。这正是现实的战斗精神永存的表现。庸庸碌碌的人生，虽生犹死，战斗的生命，虽死犹生，读《死火》产生这样的感受很自然的。
写于1927年4月26日的《题辞》，可以说是战斗的生命整体精神的艺术升华。野草，是生命力的象征，在黑暗的旧社会的地面上生长；作者的创作是生命力的表现，他为艺术作品，“大半是废驰的地狱边沿的惨白色小花”。野草，又是艺术生命力的源泉，“惨白色小花”，是一种结晶。但是还有其它战斗色彩浓烈的作品，则应是“鲜红”的“小花”，或“火焰”。对于生命的消逝“有大欢喜”，是掌握了生与死的辩证规律的大彻大悟的思想情绪表现。无死即无生，这是一切生命的辩证法。
“去吧，野草，连着我的题辞！”生命就是在矛盾关键中存在的，这是生命辩证法的内核、灵魂，是生命的内存实质。这种观念渗入鲁迅的整个意识世界，使得他的生存斗争的观念情绪及坚定执著。《野草》这一个审美观照的艺术整体充溢着鲁迅毅然卓越立的伟大战士的生命意识。
在以上对于体现鲁迅生命观的艺术形象和作品意蕴的分析中，是包含着对生死观的分析的，也说明鲁迅其实是自恋的。如果没有自恋，那便没有对私人心灵的记录，也就没有《野草》了。伟大的作家都是自恋的。因为自恋，才会产生自卑与自傲交织的那种撕扯感。
所以，有人说——
《野草》里所呈现的鲁迅，一个旧式知识分子，一个新式知识分子，一个旧社会的贰臣逆子，一个自惭形秽的先知，一个渴望复仇的虚无者，一个吐着毒信子的危险分子，一个公众之敌，一个清教徒般虔诚的奉献者，一个几千年文明的产物，一个想吞噬几千年传统的毒瘤，一个在古老文明走向衰落的历史节点诞生出的经典形象，一个没有被完整写出来、仍旧徘徊在历史迷雾中的人。
这里还要提出，在《影的告别》、《复仇》、《复仇》（其二）、《死火》、《死后》、《这样的战士》这些篇章中，生死观虽然不是作品的主题，其中的一些审美意象却体现了鲁迅对于生与死的辩证观点，蕴含着艰苦求索的思想倾向，焕发出真知灼见的智慧之光，表现出殊死战斗的理性精神。《野草》中的生死观，既是一切革命战士共有的某种共性，又是鲁迅所独有的。这也是《野草》卓异意蕴的一个重要因素。
总之，《野草》是鲁迅的心灵史，是他最私密化的作品。《野草》中是渗透着包括理性认识、感性体验乃至人类学内容的生命意识的。创造主体的生命意识中渗入了审美情感的意识因素，又通过审美意象表现出来了。
【附录】
《野草》题辞
◎ 鲁迅
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
过去的生命已经死亡。我对于这死亡有大欢喜，因为我借此知道它曾经存活。死亡的生命已经朽腐。我对于这朽腐有大欢喜，因为我借此知道它还非空虚。
生命的泥委弃在地面上，不生乔木，只生野草，这是我的罪过。
野草，根本不深，花叶不美，然而吸取露，吸取水，吸取陈死人的血和肉，各各夺取它的生存。
当生存时，还是将遭践踏，将遭删刈，直至于死亡而朽腐。
但我坦然，欣然。我将大笑，我将歌唱。
我自爱我的野草，但我憎恶这以野草作装饰的地面。
地火在地下运行，奔突；熔岩一旦喷出，将烧尽一切野草，以及乔木，于是并且无可朽腐。
但我坦然，欣然。我将大笑，我将歌唱。
天地有如此静穆，我不能大笑而且歌唱。天地即不如此静穆，我或者也将不能。我以这一丛野草，
在明与暗，生与死，过去与未来之际，献于友与仇，人与兽，爱者与不爱者之前作证。
为我自己，为友与仇，人与兽，爱者与不爱者，我希望这野草的朽腐，火速到来。要不然，我先就未曾生存，这实在比死亡与朽腐更其不幸。
去罢，野草，连着我的题辞！
一九二七年四月二十六日
鲁迅记于广州之白云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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