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解读】王绩《野望》之“望”

王绩《野望》，就标题而言，“野”字，透露“望”之地点与视野。“望”，无疑是诗歌的题眼所在。疑问：诗人何时在“望”，为何而“望”，“望”向何处？

首联“东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起句便交代“望”之地点：东皋。“望”之时间：薄暮。看似平常不过的地点与时间交代，却蕴藏着特别的深味。皋，水边地。东皋，是诗人弃官逐水而东隐之地。在接近日落的时分，诗人徘徊不定，泛起一个人生的巨大困惑——“欲何依”。一日的时光即将告退，一日之劳作即将结束，人们秉持“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节律而日日照常地生活着，谁会突然一下子精神症性地发作，提出令每个人都瞠目结舌的问题呢？王绩，这位弃官居隐的诗人提出来了！

我们依何而存在，依何而生活？很显然，王绩对之前生活的依仗是不满足的，他抛弃了“学优而仕”的为官之路，选择了回归山林。

沃尔夫拉姆·艾伦伯格在《魔术师时代》的“存在之后”篇里提到：“正是因为人们根本上总以开展的方式来体验这个世界——这个世界来自于存在的先时性天性本身——大多数人便不会或者不再提出关于展开状态真正原因的问题。大多数人生活在一个毫无疑问和对于他们来说未开展的展开状态中……”王绩，在向展开的生活提问。

曾经的仕途生活已然远去，挣脱宦途的羁绊，面对全然展开的归隐之日常生活，王绩还是若有所失，他徘徊，他寻找。心灵的挣扎从未停止。王绩将内视的目光“望”向了外在的山野。

诗人之眼，“望”向了秋色的山林。颔联“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两个叠词“树树”“山山”，承载着强烈的情感。诗人惊叹于外部世界的秋色落晖，惊叹于四季更迭，惊叹于晨夕转瞬。时间，凝固在“树树”与“山山”中。外部世界的一切存在，都被一个“时间”全然地统治着，呈现出绝对的统一性。“皆”“唯”两字，以决绝的肯定，发布着不可更改的时间律令。静止的画面，流动的时间，向我们缓缓展开……

诗人之眼，“望”向了俗世之生活。颈联“牧人驱犊返，猎马带禽归”，这是何等安然而热闹，恬静而缤纷的生活场景！它向人们展示着存在的全部依仗。每个人都在兴高采烈，日有所获，内心丰满。有“犊”可驱，有“禽”可带。牧人返，猎马归。但诗人之眼，穿透世俗的生活，他始终怅然有失。他的目光聚焦在更深的更高的地方。生命，不断被抛置在别处；生活，依然在向往着远方。人人可返之家，人人可归之所，诗人却看不到，他从生活的别处逃来，他还将继续逃往别地？

诗人之眼，“望”向了历史的先贤。尾联“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诗人四顾而望，全然“无相识”。山林之子，将生命浸染在生活里，他们之本身即为存在之本身，何来存在者对存在的“相顾”？他们只顾存在的“口”，只顾当下存在之“要紧处”。他们的眼，绝无内视之可能！譬若人间草木何情？自然也却除掉思想之“徙倚”。妄图扎根东皋的诗人，注视着自我的飘泊无依。浮荡的生活之舟，在存在的巨大海面上漂移。诗人能紧紧抓住的，除了自我，再无旁人！诗人给自己加持了前代先贤的精神力量——伯夷叔齐。如此，让信仰的旗帜高高飘扬，让回乡的步伐再次坚定起来，让生命的选择再次冥顽不化！

诗人之眼，“望”向了自我之内心。王绩在《野望》一诗里，探讨了生命归途中的绝对现实，全然的孤独，全然的无倚，他论断：现实相携的可能性为零，“相顾无相识”。活着，只能将目光投向被湮没的历史回忆中。在那些依然被记取的古代先贤里，吸取激励自我前行的精神力量。

王绩，一直生活在别处。也许，也正是一直生活在别处，才会让一个“王绩”全然地脱颖而出。他之存在，给我们设计了一个生命出口的可能性：活在一个又一个“如此存在”的存在之中，用彼此的存在串连起存在的意义与价值。如此，即彰显出个体生命的独特性，表现出精神力量的自我完足。此，即为“望”之所在！