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书》非常道
2、张良没有读过《素书》
文｜陶沐
翻看过《史记》的朋友，应该有印象，司马迁在《留侯世家》章节记载了张良圯桥得书过程，上面明确写着书名——《太公兵法》。
良尝间从容步游下邳圯上，有一老父，衣褐，至良所，直堕其履圯下，顾谓良曰：“孺子，下取履！”良愕然，欲殴之。为其老，彊忍，下取履。父曰：“履我！”良业为取履，因长跪履之。父以足受，笑而去。良殊大惊，随目之。父去里所，复还，曰：“孺子可教矣。後五日平明，与我会此。”良因怪之，跪曰：“诺。”五日平明，良往。……父又先在，复怒曰：“后，何也？”去，曰：“后五日复早来。”五日，良夜未半往。有顷，父亦来，喜曰：“当如是。”出一编书，曰：“读此则为王者师矣。后十年兴。十三年孺子见我济北，穀城山下黄石即我矣。”遂去，无他言，不复见。旦日视其书，乃太公兵法也。
汉 司马迁 《史记》留侯世家
到东汉时期，班固写《汉书》时，采用了这个说法。
良尝间从容步游下邳圯上，有一老父，衣褐，至良所，直堕其履圯下，顾谓良曰：“孺子下取履！”良愕然，欲殴之。为其老，乃强忍，下取履，因跪进。父以足受之，笑去。良殊大惊。父去里所，复还，曰：“孺子可教矣。后五日平明，与我期此。”良因怪，跪曰：“诺。”五日平明，良往。父已先在，怒曰：“与老人期，后，何也？去，后五日蚤会。”五日，鸡鸣往。父又先在，复怒曰：“后，何也？去，后五日复蚤来。”五日，良夜半往。有顷，父亦来，喜曰：“当如是。”出一编书，曰：“读此则为王者师。后十年兴。十三年，孺子见我，济北穀城山下黄石即我已。”遂去不见。旦日视其书，乃《太公兵法》。良因异之，常习读诵。
东汉 班固《汉书》张良列传
从上面可知，张良拿到的书名为《太公兵法》。《太公兵法》在后世流传中一度失踪不见，具体指哪本书存在争议。因姜子牙名声大，后世言兵法者，多托名太公所著，这给后人造成了混乱。
正因如此，张良所得之书有传言为《六韬》，有传言为《三略》。至宋朝时，张良获书为《素书》的说法已经出现。
留侯美好如妇人，五世相韩韩入秦。倾家为主合壮士，博浪沙中击秦帝。脱身下邳世不知，举国大索何能为。素书一卷天与之，谷城黄石非吾师。固陵解鞍聊出口，捕取项羽如婴儿。从来四皓招不得，为我立弃商山芝。洛阳贾谊才能薄，扰扰空令绛灌疑。
宋 王安石 《张良》
你看，王安石也听说过这个说法，王安石（1021年－1086年）年长于张商英（1043-1121）。
世俗何知贫是病，神仙可学道之余。但知白酒留佳客，不问黄公觅素书。
宋 苏轼 《次韵回先生》之一
苏轼（1037年－1101年），字子瞻，号“东坡居士”，世称“苏东坡”。苏东坡和张商英为好友。他也听过这个说法。
《太公兵法》具体为哪本书呢？时间推到1972年，山东临沂银雀山古墓里出土了一批竹简，经专家学者研究，古墓为秦末汉初墓，部分竹简内容与《六韬》相同，可以结论的是《太公兵法》即《六韬》。
《太公兵法》可以确认是《六韬》，但张良所获书具体是哪本还不确认，因为司马迁记载可能存在错误。
我们换个方式来，要证明一件事需要严丝合缝的论证和充足的证据链条，但要反驳一个结论，就相对容易多了。
我们现在来证明，张良没有看过《素书》。就像我们说秦始皇没有用过小米手机一样，这个道理容易接受。
畅销书《黑天鹅》里讲过一个道理，在发现澳大利亚的黑天鹅之前,欧洲人认为天鹅都是白色的,“黑天鹅”曾经是欧洲人言谈与写作中的惯用语,用来指不可能存在的事物,但这个不可动摇的信念随着第一只黑天鹅的出现而崩溃。
要在《素书》中找到黑天鹅——反常的细节，并不难。我最初产生疑虑的地方，就在于书中出现了张良所处时代不应该出现的内容。
在《素书》第四章，有“悲莫悲于精散，病莫病于无常”等内容，可以看出，这里面反映的是释家的佛学观念，这在先秦文本中极为少见。
历史常识告诉我们，佛教东传到中国，最早是在东汉明帝时期，而张良为秦末汉初人。如果张良要读到这本《素书》，原作者至少要在秦朝时就能拥有这些佛学思想。
仅此证据过于单薄，只能作为怀疑，不足以支持下结论。继续往下看，在《素书》第五章，有“货赂公行者昧”，经查询可知，“货赂公行” 一词用法最早，出现在《晋书》中。
《齐王冏传》：「操弄王爵，货赂公行。群奸聚党，擅断杀生。」
唐 房玄龄等人合著《晋书》卷五九
唐朝的说法出现在秦朝的文章上，这在时间线上又再次冲突。好，我们继续往下进行。
《素书》第六章中有“羊质虎皮者柔”，这里引用了一个典故“羊质虎皮”。
这个典故出处在哪儿呢？扬雄《法言》。
羊质而虎皮，见草而说，见豺而战，忘其皮之虎矣。
汉 扬雄《法言．吾子》
扬雄（前53年~18年），西汉辞赋家、思想家。张良（？—前186年），两人生活时期相差一百多年。
汉朝的故事出现在秦朝的文章内，这在时间线上再次冲突。
类似证据还有，《素书》第六章有“足寒伤心，人怨伤国。” 此句也在东汉书籍中找到。
自天子达于庶人，好恶哀乐，其修一也，丰约劳佚，各有其制。上足以备礼，下足以备乐，夫是谓大道。天下国家一体也，君为元首，臣为股肱，民为手足。下有忧民，则上不尽乐；下有饥民，则上不备膳；下有寒民，则上不具服。徒跣而垂旒，非礼也。故足寒伤心，民寒伤国。
东汉 荀悦 《申鉴》政体卷
以“人”代“民”，是唐朝开始的事儿，避讳唐太宗李世民。为防《素书》早期版本出现在唐之前，我们不采用此条证据。
还有更多类似证据，可以例证，《素书》不应该出现在汉朝之前。
由此，我确认秦末汉初人张良不可能看到我们目前在谈论的这本《素书》。
进一步，我们甚至可以说，《素书》真实作者并非《史记》所载那位黄石公。为什么《素书》作者要托名黄石公呢？
因为《素书》的创作源头在《三略》，而《三略》托名黄石公在先。这个话题我们下一篇详细说。
后面谈论的内容，也将再次支持本篇的观点，秦末汉初的张良不可能看到我们在谈论的这本《素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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