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暑假里，姐姐来苏州看我，天气闷热潮湿，无处游玩，我和姐姐避进电影院里，看了一场电影《地球最后的夜晚》，那部电影情节不清晰，只有人物在如迷宫般回复的场景里进出，对话亦不连贯，彷佛是一场醒了又睡，睡了又醒的梦，看完了不知所云，对那位出生贵州的新锐导演毕赣颇有腹诽。
但是前几日去了贵州，倒是有点儿理解了毕赣，贵州山环峰罗，水路变幻，天气莫测，建筑和人物挤簇在在狭隘的谷地间，在这儿生活，彷佛在一个巨大的迷宫里。生在开阔平原或整齐的城市的人大概很难明白毕赣一个贵州人基因里的迷离感。
我们在龙洞堡机场下了飞机，见到机场边缘就是小山，那些小山突兀奇拔，陡直的线条绝不许人爬上去，彷佛是从天上堕下，来看守机场。从机场出来，不过一会儿就到了贵阳市区，贵阳不像一般城市，由郊区过渡进中心城区，贵阳的市中心也是猛然插出来，从机场刚过了一些山，高楼突然迎面而起，前后左右摩肩接踵，全无朝向和布局安排，在咫尺平地里见缝插针的挤着。
在最繁华的大十字和小十字地段，地下通道在道路下分叉交错，人一会儿在路上，一会儿在地下，刚刚过了Gucci、Chanel这些奢侈品店，就站到了小吃街，热气蒸腾的大锅，满面油光的师傅，一拨一拨的人比赛似的排队、占位，在狭小的店里吃了粉面，再走上几步，又到了南明河边，河上是著名的甲秀楼，小小一座明代阁楼，被里外的灯光照的透明。沿河走，河水着急的往下奔，看不清水深，走到又一排满是拱洞的桥边，上阶梯、下地下通道，回到酒店，坐下来，才发觉原来一身是汗。
第二天去黔灵公园，未进门，已经听到震耳的音乐，乐声里有掩饰不住的欢乐。原来是本地退休老人的乐团，名为大家乐乐团，围拢在一丛巨大的翠竹下，喜气洋洋的吹打，为一群精力充沛的跳舞老奶奶伴奏，等我们上了缆车，缆车几乎是90度的上行，行近山顶，乐声才渐不闻。
山顶是一座寺庙，寺里高僧圆寂后，葬在山顶，山顶便有一片塔林，附近猕猴出没，向游人讨食，或者伺机抢劫，这些猕猴灵气十足，会开饮料瓶、品冰激淋、嗑瓜子，偶尔一只骑坐在寺庙墙上，神色落寞，彷佛灵智已开，却无用武之地。
行到山下，去访麒麟洞，据说蒋介石当年在此拘禁张学良和杨虎城，洞很小，潮湿滑腻，我疑惑如何关得了人，听同行友人说了才明白两位触龙鳞的大将是关在洞旁的居室里。当年风云已散，今日黔灵山是贵阳人的休闲之处，中老年人在此聚会休憩，贵州本是少数民族聚居地，也难怪贵阳人擅长歌舞，女人们着意妆扮，藏舞、新疆舞、摇摆舞、广场舞，舞艺高超，而且毫不在意游人和猴子的观赏。
下午去贵州省博物馆和地质博物馆，博物馆在观山湖区，这个区是新的区，道路开阔，建筑布局井然有序。两座博物馆外观造型现代，气度不凡，我对贵州省博物馆期待甚高，希望能看到反映贵州历史和人文精神的展览，贵州偏隅西南，十万大山将之与中原文化长期隔离，贵州应有自己独特的风格、审美和见解，可惜省博物馆的布展普通，展品只触及贵州少数民族文化的表面，譬如服饰和居所，对于这些表象之下的精神内核和脉络却没有探究，要做到这一点，非是从贵州文化里生长出来的，同时又有内省意识、能镜鉴外部文化的人不可，可是全社会的商业化带来价值观和审美的趋同化，这样的人很少。地质博物馆展览更加丰富，只是缺乏高质量的教育类影片和活动。
