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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地支本义猜想:丑(之三)

接前文

1、丑与手

2、丑与美  

3、好与女  

事实上,“好”是一个含义非常丰富的字,除了美丽以外,还有很多义项。

好人,是善良。哥俩好,是亲近。好吃,是美味。好办,是容易。好了,是完成。另外还有爱好之好,是喜欢。诸如此类,不一而足,适用于无数场景。

汇总一下不难发现,不论价值取向还是情感取向,只有积极的、正面的、更讨人喜欢的,才能称为好。比如善恶,善是好;美丑,美是好;难易,易是好;香臭,香是好;亲疏,亲是好;爱恨,爱是好;褒贬,褒是好;赏罚,赏是好;利害,利是好;圆缺,圆是好;治乱,治是好;贤愚,贤是好……

所有二元选项中,我们有选择倾向性的那一方就是“好”。唯一例外是将“好”用作程度副词的时候,比如可以是好看、好办,也可以是好丑、好难办。

简而言之,适合逢年过节办喜事说的那些吉祥话,适合恭维拍马屁的那些奉承话,就是“好”。

这样看来,所谓美丽之义,其实也只是诸多“好”事的其中之一而已。

好,媄也。媄,色好也。”女子姿容美丽为好,其实是狭义特指。说白了,好之于美,是包含关系。由此不难想见,好女就是美女,二者并不全然同义,区别在于,脸蛋身材俱佳,是美女,但只有姿色可不能称为“好女”,还要有心灵手巧、贤良淑德等内在美,才能称得上“好女”。

不过,这种区别未见得判若阴阳。好之为美,本来也可以引申扩展到其他“好”事,成其好事,不就是成其美事吗?所谓嘉言美事,嘉言就是好话,美事就是好事。美好一词,实为同义反复。真正的美女,本来也不是只看外表而不看内在。因此,好之于美,可以前者包含后者,也可以二者等价,并没有泾渭分明的区别。

问题是,不论特指女性之美还是泛指各种“好”,好从女从子,若说美丽,似乎与“子”无关;若说“好”,好事万万千,为什么单单挑出女和子作为代表呢?

好从女从子,有人说是儿女双全为好,有人说是母子情深为好,有人说是两情相悦为好,看起来似乎都各有各的道理,但总觉得与实际生活还隔着一层,也就是从生活逻辑出发,儿女双全、母子情深、两情相悦,当然都是好事,但在纷繁世事当中,不够唯一,不够强烈,恐怕并不足以以此为基础抽象出“好”的概念。一言以蔽之,都算不上最佳选择。

比如儿女双全。古代社会更讲究多子多福而不是儿女双全,尤其多生儿子,在农业社会就是发展生产力,提高家族竞争力,要不哪来的重男轻女。一儿一女放到古代,更算不上多么“好”。

比如母子情深。母亲要哺乳,母子相对的场景确实很多。可父爱如山也是爱,父子相对的场景也并不鲜见,难道父子就是无情?所谓天伦之乐,母子与父子,应该等量齐观,不可厚此薄彼。以母子相亲作为“好”的生活原型,并非天然之选。

比如两情相悦。古代社会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36]”,掀起红盖头之前夫妻双方可能都没见过面,开盲盒的结果确实有好有不好。但问题在于,子作为文字部件,一则未见表示成年男子;二则在商代青铜铭文中,好中之子写得明显比女更小,表示孩子的本义显然更合理。

好-金文

商晚期妇好爵 集成8130、商晚期妇好壶 集成9486、商晚期妇好瓿 集成9952

再想想现实生活,伉俪情深与夫妻不睦都不见得是普遍现象,更何况清官难断家务事,两口子的事总归是私事,关起门来,外人很难评判。何为好,何为不好,其实是冷暖自知,不足为外人道。好的标准很模糊,恐怕也就不好以之为“好”的原型。

除了为什么女子为好,不妨进一步追问,好从女,女之为女,其原型又是什么?为什么这样写而不那样写?

左:女-甲骨文 右:母-甲骨文

甲骨文合集(CHANT:0422)、英国所藏甲骨集(CHANT:Y1756)、甲骨文合集(CHANT:0423)

坐-甲骨文

合集1779正、合集05357、合集16998正

甲骨文中,女和母很相似,都是简笔画的坐姿人形。

古代的坐姿与现在坐凳子的坐大相径庭,其姿势相当于现在的跪,也就是双膝着地,臀部落于脚后跟。如果双膝着地,上身挺起与大腿拉直,则称为跽。

简而言之,单就姿势而言,坐和跽,其实都是跪,因此,“坐亦跪也[37]”,坐也是跪。但是,“坐通名跪,跪名不通坐[38]”坐可以称为跪,因为坐姿就是跪着,但跪就是跪,不能反过来表示坐。

