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一路走好

婆婆过世了，思前想后，我还是决定写下这篇文章，表达我对她的思念与感谢。

从重阳节的夜晚突发脑梗到离开人世间，这中间的70多个小时里，婆婆一直待在ICU病房里，昏迷不语。全家人的心情随着她的病情变化而波澜起伏。我们满心期待消栓手术可以让她回到正常状态，也做好了术后不良可能导致的半身不遂心里准备，原本犹豫不决的开颅手术因为病情的突然恶化而无法进行，直到医生下发最后的通告：她只剩下心脏在跳动，请家属做好准备……

按照婆婆家的习俗，人的最后一口气，要留在自己家里。

同样为人父母，我本能的觉得：冥冥之中，似乎不是医生在主导一切，而是婆婆自己在主导一切。她把所有棘手的问题都自己解决了，她不要让子女们陷入困顿难择的境地里。性格好强而独立的婆婆，从来不想给人添麻烦。

第一时间赶回去的老公，站在病床前对妈妈说：我们都回来看你了。她的儿子们、女儿们、孙子们、外孙们，都从全国各地赶回来了。

昏迷中的婆婆，不能开口说话，她的眼角流下了一大滴泪水。 

操办婆婆葬礼的那几天里，总会触景生情般想起各种和婆婆相处的往事，想起她的可爱，她的有趣，她的持家有道。

第一次见婆婆是在北京，记得是2005年夏天。婆婆跟老公打电话说，打算带大哥家的孩子和两个姐姐家的孩子来北京耍耍，大姐姐家有三个孩子，这次先带一个。算上婆婆，大概四个人。

那时候我和老公都刚刚工作不久，没登记结婚，也没有买房，各自住在出租屋里，他住在海淀区，我住在宣武区。老公和我商量这个事情该怎么办。我说：反正都是来一趟，就让五个孩子都来吧，把哪一个小孩落在家里都不好。只是担心婆婆一个人能不能行呢？

后来的情况证明：我的担忧完全是多余的。我有一个超级厉害又能干的婆婆。

老公把我的意见告知婆婆，婆婆很高兴，买了六张硬座火车票，一行人浩浩荡荡进京了。最小的孙子书桐六七岁，最大的外孙女珊珊大概十一二岁。婆婆好像大保姆似的，把娃娃们都安全带到北京，一下火车，队伍还有几分壮观呢。不过第一次接站就给了我一个下马威：庞大的队伍全体晕车，坐公交还没几站地就集体晕车呕吐，又改乘出租车一路吐到家。

因为集体都晕车，路途安排十分考验人，不能坐车太久，不能路途太远。接下来的几天里，我和老公带着这支队伍游览了天安门、故宫、动物园、北京大学、清华大学，集体下馆子吃烤鸭、吃肯德基。二哥说那次进京，其实是对我的一次考验，我倒是从头到尾都没有往这方面想。虽然是第一次见婆婆，也是第一次见哥哥姐姐的孩子们，但我们之间似乎没有陌生感。我跟妈妈打电话说：婆婆一个人带了五个孩子来北京玩，太厉害了！妈妈说：这个老太太不简单。

婆婆确实不简单。1989年，婆婆领着全家人一起，在村子里盖起了二层楼，那是村子里为数不多的二层楼。我很难想象她和公公两个人，是如何一边拉扯五个孩子长大，一边省吃俭用攒下钱盖房子的。有时候听老公讲他自己读书时的穷苦故事，如何用几瓶咸菜打发一个星期的伙食，如何磨蹭到出发前一刻再跟妈妈张口要钱……把这些故事再往深一层想，打发走读书的孩子们，婆婆在家的日子，又是怎样度过的呢？

婆婆总是有办法的，再苦的日子在她面前，都有办法可以对付。

婆婆是打怪兽的高手。

听婆婆讲过村子里有户人家，仗着自己家儿子多总想欺负人，有点横行乡里的意思。婆婆领着两个弟弟，自己以一敌二，勇敢的冲在前面，靠强大的气场和绝不服输的信念赢得立足。我想象个头不高但声音响亮的婆婆如何两手叉腰跟村霸讨价还价，吵来吵去，丝毫不会因胆怯而退让。就像二哥说过的：在农村里，如果你自己不把眼睛瞪到额头上，就会被人踩到脚底下去。三宝采访奶奶的童年故事，奶奶说：我还没有灶台高的时候就开始做饭了，童年的玩具就是锅碗瓢盆。虽然几乎没有读过什么书，但婆婆有一套强大的生存方法论，这套方法论通过言传身教植根到子女那里，也传承给子孙后代。

婆婆对我很好，我们之间从来不曾有过婆媳矛盾。也可能因为我们很少长时间生活在一起，所以没机会产生所谓的婆媳矛盾。

记得第一年春节去婆婆家，大年初一早晨吃鸡汤米面，桌子上摆好了每个人的那一份。婆婆指定我吃其中一碗，我说这一碗太多了，吃不完呢。老公说：你那碗比别人的有货呢。原来，表面上看似平淡无奇且没有区别的几碗面，内里大不同。我的那一碗里，藏着婆婆给我的大鸡腿——这是她对儿媳妇最好的礼待。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吃鸡汤米面，真的很好吃。

婆婆性格开朗，很喜欢聊天。结婚的时候，婆婆和我妈妈第一次见面，婆婆拉着我妈妈聊天，能聊一下午，连比划带翻译，我妈妈居然也能猜出个大概。每次我们回家，她都会跟我讲很多很多家长里短的事，用她很不标准的普通话，以及非常标准的安庆方言。看我时不时的或点头或摇头或讨论一两句，婆婆认为我是听懂了。有时候听着听着，我会产生一种感觉：如果婆婆也能读书识字，她也会是个学霸，说不定也会个作家——她的语言活泼泼的，充满趣味和魅力。今年八月份回婆婆家，老公和哥哥去市里办事，回来时看见婆婆在跟我聊天，老公说：安庆话听力考试又开始了，你到几级了？嗯，在婆婆的引领下，已经到八级了。

婆婆的衣柜里挂着几件我送她的衣服，都还十分新的样子。其中一件浅粉色的羽绒马甲，我们俩一人一件。姐姐们说，妈妈好像很少穿这件马甲，她们都不知道她有这件衣服呢。另外一件深蓝色的呢子外套，只在春节全家合影的时候穿过。我总是不太确切知道婆婆喜欢什么样的衣服，但无论我送她什么，她都非常高兴的收下，我在家的那几天，她会一直穿在身上。村里人见她穿着不同以往的新衣服，会问她：哪里搞了这么一件衣服穿穿？她就很开心的回答：媳妇给买的哦。

整理婆婆的遗物，看到一个首饰盒子，大概是婆婆出嫁时带来的。这只嫁妆盒子陪着她走过半个多世纪，盖子上写着毛主席那首著名诗句：飒爽英姿五尺枪，曙光初照演兵场。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装爱武装。

以婆婆的性格，如果有机会当兵，她也绝对会当仁不让的，会是队伍里十分能干的女兵。就像她这一生，无论身处何时何地，她都是最飒爽的自己。

三宝说，奶奶去支援未来了。相信婆婆已经在天堂开启自己的美丽新旅程。婆婆，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