离开贵阳，我们开车去往安顺的黄果树瀑布，黄果树是贵州的地标，快到景区，在高速边就看到一座小山上立着“黄果树”三个大字，瀑布所在的黄果树镇远离城市，藏在深山，若不是有这个景区，应该只是一座山村。虽然游客众多，但是因为疫情影响，游客大多是本省旅游团，有成群的少数民族老奶奶，穿了簇新而鲜艳的民族服装，排着长队来看风景。
在景区内沿水而行，水流时而在地上浅浅漫流，时而顺崖而下，挂成一片薄纱，时而潜行地下，然后地下暗流又和山谷间的其他河流汇合，向前奔涌，涌到银链坠潭前的陡坡处，猛然坠落，绿色河水变成亿万条银白急线，汇入潭中，在狭小的潭中剧烈回旋，然而潭三面皆巨石，河水不断在此汇聚，却无出口。带着疑惑，登石绕潭，再也不见河流，只见树间石隙细流蜿蜒，潭水恐怕又冲入某个地下溶洞在脚下流淌了。
黄果树瀑布并不如想象中巨大，但周围群山草木葱茏，雪白的瀑布在蔓延的碧绿中倾泻，赏心悦目，瀑布的水雾弥漫数十米高，在常年百分百的空气湿度中，瀑布对面的山上生满蕨类，近似热带的湿绿。瀑布之后有一溶洞，进入洞中，水帘在外，瀑声如雷，洞中自成一个世界，人不由得像儿童般欢喜新奇。
看过黄果树瀑布，我们前往荔波的小七孔，中间近四个小时车程，一路山峦不断，群峰层叠，偶有平地，或是城镇，房屋在山峰的转折间挤促，或是村庄，几户人家，片片青色稻田，依在黛绿的山峰下，风景如画，但平地很少，有时山的坡度放缓，便有人家依山而住，沿坡开垦梯田，梯田难以导水，加上土壤层薄，多种玉米。
贵州的山和别处的山不同，别处的山再大再高也似乎容人上去，这里的人尖突陡峭，连绵不断，如汹涌的巨浪，且一浪之外更有一浪，不见尽头，断绝人攀爬翻越的念头。所以贵州的高速多高架桥，离地几十米高，架在两峰之间，在高速普及之前，很难想象贵州人如何与外界交流。五百多年前徐霞客游贵州，泄气的写到：“其石极嵯峨，其树极蒙密，其路极崎岖”，他的黔游日记就是不间断的“逾岭”、“下壑“，让人觉得近乎苦行。
我们过了无数重山，才到了小七孔，我们住在景区门口的一家酒店，店外就是一条长河，名为打狗河，两岸翠竹芭蕉，间杂几户吊脚楼，清晨时，雾气浮动，白云笼在山间。小七孔景区是一道幽长峡谷，非常精致，浓缩各种景致，尤其是瀑布，几乎是瀑布的展览，有六十八阶连续的跌水瀑布，层叠而下，有新娘头纱般瀑布挂在路旁，也有山顶泉水顺山而下，经由天然石道喷涌，恰好越过人头顶，还有翠谷瀑布几乎是慵懒的漫山淌下。无数的水又滋养无数的植物，形成水上的森林，走在林间，脚下尽是透明的水。
小七孔虽美，但并不宜居，四周山土贫瘠，山势陡峭，当地农民尽所能的在山脚的有限坡地上种植玉米，仅凭那些玉米，不知他们如何生活。因为潮湿，草木浓密，虫子很多，酒店走廊和房间里都有别处没见过的虫子，早晚时酒店的地面一层水气。这样的环境，难免古人将贵州视为瘴疬之地，刚强如王阳明者流放贵州，也曾叹息：“连峰际天兮，飞鸟不通。游子怀乡兮，莫知西东。”