坐与跽,都是跪姿,区别在于臀部是否落地。换句话说,本来是坐着,突然有什么事而挺起身来,就是跽。坐而起,是为跽,是一种表示恭敬、警惕的姿态。

秦王屏左右,宫中虚无人。秦王跽而请曰:“先生何以幸教寡人?”范睢曰:“唯唯。”有间,秦王复跽而请曰:“先生何以幸教寡人?”范睢曰:“唯唯。”若是者三。秦王跽曰:“先生卒不幸教寡人邪?”范睢曰:“非敢然也。……”[39]

秦昭王向范睢请教治国方略,席间有四次跽而言,即本来是坐着,说话时抬起臀部、挺起上身,表示对范睢的尊敬,相当于我们现在见到长辈或领导时从座位上站起来。

哙即带剑拥盾入军门……瞋目视项王,头髪上指,目眦尽裂。项王按剑而跽曰:“客何为者?”

樊哙带剑闯进鸿门宴,项羽的反应是按剑而跽,这也是从臀部落地的坐姿直起身来,准备起身拔剑以应对不测。

坐而起称为跽,换言之,跽是坐的一种衍生态,跽本身也是坐。如果一直保持这个跽的姿势,就不再是坐而成了跪。所谓“跪名不通坐”,就是这个意思。

以跪为坐,是古代社会由来已久的传统,像现在这样双腿下垂的坐,最早出现已是东汉末年,到南北朝时代才逐渐流行起来。东汉之后的西晋,仍然是跪坐,比如与华歆割席断义的管宁[40],常年坐于木榻,居然把木榻坐穿[41]。要是屁股着地,纵是百年枯坐,也不可能这样。

所谓割席断义,其实也是以跪为坐的证明。席就是跪坐时的坐具,所以有“席不正不坐[42]”的礼仪。甲骨文坐的下部,就是这个席的形象。席地而坐,就字面而言,其实是以地为席而跪坐,并非一屁股坐地上。

甲骨文中,女的字形是跪坐人形,再加两点是母。如果说两点代表双乳以表示“母”还算传神,以跪坐人形表示“女”难免就有歧义——作为古代社会的正常坐姿,无论男女不都是这样坐吗?

事实上,女和母的区别并不在于两点,二者其实是一回事,因为甲骨文中可以借女为母,也就是母写作女,如甲骨卜辞的“母庚”,有的就写作“女庚”。女本身也是母,以男女通用的坐姿表示“女”,未免差强人意。

除了乳房以外,还有什么是女性独有的特征呢?

毫无疑问,所谓娶妻生子,怀孕生孩子才是女性之于男性的根本区别。

现在生孩子,一般是躺在产床上。之所以躺着,其实是为了便于医生操作。古代则不然,生孩子主要靠孕妇自己,躺着绝对不会是孕妇的第一选择。道理很简单,不好使劲。

用什么姿势呢?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生孩子叫生产、临盆,也叫“坐草”。

所谓坐草,当然是坐着,也就是跪着。

坐草之名,传世文献中多见,唐代孙思邈的《备急千金要方》、明代李时珍的《本草纲目》等都有[43]

夫死生皆有三日也。古时妇人产,下地坐草,法如就死也。即得生产,谓之免难也。亲属将猪肝来庆之,以猪肝补养,五日内伤绝也,非庆其儿也[44]

法如就死”,有如犯人行刑处决时的姿势,也就是双膝着地,臀部不落下的跪。刑场之上,这个姿势到现在也还有。古代妇女生产,就是双膝着地的跪姿。更准确说,坐草之坐,实为跽。在习惯跪坐的时代,跽的姿势无疑是产妇首选。当然也不绝对,目的是生孩子,你要蹲着或站着更得劲,也不能说非让坐下不可。

刑场见生死,生孩子同样是生死大事,产妇和婴儿都是如此。即便现在,仍然有一定的孕产妇死亡率和婴儿死亡率,后者比前者还高出一个数量级[45]。不言而喻,古代生孩子风险极高,无异于鬼门关前走一遭。顺利生产,“谓之免难”,相当于大难不死。产后亲属庆祝,“非庆其儿”,可见对古人来说,产妇平安远比孩子平安更重要。影视剧里保大保小的桥段,纯粹就是个伪问题。

女可以表示“母”,好从女从子,也就相当于从母从子,其中的女更强调为人母的特征。据此推测,好之为好,其实是取象于妇女生产。

就分娩而言,无外乎四种可能,一是母子平安,二是母存子亡,三是母亡子存,四是母子皆亡。按常理常情来看,母子平安为最好,母子皆亡为最坏。因此,好的本义,或许是指孩子顺利出生而母子平安。

