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语 （13）

令语的新工作在纽约SOHO区，这是一个将美国魔力数倍放大的地段。第五大道拜金气味浓烈，百老汇过于娱乐。在SOHO，这个国家在物质上已然极度丰富，精神上却尚未老去。狭窄的街道旁商店鳞次栉比，商品丰富而新奇，贫穷的人在这里像是饥饿的人进入食品超级市场一样得到视觉的满足，密集的小街里独立设计师的小店大胆标榜自己的风格，花店、咖啡屋、耸立的现代建筑和古旧的小教堂参杂在一起。创业小团队挤在地板咯吱作响的旧公寓里，富裕的人住在宽敞高雅的宅第中，街上行走着粉红面颊的日本女孩、忙碌奔波的大学生、西装革履的银行职员和经过这里去中国城探秘的游客，地铁站里黑人男孩在空油漆桶上敲打热情的舞曲，小街心公园里沉醉东方哲学的白人男女穿着长袍，静心打坐，不同种族不同追求的人迎面走过，互不干扰。不远处，灰蓝的大西洋缓和的疏解曼哈顿的紧张。

令语的公司业务是开发计算机程序处理不同类型的大量数据，令语的专业并不是计算机，但是她的研究一直和这个相关。据主导面试她的纪华讲，公司更在乎你能不能快速学习，这个行业日新月异，去年的知识今年就过时了。

她去面试时，纪华丢给她一本新出版的计算机语言书，给她两个小时学习，然后编一个程序。 她后来告诉纪华，当他问她几个智商题，比如如何用天平秤两次，找出六只球中重量与其他球不同的一只，她偷笑，因为中国学生早在中学时候就做过这些题目了。 纪华也笑，他挤挤眼：不要以为我这是给你放水，虽然我也是华裔。

纪华是华人移民的第二代，他的父母从台湾移民过来，很注重传统，所以给他取名“华”，和很多ABC不同的是，他一直没有个大路货的英文名。他向令语报怨，小时候他父亲甚至逼他背《古文观止》，他被折磨的死去活来，上大学时远离父母，如释重负。

令语微笑着听他说。像大部分在美国长大的华人一样，归功于大量运动和高热量高蛋白的饮食，纪华高大结实。他虽然会背古文，却毫不低调含蓄。他热爱美酒美食，装扮时尚，修身衬衫绷住肌肉隆起的胸膛，时时耸起乌黑的眉毛，抛出一个笑话。

纪华和她差不多大，但于她是半师半友，他更早入行，也不吝啬教她职场关窍，教她如何在会议上发言，和同事周旋，为自己争取利益。令语有时候说：算了，多做一点也没关系，纪华恨铁不成钢：华人在职场总是做沉默的老黄牛，怪不得人家看不起。令语被他鞭策着，只得跳出来慷慨激昂。

下班的时候，挤在滚滚人流中，令语想起在Aaron组待不下去的时候，文俊曾让她早入职场奋斗，那时候她还心有抗拒。如今看来，和同事斗智斗勇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忙起来没有时间伤春悲秋，回家倒头就睡，旧欢偶尔入梦，阳光一照，又是新的一天。

发第二个月工资的时候，她请纪华和他的女友和李周夫妇在一家广东菜馆吃饭。

她以前碰见过纪华的女友，不过这次是第一次交谈。 纪华女友祖儿也是ABC，很有风格，乌亮的头发剪的长长短短，一袭不规则的黑裙，雪白的手腕上套几层镯子。

祖儿坐下来，微微皱眉，和纪华轻声抱怨：“中餐馆总是这样吵。”

纪华安抚她，“等你喝他们的海鲜汤，就知道这里的好处了。”

李周和可云装作没听到，可云打量四周，李周和令语聊：“我以为你会找教职，你博士后的研究做的很好”。

令语想原来李周知道她的进展，她笑笑：“就是那样吧，我没有什么追求，做什么都可以。这个工作收入更多，也有意思。”

纪华插话：“对的，做教授久了，只在一个小圈子里打转，评到tenure，那点薪水又有什么意思。”

李周温厚，也不评价，但令语看出他并不赞成。

可云变化很大，看来很适应美国生活。她比上次见面瘦了，不过两眼晶亮，多了锐气，她笑称这个年纪读医学院纯粹是挑战体力，要不是在国内做过医生，真的要放弃了。她讲起医学院的笑话，英语俚语用的纯熟，神色飞舞，逗得纪华拍案叫绝，哈哈大笑。他倾身过去，脸颊上还有半个笑涡：“真的么？那些医学院学生真的那么傻？”

令语也笑，无意中转眼，看到祖儿托着腮，无聊的转腕上的镯子。她夸赞祖儿手上的镯子别致，问她在哪里买的。

祖儿说了一个品牌，令语只知道几个众人皆知的牌子，没有听说过，只好点点头，不知道有什么她感兴趣的话题，就问她做哪一行。

祖儿答：“我是服装设计师，自己开店。”她说了一个地址，竟然离令语的公司不远。令语说：”下次到你店里去。”

祖儿看看令语，露出笑容：“欢迎啊，我周末不开门，有时会出去，你来之前，给我电话。”

令语打趣她: “还是自由职业好，不像我们已经卖身给资本家。”

祖儿笑起来，眼睛弯弯: “我看纪华乐在其中呢。”

