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婆是浙江海宁陈阁老（陈元龙）第七世孙女。记得小时候，我常常听着外婆的故事度过欢乐时光。外婆口才极好，外婆常常捧一杯清茶，端坐在阳台上，讲述那一件件、一桩桩过去的事，不仅生动有趣，而且内含人生励志，给我们留下深刻的印象。
我的母亲钱元是外婆的大女儿。1931年，外公走后，外婆带着九岁的大女儿和不满周岁的小女儿，回到上海娘家生活长达16年。直到1947年，母女三人才有了自己相对稳定的家。
1947年，母亲在上海通易信托公司担任主要业务骨干。她性格坚韧，做事干练肯吃苦，但是不太善言辞和与人交往。从小的家庭氛围和母女三人的生活经历，使她有了对家庭深深的责任感，孝敬老母，爱护弱妹，她在家里成了当然的一家之主。
她总是剪着超短的头发，穿着极普通质量的衣服。从不烫头发，涂脂抹粉。一生从来没有穿过漂亮的裙装，没有了一丝女性的柔美，到反而具备了较多的阳刚之气。听外婆说，这并不完全是因为家境的原因，而是性格使然。
母亲除了工作外，唯一的爱好是客串唱昆曲。外公在世时，全家住在苏州，外公曾经出资请过家庭教师定期上门为他的爱女教授昆曲。母亲九岁登台，扮演的是潇洒小生吕布。而貂禅的扮演者是个成年高大男子，竟配合默契，演得颇像模像样。后来母亲工作后，仍旧酷爱昆曲。业余有时间依旧客串登台，她嗓音高昂，扮相俊美，扮演的还是小生角色。她和昆曲传字辈互称师兄弟。主要演过《游园惊梦》里的柳梦梅，《琴挑》里的潘必正。姨妈曾经形容过母亲的舞台形象：《琴挑》里，陈妙常在聚精会神弹琴，潘必正悄立一旁偷听，潘突然用扇子在妙常头上轻轻一抹，然后将扇子放在鼻前闭目深深一嗅，陶醉其中。每演到此，台下总有一阵热烈掌声和叫好声。“那表情，真正太像了！”姨妈告诉我说道。我感觉母亲最倾佩的，就是那些富有正义感的，敢说敢为的大丈夫气概。
直至25 岁的青春年华，母亲从未交往过任何男朋友。听姨妈说，母亲年轻仅有几个闺中密友。其中主要两个女友，在母亲自传中均有记载。
一位名叫“枫”，母亲自小同窗。她是个标准的上海小姐，有着白皙细长的手指，和曼妙娴熟的舞步。出身贵族家庭，举手投足间透着高雅和矜持。枫姨不参加任何社会政治活动，母亲在大学时参加进步学生组织后，按照組織要求，曾一度提出与好友分手。终因割舍不断的友谊，竟保持了半个世纪的联络。五十年代初，枫姨来南京看望过我们。枫姨也是自1957年，母亲成为“右派”后，她是唯一和母亲有书信来往的朋友。
我最后一次见到枫姨，是在1966年的大串联中。我坐在上海同济大学为我们准备的地鋪上，早晨，一声亲切的“小鱼儿”呼唤，打断了我和同学们的谈笑。枫姨家住在云南南路，亲自远道来看我两次，并带我去她家见到了她的先生辛叔叔。辛叔叔是归国华侨。他们同为中学教师，在家相互交谈用英语，让我吃惊而佩服。枫姨送我几块手帕，我珍藏了许多年都没舍得用过。枫姨的热情和对我的关爱，使我感受到她和母亲之间友情的深度。后来，母亲和枫姨的友谊随着两个人的先后病逝而终结了。
另一位胡小姐，大学时学协中结识的同志。家里人称她“面包朋友”。此人是地下党员，区干事。母亲和她相识后，她常常去找母亲，外婆是带着女儿居住在娘家的。胡小姐每次到来都自带面包，不吃她们家的饭，不喝她们家的水。理由是“我不吃资产阶级的饭！”当别人吃饭时，她独坐一旁啃面包，因此，姨妈说，“我们都叫她面包朋友。”面包朋友家境贫寒，可是对于母亲悄悄接济她的钞票，她到是从不推辞的。
由于母亲从未结识过男朋友，外婆对大女儿的日后如何婚嫁，始终无法设想，也只得听之任之了。
谁知道，母亲的心思不在成家立业上，她在为自己悄悄筞划着一件更重要的事情：她自1942年跟随组织去盐城，遭日本飞机轰炸，奉命返沪后，一直暗暗和组织保持密切联系，她相信总有一天，她会走上了这条新的道路：跟随中共地下党，奔赴苏北解放区！
1948年8月，那是一个风雨飘摇的岁月，金融低弥，财政近于崩溃。9月上海四家银行被迫停业，通易公司是其中之一。停业后的通易，遣散了近百名工作人员，仅留下六，七人做财务清算工作。董事长六舅公欲图东山再起，母亲是在这最后留守的六，七人之内。面对这一片萧条景象，年轻的母亲异常苦恼，看不到出路，一种离家出走，投奔革命的念头终于愈加清晰起来。她意识到，推翻旧制度，才能得到新生。
可是，她想到了自己的刚刚有点起色的家，她的离去，老母弱妹怎么办？
她想到了苏北生活的艰苦，还要行军迎战，这一切，自己能否承受？她痛苦地思考着，抉择着。最后，终于痛下决心：“这一次去，无论如何决不回头！宁死苏北，决不中途而废！”
在离家出走前，她做了大量的准备工作：代姨妈联系了一个私立小学教师的职位。取出自己数年的积蓄，买了5石米，300斤煤，在办公室抽屉里留下一封信，内装部分钞票和三两黄金。
1949年1月14日！这是一个极普通的一天！清晨，和往常一样，母亲送姨妈上班，和姨妈在公交站台前分手。母亲突然说道：“如果我去了叔叔那里，你要好好照顾姆妈！”姨妈大惊，急急问道：“你要去哪里？”母亲随即坦然一笑，说道：“哪里也不去！和你说笑话呢！”母亲潇洒地挥挥手，对姨妈说：“再见！”“再见！”姨妈忐忑不安地轻声回答。姨妈坐在开动的公交车上，看见远远的地方，她的姐姐还在目送着她···。
1949年1月14日！这又是一个永远难忘的一天!
母亲抛弃的不仅是她的家，她抛弃的是自己走过的生活道路，为自己选择了崭新的生活方向。她愿意将自己的一切，乃至生命，奉献给自己崇敬的事业。
外婆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她的大女儿会不辞而别！为此大病了一场，许多年，身体都没有复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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