现在的婴儿死亡率比孕产妇死亡率要高一个数量级,想必古代社会更是如此。就结果而言,母子平安为最好。就事实而言,母存子亡更常见,这也是人们不得已之下退而求其次的期望,产后“非庆其儿”即是明证。

简而言之,分娩过程顺利,是好生;产后母子平安,是生得好。母与子,生死关前这一番遭遇,就是好的生活原型。换言之,顺利、平安、皆大欢喜,就是好的初始本义,然后引申为各种人们喜闻乐见的事物或概念。

“女”确实是坐姿人形,但此坐姿非彼坐姿,是坐草之坐,不是现在的坐。坐而生产,是为女也。

生孩子是坐草,以此类推,孩子落地不就是“落草”吗?落草为寇的落草,其实是引申义——表面看是沦落草莽,实际是说改正归邪,有如重新投胎两世为人,只不过上一次是落草为人,现在是落草为寇。

母存子亡,也就是母好子不好更常见,是人们退而求其次的更大期望,不难想见,好这个字自然会更多地与女性相关联,继而发生转义,用以形容女性美丽漂亮。之后又泛化,从女性扩展到男性,从人扩展到物,于是有美女美男,也有美酒美食。

顺利生产、母子平安的本义其实也没有完全消失,好有完好、完成等义,应该就是从妇女生产的本义引申而来。

需要说明的是,分娩称为坐草,坐草之名可能晚出,如明代郎瑛认为:“今谚谓临产曰坐草,起自晋也[46]”尽管更早的文献不见传述,但毫无疑问,古代女性以跪坐姿势分娩,既是古人自然而然的选择,也是母女相续代代相传的传统,绝不可能是晋代才有的发明。

古代的坐是跪而坐,这种坐法又称安坐。安与危相对,坐是安坐,坐而起为跽,跽很可能就是危坐,所谓正襟危坐是也。

司马季主闲坐,弟子三四人侍,方辩天地之道,日月之运,阴阳吉凶之本。(宋忠、贾谊)二大夫再拜谒……(司马季主)使弟子延之坐。坐定……(司马季主)语数千言,莫不顺理。宋忠、贾谊瞿然而悟,猎缨正襟危坐,曰:“……”司马季主捧腹大笑曰:“……”

司马季主是西汉时期著名的占卜师,宋忠、贾谊在他与弟子讲学时进门拜访。听君一席话,有如醍醐灌顶,二人大有感悟,于是“猎缨正襟危坐”。

猎缨之缨是冠带,也就是系在下颌的帽带。所谓“猎缨正襟”,其实就是正冠、正衣襟,整理衣冠后“危坐”,向司马季主表达感沛之情。在此之前,二人的姿态是“坐定”,西汉的坐还是跪坐,可见这里的“危坐”就是秦昭王问计范睢时的跽。猎缨、正襟和危坐,这三个动作都是为了表示由衷的敬佩。

跽是妇女生产时的姿势。坐草如受难,生死之间,可不就是“危”吗?称之为危坐,最是贴切不过。

好-金文

商晚期妇好鼎 集成1323、商晚期妇好方鼎 集成1337、商晚期妇好觚 集成6859

好从女从子,甲金文中多写作左子右女,也有左女右子,除此以外,商代青铜铭文中还有一种二女一子的写法。

好的原型是妇女生产,分娩如走鬼门关,当然不可能只靠产妇自己,还得有经验的人从旁协助,尤其是要准备应对可能出现的难产、大出血等各种不无凶险的意外状况。这就是接生婆,又称为稳婆。以婆为名,自然也是女性。产妇坐草采坐姿,接生的稳婆自然也是坐姿并与产妇面对面。二女一子的“好”,不就是产妇在稳婆帮助之下顺利生产的真实写照吗?抽离这个生活原型,好写作二女一子,很是让人费解,只要回到现场,完全就是一望可知的事实。

还记得前面说的“丑”与“又”、“爪”同形吗?相较而言,又、爪是手本身,丑则是纺线织布的手,是干活中的手,是动手,是巧手。这就提示我们,好可以写作

,除了因为好与妞同义而合体以外,也有可能出自稳婆接生。产妇分娩,稳婆接生,新生儿在接生婆的手中来到人间,接生之手为“丑”,新生儿是“子”,可不就是“
”吗?好写作𡥆,包含着人们对稳婆顺利接生的期望和祝福。

好的生活原型是分娩,玉璧中间的孔为什么称为好的迷团也就真相大白。

肉倍好,谓之璧。好倍肉,谓之瑗。肉好若一,谓之环[47]

