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原载Translation Quarterly(2021年第102期)
第53—61页
已获刊物授权,特此致谢!
西西⼩說《我城》多聲效果在英語譯本中的傳遞
孫會軍,龍堃
上海外國語大學
一、引言
曾經有一段日子,每有人問起,香港有文學嗎?香港有了不起的小說家嗎?
我就說:“有,西西。”如果有人再追問西西有什麼代表作的話,我就說:“有,《我城》。”
對大陸普通讀者來說,西西的名字或許有些陌生。西西原名張彥,祖籍廣東, 1938年生於上海, 1950 年定居香港,是殖民時期在香港成長起來的第一代本土作家。特殊的成長經歷及其語言天賦,使西西很自然地掌握了上海話、粵語、普通話和英文。除此之外,她還學習了法語和西班牙語( Hung, in Xi Xi 1993, xii),通曉多種語言和方言。對文學的熱愛和大量的多語種閱讀,使她對當代世界文壇的各個流派都很熟稔,外語能力使她比單語作家更深入地瞭解外國文學與文化。當代拉美文學、魔幻現實主義文學以及法國的“新小說”都對她產生過重要影響,使其在文體實驗方面得風氣之先,最終能“與劉以鬯等作家一起被視為香港純文學最高成就的代表”(趙稀方, 1997,1)。
“聲音”是本文的一個核心概念。“聲音”可以定義為構成個體的主體或是集體身份特徵的文本線索 (Taivalkoski-Shilov 2015, 60)。具体到小说中,“聲音”還用來指代作品中人物和敘事者的聲音,以及譯文中譯者在譯文中添加的聲音。在本文中,我們既傾聽原文的“聲音”,也考察譯文呈現的各種“聲音”,其中包括譯者的聲音。
下面,筆者著重考察《我城》的多聲效果及其在英語譯文中的處理。
2.1 普通話、粵語以及英語的混聲效果
香港漫長的殖民地經歷使其形成了多元的地域文化特色。學校、家庭和社會中市民通用粵語,而寫作時則使用以普通話為基礎的白話文,此中矛盾已經造成語言文字混雜的情況,而英語作為香港官方語言之一,又進一步強化了香港語言、方言雜合現象。與語言雜合密切相關的是文化雜合,港人浸淫在中西兩種文化之中,文化認同問題首當其衝。在《我城》第 12 章,阿果有這樣一段獨白:
如果,生長在更早的年代,我看我或者可以見著黃帝。我喜歡黃帝,他發明指南車,人又勇敢,我能夠做他的子孫,覺得很高興。要是有人問我,你喜歡做誰的子孫呢,亞歷山大大帝、彼得大帝、凱撒還是李察獅王,我當然做黃帝的子孫。(西西, 2010, 155)
例 1 原文:坐在阿探旁邊的人正在替自己的臉抹上防蚊油,即起來唱了一首粵語歌謠。是這樣的:打開蚊帳,打開蚊帳,有只蚊,有只蚊,快的攞把扇嚟,快的攞把扇嚟,撥走佢,撥走佢。(西西, 2010, 156)
在上面的譯文中,譯者翻譯出了歌謠的內容和童趣,但是普通話和粵語的雜合這一地域文化特色顯然沒有辦法傳遞出來。就這個例子而言,原文的多聲效果有所損失。
再看下面的例子:
例 2 原文:在这个城市里,当你的意思是指公共汽车,你说,巴士;当你的意思指的是鲜奶油蛋糕,你说,鲜忌廉冻饼。因此,在这个城市里,脑子、嘴巴和写字的手常常会吵起架来了。写字的手说,你要我写冰淇淋,但你为什么老是说雪糕雪糕。脑子、嘴巴说,我的意思明明是告诉你这二人是足球裁判员和巡边员,你却把他们写成球证和旁证。(西西, 1989,156)
譯文:In this city, when you mean the bus, you say basee; when you mean fresh cream cake, you say fresh keleem cold biscuit. Since this is the case, in this city, the mouth is always quarrelling with the hand that writes. The hand says: You want me to write icecream, then why do you keep saying snowcake, snowcake? The mouth says: I’m telling you these two people are a football judge and a borderline guard, how come you write them down as referee and linesman? (Note: The whole
paragraph refers to differences between the spoken language (Cantonese) and the written language (Mandarin) used in Hong Kong. One of the major differences is vocabulary as indicated here. A large number of Hong Kong Cantonese words are transliterated English words. ( Xi Xi 1993, 119)
在香港這個眾聲喧嘩的多元文化社會裡,一個所指有時對應多個能指,上面例就是一個非常典型的例子,譯者面臨的挑戰顯而易見。作者在元語言層面討論一些概念的多語表達,譯者用直譯和音譯的辦法分別處理,生動再現了語言雜合現象,讓讀者聽到了不同語言、方言一起營造的多聲效果;與此同時,譯者添加了註腳,通過註腳這一“畫外音”方式,向讀者呈現香港普通話、粵語和英文外來詞混合使用的語言雜合現象。
