牌坊内化觉群生
一位外地的网友曾问我，美国地质工程师克拉普（Frederick G. Clapp）民国初年（1913-1915）拍摄的一组武汉三镇的照片中，一外国人在武昌“化觉群生”牌坊附近，坐在人力车上观看路边的寺庙是个什么庙？在武昌哪里？照片中没有出现寺庙的正面形象。我虽是武汉人，长期居汉口，武昌不熟，我也不知道。
这位曾在国外工作的朋友把他收集到的珍贵的武汉老照片、老地图等资料传给我，“投桃报李”，解答他的疑问是我应尽的义务。遂花了2天的时间，看1883年的《湖北省城内外街道总图》即武昌地图，反复琢磨，这组照片中外国游客游览武昌，照片中离武昌城最远的地为武昌宝通寺洪山宝塔。
雇人力车出武昌城宾阳门（今东大门）去宝通寺的途中要经过长春观、东岳庙等寺庙，门楼上的“化觉群生”与东岳庙有关联，系东岳庙西边牌坊，那么大路旁的庙当是东岳庙。大门前有十几步台阶，表明庙是建在山坡上，庙东不远处即为洪山，原址在武昌武珞路中南路口附近，这段武珞路在1930年的《武汉三镇市街实测详图》上曾标为东岳庙路。
在另一张老照片中，终于看到了武昌东岳庙的正面形象，以前只看到侧面的、大路旁边的、不完整的、靠推测的东岳庙。这张照片的英文标注是武昌城外的地狱庙门口，老外搞不清楚中国的庙，外观差不多，叫法不一样，庙门口又没有招牌；福与天齐、功高无量，中间的“东岳天齐行宫”——东岳庙，只有中国人搞得懂。外国人翻译成是“地狱庙”也有道理，旧时东岳庙乃停放、超度亡人的场所，武昌东岳庙内有关于地狱场景的群雕。
徐明庭先生的《老武汉丛谈》第253页“洪山的甘蔗节”有东岳庙的介绍及旧时武昌洪山甘蔗节的描写：
“三月二十八，洪山敬菩萨，钱多吃甘蔗，钱少吃麻花“这是半个世前流行于武汉的一首民谣，寥寥二十字勾勒出甘蔗节的一个侧面。
北宋大中祥符四年(1011)，宋真宗敕封守护泰山的神袛为“东岳天齐仁圣帝”，民间称之为“东岳大帝”或“东岳菩萨”。因此积习相沿认为旧历三月二十八日是东岳大帝的诞辰。每年这一天，一般寺庙多要举行“天齐会”。尤其是武昌洪山宝通寺，香火更盛:从早到晚，撞钟、击鼓、敲磬，伴随着木鱼声、念经声不绝于耳。
我觉得文章中“尤其是武昌洪山宝通寺，香火更盛”之说，值得商榷。信奉佛教的宝通寺供奉的是释迦牟尼佛等菩萨，庙内没有东岳大帝，佛门净地凑热闹为道教的东岳神念经？不可思议，而且这个说法被广泛引用，常常见诸于报端。
徐明庭先生是我尊敬的老师，老先生生前本人曾多次当面请益，先生活着，当会认同我的一孔之见。徐先生的文章没有说明武昌宝通寺甘蔗节资料的出处，有的文章引用了出处，来自小说《广陵潮》。
庙门与东牌坊同框
上世纪武昌民俗，每年三月二十八日东岳大帝诞辰，洪山宝通寺要举行“天齐会”大型庙会。会上钟、鼓、磬、木鱼声终日不绝，在缭绕烟雾中，众多善男信女虔诚拜佛，祈求神灵保护。满山观景看热闹游人如鲫，更有好色之徒，专看女宾猎艳，惹事生非。清末民初作家李涵秋在《广陵潮》一书中，对洪山庙会作过生动、纪实的描写。
这一天，洪山小贩如雨后之笋，卖洋糖发糕，顶糕、转糖、捏面人、花生米，狗皮膏药，豆浆、卖“活的”(气球)、都悉数粉墨亮相，好不热闹。其中更有甚者，要算蔗贩，他们抢尽风头。每年洪山庙会，甘蔗小贩尤甚，童叟更喜，蔗贩趁机抬价。久之形成盛况空前的甘蔗节。蔗贵人涌，省城流行半个世纪的一首民谣也应运而生:“三月二十八，洪山敬菩萨，钱多吃甘蔗，钱少吃麻花”
这就是说，洪山宝通寺“甘蔗节”说法来源于清末民初“鸳鸯蝴蝶派”作家、曾在汉口武昌生活过的李涵秋（1873—1923年）的章回体小说《广陵潮》。