璧、瑗、环,都是圆形而中空的玉器,中空之孔称为“好”,器身称为“肉”。肉多好少,是璧。肉少好多,是瑗。肉与好相当,是环。

玉璧中间的孔称为好,其实就是对妇女生产的比附。

苍璧礼天,璧的原型是诸天星宿绕着北天极旋转,玉璧中的小孔,相当于北天极。玉璧上常见许多乳钉状凸起,就是对诸天星宿以北天极为中心的模拟。

战国双身兽纹玉璧

国立故宫博物院,文物图档编号:K1C001992N000000000PAE

北天极是天帝所在,一般会认为其身份是男性。事实上,在另一种叙事中,北天极所代表的身份也可以是女性,准确说是母性。比如“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48]”,道是万物之母。从字形看,道从行从首从止,人行于路是为道。万物之母以道为名,这个道的原型,实为包括日月在内的诸天星宿亘古不息的运行之道。诸天星宿围绕旋转的中心,就是这个道的中心,也就是北天极。所谓“道生一”,就天文而言,一就是居中不动而众星围绕的北天极。抽象的“道”隐身其后而化生万物,比附于妇女生产,玉璧中心的孔称为“好”,承载的就是道生万物的思想。

很多玄之又玄的概念背后,其实有一个简单明了、一目了然的原型,在这个原型基础上,引申、比附、想象、抽象,原本很直白的概念又有了丰富多样的内涵和外延。只是年深日久以后,最初那个平白如话、朴素至极的概念原型反倒消散无形。

“好”取象于妇女分娩,最初是表示顺利生产、母子平安等“好”的概念。以此观之,商王武丁的王后名为妇好,妇好之得名,很可能就是因为商王对她的无尽关爱和祝福。因为对妇好来说,她的生平完全就是行走在“好”的反面。

妇好是王后,要生儿育女。妇好也是将军,要领兵出征。就甲骨卜辞所见,妇好至少生有二女一子,曾领兵征伐土方、巴方、羌方、鬼方等二十多个方国。前者如走鬼门关,后者更是与死神同行。

遗憾的是,妇好之名并没能给妇好带来更多好运,仅三十三岁就不幸离世。考虑到她的生平,可谓一生高危,这个结果其实并不让人感到意外。

在安阳殷墟出土的一万多片甲骨中,有关妇好的卜辞就有200多次,绝大部分属于武丁时期,可见商王武丁卜问之频繁。卜辞中涉及分娩、出征及疾病等各方面,也不难想见商王内心的挂念和担忧。妇好之死,大概率就与分娩或征战有关。

妇好是王后,是将军,除此以外,她还是大祭司,主持祭天、祭祖等重要祭典。母仪天下,姿容肯定不会差;喋血沙场,绝对女中豪杰;沟通人神,更是古代社会掌握知识的精英。由内而外,不论哪方面,妇好都称得上是当之无愧的“好女”。

妇好之好,或是商王希望她平安、顺利,或是称赞她内外兼修、才貌双全,更大的可能,是两种情况兼而有之。好女好运,无疑就是商王武丁对妇好最强烈的心声。

十二地支全文终

[36] 《孟子·滕文公下》

[37] 《礼记正义》,东汉郑玄注

[38] 《礼记正义》,唐孔颖达疏

[39] 西汉司马迁《史记·范睢蔡泽列传》

[40] 《世说新语·德行》:“管宁、华歆共园中锄菜,见地有片金,管挥锄与瓦石不异,华捉而掷去之。又尝同席读书,有乘轩冕过门者,宁读如故,歆废书出看。宁割席分坐曰:'子非吾友也。’”

[41] 西晋皇甫谧《高士传》:“(管宁)常坐一木榻上,积五十五年,未尝箕踞榻上,当膝皆穿。”

[42] 《论语·乡党》

[43] 唐孙思邈《备急千金要方》:“治产难,或半生,或胎不下,或子死腹中,或着脊及坐草数日不产……”明李时珍《本草纲目》:“妇人难产,催生柞木饮:不拘横生倒产,胎死腹中,用此屡效,乃上蔡张不愚方也……欲坐草时,温饮一小盏,便觉心下开豁。”

[44] 东晋陈延之《小品方》,又名《经方小品》

[45] 中国国家卫健委《2020年我国卫生健康事业发展统计公报》、《2021年我国卫生健康事业发展统计公报》:2019-2021年,全国孕产妇死亡率分别是17.8/10万、16.9/10万,16.1/10万;婴儿死亡率分别是5.6‰、5.4‰、5.0‰。

[46] 明郎瑛《七修类稿》

[47] 《尔雅·释器》

[48] 《道德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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