在香港,英文的痕跡不僅在詞彙層面有所體現,在句法層面也時常可見。小說敘述者在使用普通話為基礎的白話文時,時而流露出句法層面的英文負遷移,構成小說中的另一種“聲音”。林以亮在討論西西的《感冒》時曾經指出,西西帶有西化傾向的行文有時讓讀者感到困惑。“例如《感冒》開始時,女主角去看醫生,連用兩次'我點點我的頭’來表示她明瞭醫生的解釋……讀者看不出理由為什麼第一次要增添'我的’兩字,而事實上“我點點頭’已足以達到目的。”(林以亮, 2000, 108)。《我城》也以非常類似的一句開篇:
例 3 “我對她們點我的頭。”(西西, 2010, 7)
例 4 原文:這四個人在一起耍牌的一層樓是很小的。說是這麼說的,整整的一層哪,其實,不過是個三百呎的大房間(不過是個三百呎的大房間,又不是三百呎的錯)……(西西, 2010, 22)
上文中第二句對應的譯文是這樣的:“Though it is called a flat, in fact…”,“說是這麼說”似乎找不到對應的句法層面的直譯,但細心的讀者注意到,意思沒有損失,通過 though it is called 傳遞出來了:called 一詞使用了斜體,在這個句子中突顯出來,簡潔、有效地向讀者傳遞了原文敘述者的“弦外之音”。再看括弧裡插話,讀起來非常調皮;按照英文的銜接習慣,括弧裡的文字可以簡化為:the fact that it’ s a 300 square foot room is not its own fault,但譯者重複了 300 square foot,此外還增加了 of course 一
詞來傳達原文中的口氣,很好地再現了原文的聲音效果。
2.4 插畫
本中另外值得一提的一種敘述“聲音”,是作者自繪的插圖。尚必武教授在《當代西方後經典敘事學研究》中引用了蓋瑞特·斯圖亞特( Garrett Stewart)發表在當代美國知名期刊《敘事》 2003 年第 2 期的論文——《圖像的讀者,敘事的遞迴》( Painted Readers, Narrative Regress)。蓋瑞特·斯圖亞特通過對 58 幅圖畫的仔細研讀,提出“圖畫就像書本,用一種無聲的方式講述故事。”[2] 這些圖畫和文本中的敘述文字一樣,雖然沒有聲帶的振動,但敘述的聲音是客觀存在的——當然這裡是在隱喻的意義上使用“聲音”一詞。
《我城》 2010 年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的版本裡面一共有 117 幅配圖,作者自己的畫作,漫畫風格,放在單頁頁面的右下角,圖畫敘述與文字敘述互補交融,此地無聲勝有聲,打破了本來較為單一的敘述模式。
西西熱愛藝術,早年在香港《中國學生週報》文藝版,曾經以南南、西西兩個筆名分別在“畫家與畫”、“畫家與畫小插曲”兩個欄目撰寫文章,算起來有 60 篇之多,向小讀者介紹西方繪畫史。她之後所嘗試的文本實驗之一,是從藝術中汲取靈感。西西說過:
“我覺得我們現在所寫的文字因為寫來寫去都是那付模樣就變得暮氣沉沉毫無生趣了。所以我們必得想一點辦法出來給文字一種新的生命或者給它換上一副新的臉譜。……我於是想我們不如到那些現代的書裡去尋找一些“能源”或者想想,為什麼畫的世界是那麼得燦爛多姿多彩而偏偏文字並沒有較多奇異繽紛的線條。我想我們實在可以學學畫家們嘗試一些較新的形式及與眾不同的色彩與形象,比如就拿畢卡索秀拉或夏加爾先來試一試。”(西西, 1995, 164)。
如艾曉明所言,“她把圖片引入文字,其實就是在作者的敘述之外引入了另一位作者的聲音,每一幅圖片都代表了另一位發言者;所有的文字都是在與這位元發言者的交流中產生的,而角色化的敘述不過是對話中的一種表演方式。圖文並置的體例,決定了作品複調多聲的性質。”(艾曉明, 1998, 191)
在英語譯文中,我們可以找到 53 幅圖畫。並非原文中所有圖畫都進入了英語譯文,有時候原來分佈在不同頁面的幾幅圖畫集中出現在一個英文頁面上。為什麼沒有把所有圖片都放進來呢?1993 年出版,或許當時電腦排版技術還不像現在這麼發達,而且原文譯成英文,字數乃至頁數都有差別,很難完全照著原文的樣子安排這些圖畫,但圖畫傳遞的話語效果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傳達。
2.5 互文帶來的聲音迭加
例 5 原文:天井裡有樹(一棵是芭樂,另外一棵不是芭樂)。樹上的枝葉正在細心地剪裁由日光白描好的紙樣,打算糊在地面花磚格子的鼻子上(芭樂花的香味會留在鼻子上)。(西西, 2010, 9)
例 6 原文:他說他是一個很笨的人。有一次一個很有學問的人發了一個問題,問:蝴蝶是什麼變的呀,所有的人都答:莊周。而他答的卻是毛蟲。(西西, 2010, 57)
原文讀者大多瞭解莊周夢蝶這個典故,但是翻譯成英文,除了漢學家,普通讀者很可能看不懂,譯者於是在這里加了一個注釋,通過“畫外音”的方式說明英語讀者瞭解這裡蘊含的中國文化,同時說明讀者明白上下文的邏輯。
三、讨论与结语