我们也觉得湿气难耐，一早离开，去千户苗寨，中途在凯里城外的一处温泉酒店休息一晚。凯里是个奇怪的地方，就是那个导演毕赣的家乡，这是一个因为煤炭铁矿而富裕的城市，又是多民族的城市，在现代的方正楼群中，常常竖着侗族的鼓楼苗寨的雕像，房子盖的很厚，招牌挂的很密，开到一段道路，忽然路两边毫无人烟的山坡上出现长长的苗族风格长廊，不知从何起，又在荒草间突兀结束。
温泉酒店很舒适现代，酒店的中餐厅迎宾和服务的小姑娘们大概只有初中毕业的年龄，穿着红色马甲，神色忸怩又好奇。酒店外面隔河是民居，早晨起来走过去逛，那些民居在狭窄的坡地上犬牙交错，都至少有四层，下面两层可能因为潮湿，并不住人，只放着杂物，杂草野藤和人种的南瓜玉米之类争着从楼间冒出来，行路的阶梯左扭右扭，预示行人迷路的结局，我犹豫着想走上去，看到旁边一栋楼楼顶挂着“盘发”的广告，广告下敞着一扇大窗，一个女人在给另一个女人专心致志的盘发，还有一个女人在窗下看了会儿，然后扶着自己的发髻走上去。离开民居，就注意到本地的女人们几乎都在头顶盘着油黑的发髻，应该是苗人的风俗。
到千户苗寨的路更是向深山里行，山越来越高，路越来越窄，有时路边房屋就建在悬崖边，以长长的木材或钢材插入崖壁支撑住，住这种房子的人出门往前是车辆飞驰的马路，往后是深深的悬崖，惊险之极。
千户苗寨是苗人聚居的村落，由十几个村连成。苗人本是蚩尤的后代，败于黄帝后，由中原不断南迁，又历代被讨伐，苗人部落间也互相争战。千户苗寨的苗人祖先为避战乱，找到此处，将房屋建在几座山上，山下是河谷，苗人们在河边种水稻，在山上种玉米，不过现在苗寨景区内的大部分房屋都变成民宿或餐馆商铺，苗人们不知住在何处，但我们住的民宿打扫阿姨们是苗人，寨子里还有一所中学，现在的苗王同时在中学里当老师，早晨不远处的山那边升起无数白烟，民宿小伙子告诉我们是“生态烟火”，再问，原来是苗人在烧柴做早饭，所以他们住的应该不远。广场上天天有苗人的歌舞表演，白胡子的老爷爷和鬓上插花的老奶奶们唱起祖先流传的歌曲，在太阳下神色疲惫，游客们匆匆来看，又匆匆散去。
我很怕看少数民族的民俗表演，觉得好像看别人曝晒隐私，又觉得别人恐怕心里已经不相信这些传统，为了谋生而表演。我情愿他们去自由的改变和遗忘。传统可以在博物馆里呈现，或者在生活中隐藏，但表演出来，就让人尴尬。寨子里有一个苗族文化博物馆，里面一处介绍到从前苗人若有争执，可以架起油锅，谁伸手进滚烫的油锅捞起物品而不受伤，便是谁有理。这个方法和夏威夷土著那条犯罪者在被抓到前跑进避难神庙就免死一样不可思议，却又合理：人不能判决的事情，交由运气决定。
离开了苗寨，又回贵阳，住在花溪湿地公园，下午天很蓝，白云白的耀眼，吃完饭，就租了自行车在花溪边骑行，谁知只骑了几分钟，白云变装般的变成乌云，大滴的雨掉下来，越来越急，很快在竹子下已经避不了雨，只好进一处棚子躲雨，棚顶四处缝隙，雨趁势找进来，衣服和头发都湿了，粘在身上，只能等着，等待的时候看外面雨在河上激起无数白色小水花。躲雨躲得不耐烦，又和儿子从雨中骑回酒店，谁知到了酒店，雨就停了。这贵州的天气！
离开贵州，回到家中，写这篇游记的时候，眼前又看到贵州的画面：屏障般严密的山、层层而下的梯田、看不出朝向的房屋、流不尽的瀑布与水、在岩石上盘根错节的藤木，一重重一掩掩，彷佛迷宫，彷佛梦境。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