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乡村正在老去……

我的阿婆还活着，91岁了。但她的所有起居都是由我71岁的母亲照顾。她患脑梗，行动不便，失语大约已经七八年了吧，具体年份我记不清了！

在阿婆没有失语之前，我总是给她买这买那，给她钱。我阿婆要走亲戚，要去烧香。她说她一辈子太苦了，总寄望于菩萨保佑。她去庙里烧香跌了一跤，回来不敢给我妈说，过了些日子，引发了后遗症才说出来。现在，她哪里也不能去了，自然也就不能去烧香求菩萨保佑了。

我妈说，烧香有啥用，菩萨还不是没有保佑她不摔跤。

我说，烧香还是有用的，菩萨不是保佑了她么？保佑她到底没有摔坏，菩萨还保佑她有你的精心照顾。

阿婆失语后，我就不给她钱了。我妈说，她总是把钱藏起来，也找不到她的钱，总担心钱被老鼠啃了。给她买吃的，遇着她不喜欢的，我妈说她会直接丢尿桶里。慢慢地，我连东西也少买了。

我给母亲买，母亲真是很辛苦地照顾着我阿婆。以前电话，我总是先问起阿婆如何，我妈很醋意。现在呢，我总是先问她好不好，只在挂电话尾上，会问上一句阿婆。我妈总说，她好着呢！

我妈说，她现在真的感觉很累。每天一睁眼，就有忙不完的事情，感觉永远都没有尽头。她要给阿婆做早饭，端洗脸水，然后倒尿桶。冬天要烧柴火，这样我阿婆才会有烘笼烤手脚，那些电玩意热水袋之类，她不喜欢。

我爸今年76岁了，常常抱怨干不动农活了，他真的也不想干农活了。他让我劝劝妈，不要再干农活了！我爸从前当过兵，不是炊事兵喂猪这类普通的，是保卫领导的警卫员，退伍后工厂干活，退休后则跟我妈干农活，他可谓工农兵通吃。

当兵可以退伍，当工人可以退休，在农村里，哪里有退休一说呢！说出来，会笑死个人！农村人是活到老，干到死的。譬如这一次回家，我妈跟我吹牛，说隔壁村某某某满了86岁，干不动农活了，好像也得了甚么病，然后就自己找了口小水井，直接走人，干脆利落。

以前，我会劝我妈别干农活了，好话一箩筐，威胁的话也说过，甚至也骂过。现在，我想通了，干农活，已经刻入了我妈骨髓，成为我妈的信仰。这跟有没有钱没有关系！

干农活，如果说以前，是养活一家老小的生计，而现在，我猜，干农活，是我妈的全部乐趣与倔强。看着油绿绿的生命从地底下冒出来，会生出不尽的欢喜。想着从前争土地的痛苦，我妈挖向田地的每一锄头，都是她对自我生命的履践。

我妈永远感恩邓小平分土地，我妈永远感激袁隆平发明了杂交水稻。那种感恩与感激，我以为一般人理解不了她这种近乎神圣的虔诚的情感。我妈认不了几个名人，但这两个名人，是她生命里的最爱，她是死忠粉。逢年过节，我妈都要拿出来晒晒她的两个大救星。

我有两个姨，跟我们家关系挺好的。我妈说，现在她们每个人每个月给200元的照顾费，还有一个抱养的弟弟什么也不给，我爸我妈早就对此无所谓了，一直都这样的，不过挂名而已！

我妈给我说这些的时候，我只能叹气。谁让我妈是老大呢？是命，就得认命！

我阿婆带大了我们兄妹三人，论起来确实也该我们家养着。但若有人在我面前这样说了，我非反驳他不可。

我童年的记忆里，是我妈养大了她的两个妹，我爸还给两个姨结婚打嫁妆，高低组合柜，那个年代最洋气的家具。我妈给抱养的弟弟娶亲，求人家教她弟弟酿酒。我叔是十里八村远近闻名的酿酒师。我叔走亲娶亲时还牵了我去壮胆。他结婚后，我妈把最大的一份家产给他和他老婆盘七妹。我妈一扭头，养我阿婆不说，一切还从头干起。

我对童年，对乡村藏着惊人的记忆。我妈骂我，谁骂过我妈，我都记得。童年印象里，全是我妈天不亮就去挖田，天晚了还没有回家，我要跑很远的地方去接我妈，帮她扛把锄头什么的，让她稍微减轻一点肩上的担子。我妈除了继承我阿公的姓氏，继承了阿公的责任，好像啥好处也没有落下。阿公在我七岁刚读一年级的时候得肺癌去世。那一年，我哥十岁，我妹三岁。我两个姨读初中。

我妈年纪大了，最近一年里摔了两跤，按一般人的说法，换个人可能早就没命了。我妈爬起来，屁事没有。我妈住院过两回，出院后又是一个农村好汉。我以为，这是我阿公冥冥之中的保佑。我妈是我阿公的长女，长得清新脱俗，气质卓然。别看我爸吃公家饭34年，当先进，当劳模，跟我妈站一块儿，还是没法比。我妈穿十几块的地摊货，也永远高贵。

去年我妈满七十岁，穿我妹买的上千元的高档货招摇过街。她一样受得起！

我哥满50岁，我姨突然很惊奇我们兄妹的年龄，我就忍不住心里腹非：你读初中的时候，我不是读小学么？你能比我大几岁呢？最多不过五岁罢了！在我两个姨那里吃完饭，呆不了多久，我就拔腿走人。我总也不会交际应酬，我也没有那忒多的场面话，我想，我大约是永远学不会了，跟我妈一样，总想着回家，家里有事呢！

给哥哥过完生日，我就回重庆了。想着又要开始做些无聊的事，心下生出些烦闷。一烦闷，我就不由自主地想我妈，想绵亘在我妈面前的永无止尽的绿色乡村，想那个年复一年绿得苍凉的竹山窝。我的乡村正在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