纪华听到提他的名字，转头问: “在说我什么？“

祖儿举着酒杯就唇，不说话。纪华搂一下她的肩，回过头继续听可云说医学院新生解剖人体的笑料。

祖儿垂眼，低头慢慢喝汤。令语看到她后颈上一个刺青的“华”字，新刺的，结着一层暗红的痂，惊心的映着黑发。

她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一阵恍惚。

纪华和可云说到精彩处，碰杯欢笑。 李周微笑的听着，眼睛看向令语。

从餐馆出来后，纪华和祖儿先走了，令语递给李周一张支票，向他道谢：“谢谢你和可云的帮助！先还你们一点，希望不要介意。”

李周也不推辞，收下了。“要是有困难，随时告诉我。不用着急还钱。”

可云笑:”美国人一不借钱，二不借车。还是咱们中国人重朋友“。

令语又谢。李周打断她，说这算不了什么。

黄色的路灯下，一群群的客人挥手或拥抱告别，可云和李周走了。令语在人流中走，看过一个又一个橱窗，水晶鞋、流苏衣、黄金环，应有尽有，巨大的广告灯牌展现魅力的笑容或华丽的字体，呼唤无眠的人去消费，去买欢。

她乘渡轮回家，站在船头，曼哈顿似海市蜃楼，漂浮在黑夜的哈德逊河上。自由女神手持火炬，照耀迷途。

她进了公寓，打开电脑，没有中国来的邮件。电视里放着一部家庭喜剧，婆婆和儿媳斗法，儿子左右为难，世情幽默各国皆同，她打开一瓶啤酒，歪在沙发上，看电视直到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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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日，令语参加纪华的烧烤派对，纪华住在曼哈顿中城的一间顶层公寓。派对在楼顶，十来个客人，带了鲜花水果香槟过来，令语看纪华忙碌，祖儿在招待客人，她不熟悉其他客人，就去帮纪华烧烤。

纪华穿着超人T恤，神气也像超人，脱了发胶的一绺头发落在额头，他笑露出洁白牙齿，举一下手臂，鼓起二头肌，“我可以搞定，但你可以帮我准备玉米和蔬菜。”

令语串好甜椒和蘑菇，用刷子给玉米刷黄油，她正在专心致志，听到一个声音说: “这些玉米一定会很美味“。

说话的是一个男人，中等个子，贴头短发，绿色眼睛里漾着笑意。

令语有点不确定，问: “我是不是抹太多黄油了？“

男人笑: “对你的身材而言，一点都不多。我叫Robert。”

这是个很会和女人说话的男人，幽默，不露痕迹的夸赞，令语不善与人应酬，但和他也聊得来。

“我去过中国，北京、上海和西安。我很喜欢中国，人们很热情，古老的文化让人着迷。”

令语笑，她已经听过好几个美国人这样说。

Robert观颜察色，“我知道这都是游客爱去的城市。你从中国哪儿来？”

令语告诉他: “我家乡在上海南面，大概三个小时车程，很多山，山上长满竹子，是个小镇。“

“那一定很美“，Robert看着令语，她的身后是黄昏的楼群，斑斓的晚霞在楼群后延展。她的黑发柔软的落在肩胛骨上，笼着一层落日余晖的暖金色。

客人们享用着美味，三三两两的闲谈，令语吃了很多。

Robert惊奇：“你们中国女人怎么也吃不胖，你知道，很多白人女性为了控制体重，禁欲到生活无味。“

令语莞尔: “那一定是你还不认识足够多的中国女人。”

Robert摇头:”中国女人像谜一样，比如我就猜不出中国女人的年龄。我觉得你只有二十岁。“

同样的话令语听过很多次，她不觉得看起来年轻有什么了不起，大多数中国女人从小生活简单，视野和经历不外乎学习和工作，谈谈恋爱就步入婚姻，很少行差踏错，不经风霜，人就看起来单纯年轻一些。

她笑笑:  “我把你的话当作赞美。“

Robert认真起来：“我是真心赞美。”

令语笑着喝酒，半靠着栏杆看城市景色。

耳边听到有人评论: “纪华真幸运，父母很富有，怪不得在公司底气十足。我要是有他这样的房子，也不怕丢工作。“

令语想，这到是真的，心有所求，就前后顾虑，在上司面前唯唯诺诺。

“他女朋友是做什么？”不远处的人还在小声议论。

“是服装设计师，看的他很紧，你知道那些不出名的设计师， 大品牌不用他们，自己店里没有几个客人，我都不知道他们怎么维持生活。”

令语看到祖儿和纪华并肩站着，和朋友聊天，纪华神色飞扬，自信阳光，祖儿话不多，笑着看他，两串绿色珠子静静的挂在她耳边，晶莹闪光。

令语走近议论的人，咳一声，那两个人转了话题。

令语叹息一声。

Robert拿给她一碟蛋糕，“这是我 从一家意大利店带来的，非常美味，尝尝看？”

令语吃了一口，又尝一大口，香浓甜滑，”真好吃！“

Robert笑，“热爱美食的人都热爱生活。”

令语想一想，“可能吧。”

在梳洗间，她洗好手，照镜子，好像很久没有认真看过自己。她的眼里有一种钝而缓的快乐，是甜品和酒肉带来的满足，身上添了肉，她捏了捏上臂，丰腴细腻。脸颊上因为饮酒显出热红，她泼了点冷水在脸上，走了出去。

派对结束，Robert提出陪她走到地铁站，她没有拒绝。

城市灯影弥漫，晚风熏和，向东向西的人擦肩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