孔慧怡在譯本前言中談到自己翻譯《我城》的思考。她開宗明義地指出,“所有的翻譯都是對原作的不同闡釋。如果說原作是一幅大自然的風景畫,譯文讀者看到的,是攝影師拍好之後呈現在膠片上的風景畫。譯者就是攝影師。”( XiXi 1993, xiii)換言之,由於目標讀者的不同、語言文化的差異以及文學翻譯可譯性的限制,譯者要想在譯文中完美傳遞原文中的多聲效果是不可能的。從本文中給出的六個譯例來看,譯例 4 和 5 照直翻譯原文,基本上傳遞出了原文中的多聲效果;譯例 3 也是直譯,但是原文中的陌生化效果沒有了,屬於欠額翻譯,聲音效果略有損失;譯例 1、 2、 6 中,譯者添加了注釋,在譯文中留下了譯者的聲音,為譯文讀者理解作品架設了溝通的橋樑,對原文中不能傳遞的聲音效果起到了彌補作用;就插圖的處理而言,有些插圖沒有進入譯文,應該是有所損失的,但是整體來看效果類似。除此之外,孔慧怡提到譯文對《我城》中方言的處理:粵語是香港的通用語言,小說中大量使用粵語詞彙和句法,目的是為了捕捉香港的地方特色,如果沒有粵語方言,“我城”就變成“他城”了( XiXi 1993, xv)。孔慧怡不贊成用英語中的地域方言來替代原文中的廣東方言,而是選擇用英式英語來翻譯小說中的主體語言——普通話,偶爾穿插一些美式英語來傳遞原文中的語言雜合現象。
德國學者 Katharina Reiss( 2000,33) 在她著名的Translation Criticism The Potentials and Limitations 一書中提到,在以形式為主的文學作品翻譯中,譯者不是機械地翻譯原文的語言形式,而是從原文形式中獲得靈感,然後到譯入語中去找尋與其旗鼓相當的表達方式,從而在譯文讀者中取得類似於原文讀者的反應。總的來說,西西《我城》的英譯本,就多聲效果的傳遞而言,算不上完美的譯本,但英語譯者憑藉高超的雙語能力和雙語轉換能力,在充分考慮目標讀者接受能力的情況下,對原文的各種聲音進行了傳遞、調控,甚至添加了新的聲音,總體上較好地傳遞文出原中的多聲效果,取得了與原文旗鼓相當、異曲同工的文學效果,值得學習和借鑒。
基金贊助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項目“當代中國小說英譯中的文學性再現與中國文學形象重塑”(編號:17BYY202)階段性成果。
注釋
[1] 《我城》在香港《快報》連載之後二十多年時間裏,兩岸三地先後出過五個單行本:1. 香港的素葉出版社( 1979);2. 臺北允晨文化實業公司( 1989);3. 香港素葉增訂本( 1996);4. 臺北的洪範出版社( 1999);5. 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2010)。第五個版本是獲得臺北洪範出版社授權、僅限在大陸出版發行的洪範版。
[2] 尚必武( 2013),《當代西方後經典敘事學研究》。(國家社科基金後期資助項目),人民文學出版社有限公司。Kindle 版本:114-116。
参考文献
Hermans, Theo. 1996. “The Translator’s Voice in Translated Narrative” , Target 8(1): 2348.
Reiss, Katharina. 2000. Translation Criticism: The Potentials and Limitations.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Taivalkoski-Shilov, Kristiina. 2015. “Friday in Finnish: A Character’ s and (Re)translators’ Voices in Six Finnish Retranslations of Daniel Defoe’ s Robinson Crusoe.” In Voice in Retranslation, ed. by Cecilia Alvstad and Alexandra Assis Rosa, special issue, Target 27 (1): 58– 74.
Xi, Xi.1993. My City: A Hong Kong Story. Eva Hung (trans.). Hong Kong: The Chinese University of Hong Kong.
艾曉明 (2001),“我喜歡西西”, 南方週末, 20010726。
陳平原、陳國球、王德威 (2015),《香港:都市想像與文化記憶》。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
程光煒 (2009),“如何理解先鋒小說”, 當代作家評論:419。
林以亮( 2001),《文思錄》。瀋陽:遼寧教育出版社。
淩逾( 2006),“西西研究綜述”, 廣東社會科學 5:176182。
尚必武( 2013),《當代西方後經典敘事學研究》 。(國家社科基金後期資助專案) ,人民文學出版社有限公司。Kindle 版本: 171-172。
西西( 1989),《我城》。臺北: 允晨文化實業公司。
西西( 2010),《我城》。桂林: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西西( 1995),《畫/話本》。臺北:臺北洪範書店。
趙稀方( 1997),“本土意識與文學形式” , 臺港與海外華文文學評論和研究 2: 51-55。
-END-
国际汉学研究与数据库建设
开通于2017年3月9日
是一个开放的公众平台
更多大咖纷纷亮相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