中国近代小说流派“鸳鸯蝴蝶派”，始于20世纪初，盛行于辛亥革命后，得名于清之狭邪小说《花月痕》中的诗句"卅六鸳鸯同命鸟，一双蝴蝶可怜虫"。其内容多写才子佳人情爱，主要作家有包天笑、徐枕亚、周瘦鹃、李涵秋、李定夷等。其中代表作有李涵秋的《广陵潮》。
1883年《湖北省城内外街道总图》龙华寺、长春观、宝通寺今仍在原址，东岳庙不存
李涵秋是扬州人，扬州古时亦称广陵，唐代诗人李白的诗《送孟浩然之广陵》脍炙人口，“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那时，武昌与扬州（广陵）的联系就是如此密切。辛亥革命前李涵秋曾在汉口《公论新报》当编辑，《广陵潮》原名《过渡镜》，在他自己编的《公论新报》上发过二三回。武昌起义后，李涵秋从汉口回到扬州，1914年《过渡镜》改名《广陵潮》逐日在上海《大共和报》及《神州日报》连载。初为八十回，后来又补了二十回，凑满一百回，洋洋洒洒二百多万字。书中以扬州为背景，亦不乏汉口、武昌、南京、上海等市井生活的描写。
为了找到这段描写，特地从武汉图书馆借回上、中、下三册《广陵潮》翻了几天，没有找到与宝通寺有关的描写。又从网上下载此书，两相比较，电子版与图书无误，用电脑检索，亦找不到“宝通寺”“甘蔗节”等词汇，用“武昌”检索，书中出现了几十次，用“洪山”“宝通寺”检索一条都没有，又输进相关的词汇，仍然没有找到有关宝通寺三月二十八敬菩萨的记录。网上也无法找到引用《广陵潮》的始作俑者，所谓，“三月二十八，洪山敬菩萨”有关宝通寺的描写实属空穴来风，查无实据，不知何人编撰。
武昌地狱庙
翻看1920年的《汉口商号名录》在第五编礼俗方言中有记载：“三月二十八为东岳诞辰，以大东门外大东岳庙香火最盛，男女祀神者，便游洪山。次以汉阳东门之外庙为多。”没有“三月二十八，洪山敬菩萨”的记载。
在1933年出版的《武汉指南》中谚语栏俗语的记载，照录如下：
三月二十八日。武昌东郊外有东岳庙，每年於是日举行天齐会，男女赴会者甚众。旧例各业手艺工友，均於是日放假，携酒食饮於洪山之巅，酗酒滋事在所难免。官府虽未制止，然亦劝诫非常。是日食甘蔗可免目疾，古俗语云：三月二十八，有钱吃甘蔗，无钱吃麻花。
可见，1933年之前的武昌谚语、俗语、童谣中是没有“洪山敬菩萨”一说的，因为天齐会要敬的菩萨与洪山宝通寺无关，不知道上啥时候杜撰出来的，只是东岳庙敬菩萨之后顺道到洪山踏青野餐。
清叶调元的《汉口竹枝词》有“岳神诞日进香来，人海人山挤不开。名是敬神终为戏，逢人啧啧赞徽台。”作者注：东岳庙在旷野，三月廿八日庙前搭徽台。所谓的“天齐会”，在东岳庙前搭台看戏是其主要的活动。
叶调元写的是汉口东岳庙，三月二十八塔台唱戏。这一天，武昌东岳庙更热闹，东岳庙曾是武昌香火极盛的一座寺庙，同治八年的《江夏县志》中也写有“天齐会中,远近居民先期悬榜演剧。届时，士曹燃烛，铙铎步虚声不绝。市中百戏遝陈，观听骛集”。站在东岳庙前台阶上看戏的明信片印证了《江夏县志》的记载。
汉口东岳庙
信奉佛教的宝通寺没有必要去凑这个热闹，宝通寺也没有类似照片遗存，祭拜完东岳大帝，看完戏，春暖花开，民众顺道游洪山倒是不错的选择。
打捞江城记忆 钩沉三镇往事
远眺洪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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